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像》阡

1、第 1 章

　　我并不漂亮，可是我喜欢镜子。
　　喜欢镜子并不是为了欣赏自己的容貌，我只是觉得，对着镜子，世界就扩大了一倍。
　　在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站在家里大大的穿衣镜前，与镜子里那个小小的影子一问一答。上学后，书包中总有一面小镜，没人时就偷偷摸出来看。有一次被班上的男生发现了，他们便起哄嘲笑我。我哭着回了家，但镜子仍旧带着，只是绝不再在外面拿出来。
　　我叫扬灵，二十岁，大学二年级。镜中那个“我”，我叫她维姬，那是一个公主的名字。
　　
　　我父母是一对成功人士，在他们各自的圈子里都是一流人物。为了事业满世界飞个不停，一家人365天倒有350天不在一起。他们两个个性开朗，站在一起确实是一对人人羡慕的金童玉女，从恋爱到现在少说也有二十五、六年了还恩爱如初，能相聚的时候，变着法子去罗曼蒂克。家庭出游，总是我这个最年轻的女儿落了下风。好在我虽然相貌平平，沉默寡言，头脑却还不错。从小就能时不时捧些奖状证书回家，又一帆风顺地考上重点中学，重点大学，读了个前途光明的专业。在这点上，终于能证明我确实是那对模范夫妻的亲生女儿。
　　
　　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父母送了我一份礼物：一套学校外住宅区的房子。也就是说，我不用去跟几个人挤一间狭小的宿舍，而可以一个人独占一室一厅的住宅。毫无疑问，对于一个刚成年的人来说，这是奢侈的。亲朋好友无一不反对，说父母会把我宠坏，又说一个人在外不安全。父母摇头，说他们亲自考察过，那小区治安很好，又说扬灵从小几乎就是一个人住，自理能力自制能力都好得很。于是我一直没踏进过学校宿舍。
　　
　　其实住校外和住校内也没什么太大不同。我在食堂吃饭，到图书馆自修，只是睡觉的地方更舒适些。但若是周末，我就会动手做点什么犒劳自己，或是叫份外卖，泡杯红茶，一个晚上都关在房里看VCD。
　　再有，就是我可以毫无顾虑地和维姬说话。父母早就知道我这个习惯，他们只以为我爱自言自语。绰约却说我有些幼稚，她说这是我最大的缺点。
　　
　　绰约是我在围棋社结识的朋友，读行政的，有几分像我的母亲，美丽，聪明，热情大方，能说会道，将来必定是平步青云的人。她时常到我的小窝来玩，坐在地板上和我杀上几局。
　　“扬灵，你要出去和别人多接触接触，都大学了，还过三点一线的生活，不无聊么？”绰约下了一枚子，轻轻对我说。她下棋的手势很优雅，看着是一种享受。
　　“嗯。”我抓着棋子漫不经心地回答着，脑子里在计算下在哪里可以封住她的路。围棋这种活动一定要心狠手辣，一步一子都要视若珍宝。
　　“扬灵！”
　　“嗯嗯。”我下了子，吃了绰约几枚棋，“今天你又要输了。”
　　“才不会。”绰约赶紧抵挡住我的攻势，“你呀，只有在下棋的时候会跟别人争。”
　　“没办法呀，其他的我又争不过。”我还是漫不经心地回答，大部分思维依旧留在棋盘上，“再说我是个淡泊的人。”
　　绰约撇撇嘴，很不以为然的样子，“谁不知道你这个通信系的才女邹扬灵啊？”
　　我接了她的话：“依旧比不上你这行政系的才女兼系花的谢绰约啊。”
　　沉默。
　　然后我“啪”地投下一枚子：“你输了。”
　　绰约看着棋盘，摇摇头：“下次再也不跟你说废话了，不但一点没听进去，还害我输了棋。”绰约是对得失看得很开的女子，真正的不以物喜不以己忧。不似我，总是害怕得失而不愿投入。
　　
　　我站起来，去冰箱拿饮料给绰约。绰约喜欢橙汁，我则是冰红茶。那种饮料很淡很温和，自小就得我的欢心。
