《旧友》晨光如故

9、再 逢

　　第二天下午三点十五分，焕然一新的周雨已经坐在了与苏越约定好的地方，静静等待与他三点半的见面。
　　这是个隐藏在小巷子里的咖啡馆，安静文艺，周雨找到这里的时候，觉得很意外，这个隐蔽安逸的小店是早已离开了多年的苏越提议的，反而他，这个长居在此的人竟然不知道。

　　周雨坐在靠窗户的位置，也许并不是节假日的缘故，店里只有他一个客人。

　　他本就是极喜爱这样的氛围的，只是这几年工作的仿佛打仗一般，天天地风风火火步履匆忙，总是一副工作狂人的姿态。但其实真正的他仍然是大学里那个开朗却微微怯懦的小男生，最爱地就是在惬意安静的地方与自己相处。

　　苏越走进来时，周雨正看着窗外发呆，等到他轻轻用手指敲了三声桌子，周雨才回神看到这个在他的生命中失踪了好几年的人。

　　“你选的这地儿不错。”

　　周雨见到这人，刹那间就紧张起来，这话没过脑子就说了出来，只是听起来随意的像是两人从未分离过似的。

　　苏越拉开椅子坐下，微微一笑道：“这么多年你一点没有变。”

　　“你到是……变了不少。”

　　周雨的双手在桌下轻轻握拳，让自己尽量表情自然地去端详眼前这个人：多年不见，他似乎瘦了不少，五官虽没有太大变化，却因瘦了的缘故立体了些许，也褪去了曾经略略的稚嫩，更加引人注目；气质一如既往呈现出一种稳健的平和感，只是眼神中比原来更多了些东西——可惜他太紧张，没敢与他对视太久。

　　这个人刚刚从另一个城市赶过来，却丝毫未见疲态，泰然地坐在木质的椅子上，他没有穿西装，穿了一身深色的休闲装，却散发着属于精英的自信气息。

　　周雨相信，现在的苏越，肯定是个特别特别成功的人。

　　“不过跟我想象的差不多。”周雨开心的笑了，虽然此时的苏越与上学时的他变了不少，但周雨原本就知道苏越终会成为大神，他多年前就想像到苏越成功时就是这个样子的。

　　“奥？”苏越神采奕奕地问道：“你想象的我是什么样的？”

　　“就是你现在这种浑身散发着大神气息的样子。”周雨说着还夸张地做出哗啦啦的手势，惹得苏越直笑。

　　“看，现在也比以前爱笑了。”周雨看着他露出的白牙齿，由衷地说。

　　他从十八岁认识苏越，也许因为始终被家庭不幸笼罩着，对方总是有着超越年龄的阴郁老成。他曾经试图在脑海中描绘过少年时的苏越是什么样子：那时他成绩优秀，家庭美满，想必也像那个年龄的所有男孩子一样，意气风发，充满着爽朗的少年气。

　　“因为今天我很高兴。”苏越微微敛了点笑容，但眼底笑意却未减。

　　“见我高兴呀？”周雨低头看菜单，随口接了句话茬。

　　这不过是开玩笑的话，他没忘记眼前这个人这两天恰好回来办事情，只是顺便约见他而已。

　　周雨低头看菜单，却没等到苏越回话。周雨并没有真的看进去手中菜单上花花绿绿的图片，他只觉得那人的目光仿佛始终在自己身上萦绕，这让他的心跳变得有些不正常，不知这突来的沉默源于何事。

　　“点什么？”周雨仍是低着头，一页页翻着菜单，问这个人。

　　等到他将菜单来回翻了两遍，才感觉投注到自己身上的目光慢慢移开了。

　　两人点了喝的。趁着晌午阳光大好，非常适合聊些并不阳光的话题。

　　“说说吧，为什么辞职，新工作又是怎么回事？”苏越此刻敛了笑意，眼神定定地看着周雨问道。

　　“……那个……”周雨嗯哼着，心思却并不在解释自己离职和新工作这些糟心事上。

　　他们俩多年不见，而面前这位大爷又擅自消失了这么多年，他此刻最最想做的，就是将这个人拽到身前，好好问问他失联那么多年的原因。

　　苏越可能见他哼唧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于是便直接问道：“是因为有更好的工作机会了么？”

　　“……也不是……”周雨拿起咖啡喝了一口，还是决定先问问苏越当年为什么消失。

　　可当他抬起头，见这人正专注地看着自己，眸色清亮，眼神深邃，他便觉得心脏微微一缩，将到了嘴边的“四年前为什么离开”默默咽了下去。

　　“那么是做的不开心？当初我可记得你刚到这个公司的时候那个兴奋劲。”虽然他答的潦草，但苏越仍然很有耐心的继续问道。

　　“当年有点傻白甜。”周雨想起六年前自己的傻劲，嘴角微苦：“嗨，其实离职，说白了就是待遇问题，辛辛苦苦干了六年，班没少加，假没多请，最后拿到手的工资比刚招进来大学毕业生也高不了多少。”