　　绰约从书包里摸出租来的VCD，塞进机器里。我俩都是电影的爱好者，学校条件有限，所以她会到我这里来看。远远地瞟了一眼封套：《霸王别姬》。
　　张国荣扮演的那个戏子风华绝代，却一生坎坷地活在自己梦想的影子中。梦醒时，他死在清醒的那一瞬间。
　　看过了几遍的电影，再看时还是挥不去那种感伤。
　　“悲剧。”我只是这么说。
　　“哪一点？”绰约问，“是陷入了梦想，还是从梦想中醒来？”
　　“都一样。虞姬就是程蝶衣的影子，他陷入那个不现实的梦中已是悲剧，再从梦中醒来，就是绝望了。”
　　仿佛一生都被否定般的，除了死，别无选择。
　　
　　送走了绰约，我一个人又看了一遍。
　　每个人的心里都会有一个影子吧，我不知道，那影子究竟是臆造的幻觉，还是真实的自己。
　　庄生梦蝶，或是蝶梦庄生，哪个是真，哪个又是假？
　　“维姬，你是庄生，还是蝶？”
　　我想我们都不会有答案。
　　
　　三点一线的生活持续着。我在系里人际关系不好不坏，没什么傲气也不和人深交，除了一份漂亮的成绩单，并无其他可以炫耀的资本。
　　上课时楚湛递了一张字条过来：“邹扬灵，去学生处领奖学金，记得了？”我笑笑，把字条收进书里，心里盘算着又可以去书店挖一堆东西回来，或者去给电脑配件升个级。楚湛在不远处微笑着。那是个高高瘦瘦的漂亮男生，成绩和我不相上下，很受女孩子喜欢的类型。
　　我想在维姬那个世界里，应该也会有个楚湛一般的男孩，他或许会喜欢维姬，因为维姬比我美丽温柔开朗。她是公主，而我是个普通女子。她会幸福，而我不一定。她是梦想，而我是现实。
　　我自以为将梦想和现实分得很开，我并不是只活在影子里的程蝶衣。
　　
　　下课去学生处，领了奖金证书。楚湛晚我一步进办公室，领了和我一样的东西，然后和我一起出去。路上，他说请我吃午饭庆贺，整个系就我俩拿到了特等奖。
　　“别拒绝。花不了多少钱的。而且我从来没请过你。”
　　我笑，点点头，“那饭后我请你果汁。”
　　就此说定，走进食堂买套餐。我要了黄瓜和西红柿鸡蛋，红黄绿白配在一起，很好看。楚湛皱皱眉，说营养不均衡，硬是逼我多要了一份排骨。
　　这个南方男孩笑起来很温柔，而且心细如发，和他在一起的女孩会很幸福。
　　
　　远远地看到绰约，挥手叫她过来。正打算替他俩引见引见，楚湛却主动打了招呼。
　　“楚湛是学生会办公室的，我已经去麻烦他好几次了。”绰约对我解释。
　　心里小小地自嘲了一下。绰约和楚湛都是交游广泛的人，还需要我的引见么？脸上风平浪静地笑笑，埋头吃自己的饭。漫不经心地听他们讨论学生会的事。除了围棋社，我没有其他社会活动。
　　邻桌的两个女孩在聊漫画，似乎是个古旧的灰姑娘故事。天下不可能的事才会发生在故事里。王子真正娶的，一定是个公主。比如我眼前的，绰约和楚湛。
　　
　　吃完饭和绰约散步，商量着哪天去市中心的书城花掉学校为奖励我们漂亮分数而颁发的几张钞票，说着说着，绰约话锋一转，落到楚湛身上，不停地问我对他印象如何。
　　我暗笑，王子的魅力果然势不可挡。“如我所见，聪明，成绩很好。如你所见，稳重，工作能力很强。如我俩所见，很帅。”
　　“哎呀！”绰约笑着打我，“你敷衍我！其他呢？个性如何？有没有女朋友？”
　　这个小女子，这么快就亮底牌了。“我不知道，你自己去问他呀。”
　　绰约脸红了一下，却没答话。
　　无独有偶的，第二天楚湛也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偷偷来问我绰约的事。觉得一向处事游刃有余的楚湛这样子好笑，索性告诉他绰约身边的位置空着，只要他不怕被行政系全体男生诅咒，尽可以去追追看。楚湛笑笑，溜回他自己的座位，恢复了平时的谈笑风声。过了几天去围棋社，在名单末端看到楚湛的名字。社长说是绰约介绍来的“只会下象棋的家伙”。他不满也是情理之中，想必是因为楚湛比他帅而且显然更得绰约的垂青。
　　正说着，楚湛来了。社长很干脆地把他推给我。于是我和他开始下指导棋。
　　“你和绰约……”我刚开口，楚湛脸就红了，顾左右而言它的：“这步棋该下这里吗？”我心想着男孩真可爱，为了追女生，硬逼自己来玩从来不会的围棋。
　　“扬灵！”绰约从门口探出头，“楚湛也来了。”我让出位子，叫绰约陪楚湛下。楚湛有点尴尬，绰约则一脸不在乎，“训练这种水准我就够了，扬灵你要和高手过招才能提升等级。”
　　围棋社就我和绰约两个女生，唯一一朵花被个新来的菜鸟“骗”走了，剩下的人一片愁云惨雾。毕竟和我下棋，胜算不多，压力太大，又没任何好处可捞。
　　社长心神不宁地往绰约那边瞟，悄悄问：“邹扬灵，那小子什么来路？”
　　“高人。”我乘机占了一个点，吃了他一大片，“我说社长啊，你还是移情别恋比较好，否则会像下棋一样输上三十回喔。”我入社以来，和社长的战绩是三十比二。
　　他把棋分开：“再来一盘。”
　　“想输第三十一回？”
　　“胡说！赌上我围棋社社长的自尊，至少也要赢三回。”社长是个好人，如果他不是那么单恋绰约的话，会更快乐些。
　　
　　回家后继续和维姬说话。
　　“维姬，你说绰约和楚湛般配吗？”
　　那还用说，般配得一塌糊涂。
　　“如果你的世界有一个楚湛，你会爱上他吗？”
　　不知道，也许喜欢，会不会爱上，说不清楚。
　　“也对，喜欢和爱，距离太远了。”
　　
　　绰约和楚湛开始约会，一起吃饭，手牵手地散步。除了上课和到社团，我几乎看不到楚湛。绰约却仍是时不时地来我家报到，和我下棋，看碟，也常常带着点心和水果，说是楚湛请的，边说边坏坏地笑。
　　“和他很甜蜜？”那种幸福的样子，不说也明了。
　　“嗯嗯！”猛点头，“甜蜜得不行呢。”
　　“甜蜜成这样还记得我，真是荣幸啊。”装模作样地讽刺一下这小女人。
　　绰约扑过来抱着我的脖子，用撒娇的口气说：“怎么会忘记你嘛，人家可是一直想着最最亲爱的扬灵你啊。在社团总和楚湛下棋，好久没和你下了，人家好想念你的。扬灵，不要怪人家嘛～～”
　　“好了好了，这些口气对楚湛用去。”我把她扯下来，“我可敬谢不敏。”
　　“对扬灵撒娇才好玩嘛。”绰约摇头晃脑地笑，衣领里滑出一条银链。
　　“新项链啊？”我凑过去看了一下，“楚湛送的？”
　　“嗯。”又是一脸花痴的笑容。女人一恋爱果然会变傻，连绰约这种精英也不例外。
　　“扬灵，你也去交个男朋友吧。”
　　天！连这种建议都提出来了，绰约的“恋爱中毒症”还真不轻。
　　断然拒绝。从小到大都没考虑过这件事，也不想去花那个精力。虽说我父母就是在这个年纪开始交往的，但我这女儿一向都慢半拍。由此类推，恋爱也可以晚点再说。
　　“扬灵，楚湛是不是很受欢迎？”
　　“是啊，系草嘛。”
　　“那我情敌不是很多？”
　　这个傻姑娘！“就算有很多人喜欢楚湛，又有几个人比得上你？别乱想，你们刚交往几个月不是吗？楚湛就算花心也不会这么快吧？更何况，他又不是那种人。”
　　“你喜欢他吗？”
　　拜托！这是什么问题？“欣赏而已啦，谈不上喜欢的。”
　　“如果是扬灵喜欢他，我就把他让给你。是扬灵的话就没关系。”
　　说话怎么越来越没边没界的了？“绰约？”我停下手里的事，“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当我没说啦。”绰约又满脸笑容，“有个优秀的帅哥当男朋友，难免会紧张的啦。”
　　是这样吗？不知是不是错觉。和楚湛交往后，绰约时不时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