　　他状似云淡风轻地把玩着咖啡勺，继续说道：“这种情况其实我很早就知道了，一开始我以为是我的问题，是不是因为我工作不够努力，所以就更加努力的工作，希望能通过这种方式获得上司的认可，继而提升待遇。可是后来，我发现了一个事实……”他顿了顿，说道：“这么多年，不知为什么，我竟把自己活成了别人眼中会干不会叫的老黄牛。”

　　他问苏越，又仿佛在落寞地反问自己：“苏越，你说这么多年，我怎么感觉我还是毫无长进呢？”

　　周雨知道苏越明白他说的“毫无长进”指的是什么。

　　他忽高忽低的情商，不会拒绝别人，这些性格缺陷苏越都是知道的，他也曾经见过自己做过多少费力不讨好、被人当枪使的事。

　　周雨自己也尤其恨他身上这些烂好人的标签，从大学时代开始发恨要改变，还要苏越在一旁监督，并适时给他一些处世建议。虽然学会拒绝对他这样性格的人来说是一个痛苦的历练，但在苏越的帮助下，他曾经一度有所改善，生活也轻松了不少。

　　只是，在苏越离开的那几年，他又再次独身一人面对这些内心深处本就感到疲惫和惧怕的东西，而却再没有一个人在一旁给他底气。

　　这几年的周雨，外人看起来越来越自信张扬、仿佛任何事情都愿意一肩扛起，同事觉得他让人信赖，领导觉得他毫无怨言，但却只有他自己，他不过是面对他们的要求时，仍然如同曾经那个无措的少年一样，只能讷讷点头，照单全收而已。

　　想到这里，他有些恨恨地瞪着对面咖啡杯的手，对，没错，哪怕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不怎么敢直视这个人的眼睛。

　　多年以前，他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就被这个人莫名其妙地驱逐出境；然后几年后的今天，这个人又莫名其妙地再次闯入他的世界，还一副坦然自若的样子，只有他自己在这里心乱如麻地生闷气。

　　而他其实最恨的还是他自己，因为哪怕这个人这样任性随意地进出着自己的世界和领地，他仍然想大喊欢迎再次光临。

　　想到这里，周雨抓了抓头发，扶额叹息，对自己实在是无语至极。

　　“周雨？你有听到我说的话么？”正在惆怅的时候，听见对面苏越轻轻叫他。

　　“啊？什么？”周雨回神，刚才太专注吐槽没出息的自己，没有听到苏越刚才说了你什么，“你刚才说话了？说了什么？”

　　“没事。”苏越摇摇头，没有再复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继续问道：“所以辞职了？顺利么？”

　　周雨了解苏越，就如苏越了解周雨，周雨知道，苏越这样的问话，他便了解以自己的性格这个离职断不会那么容易。于是坦白道：“很不顺利，离职这事对于我的上司来说挺意外的，毕竟这么些年我逆来顺受惯了的。一开始他是以为只是拿离职做要挟，毕竟很多人都这样做过。”周雨苦笑：“后来，他见我态度坚决，便找我谈了几次话，希望能找到合适人的交接后我再离开，然后这一拖就是半年多的时间。”

　　“结果时间长了，你的离职渐渐淡化，周围人以为你当时提出的离职只是说说而已，或者干脆就是把它当做提薪的要挟。”苏越道。

　　周雨点点头，“毕竟工作了六年，我总想着善始善终，虽然按照劳动法提交辞职报告满一个月即可办手续，但每次找领导去办，领导总会以没有人员交接找我谈话，不知怎的，我竟也觉得这样走有些不负责任。”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但离职念头从未退却，这是恰好有一份很不错的新工作找到我，我不想错过，于是假借请假不再去公司，我知道这是下下策，哪怕我已经写好了交接报告，最后仍然被领导评价为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而新工作，虽然面试顺利，但做背景调查的时候，也许公司领导对我最后走的实在太不满……因为背调的原因，最后没有如愿得到这个岗位。”

　　周雨不禁觉得口中的咖啡有些苦了，便又放了一块方糖进去，轻轻搅拌起来，“苏越，你说我为什么总不能在正确的时间干正确的事儿呢？我反省过了，既然要离职就应该干干脆脆，却这样犹犹豫豫地拖到了年底，在别人最忙而且措手不及的时候离开，是很招人恨的吧。”

　　“别想太多了。”苏越安慰道：“想必你公司的上司也是了解你的脾性，只是用这种方式挽留你罢了，希望时间长了你自己能打消这个念头，毕竟作为管理者，在他看来，你的离职理由并不是个不能解决的矛盾，但可惜他不够了解你，没料到你去意已决。”

　　“我知道。”周雨点头：“所以每次领导把我的离职手续办理要求打回后，我都想撂挑子不干了，但一想到这到领导这样做在某种程度也是对我工作的认可……我就……”

　　“唉。”苏越再次轻叹，然后突然倾身向前，非常自然地轻抚了一下他的头发，表情带点无奈地说：“你怎么还跟原来一样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