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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四) ...


  •   尹新月说,那日长沙西南一场大火,连暴雨都浇不熄,待佛爷领兵赶到,日本人的秘密营地早已是一片焦土,一个活口都没留。炮兵歼机全军覆没,他们便一路把日本人打回了新墙河以北。
      她又说,大火之后,张日山在那片焦土里不眠不休地翻了七日七夜,口中只呼着“嚣张!”“嚣张!”,旁人都道他疯了,最后是被佛爷一掌敲昏,拖了回去的。
      她说,后来张启山领兵,打了三场长沙保卫战,拼死抵抗,最后却被重庆方面一纸命令,削了军权,一怒之下,带着亲兵,往北投诚去了。
      她又说,建国后种种事件,因着当年投诚后、领兵在百团大战中的赫赫战功,张启山和张日山终是平平安安的退了休,她说,都是我那赤霞铃,护佑了他们。
      她说,张日山迟迟不肯娶妻生子,一直到四十出头,身上战时的旧伤复发,组织上安排他到北京的医院手术取了身体里残留的碎弹片,又安排着看护他的护士长做了他的生活护理。四十二岁的时候,还是在组织的安排下,两人结了婚,也是和和气气地、过了三十年。
      她又说,可张日山自从手术之后,身体就不见往日那么硬朗了,到了六十多的时候,竟问佛爷家里要了几块上好的阴沉木,自己动手做起棺材来了,修修停停,前后做了三四年。家里妻儿劝他也不听,都叫他个怪脾气的老头儿。
      最后她说,三年前一个夏夜,张日山终是油尽灯枯,平平静静地去了,走之前,只喃喃留了两个字——嚣张。

      老子终于知道,那心中大恸,痛的是什么了。

      尹新月将腕上的赤霞铃取了,放在我手心里:“小黑啊,我总觉得,我这一生美满,终归是托了你的福。可却不知,你好是不好?”
      她又接着说:“日子安稳了以后,张副官差了好些家里的小辈,四处云游,寻你的踪迹。他身体还好的时候,每年都会上泰山,去碧霞娘娘那里磕头烧香,却终究没寻到你一星半点的消息。”
      “一直到前不久,有出去的小辈回来道,听说三年前,碧霞娘娘的道观里出了个小仙姑,道号竟是‘嚣张’二字,行踪难定,画的祈愿符特别灵。我猜想,说不准,就是你了。”
      她又唤了老子一声“小黑”,老子不大乐意,却想着,此去,没准儿,这就是她最后一次叫老子小黑了。
      我终是将她的手又握了握。
      临行前张启山推着新月的轮椅将老子一路送出疗养院的大门。我同他们道了别,将要走出去,顿了顿,还是回过头,朝张老将军行了个礼:“敢问佛爷一声,您张家墓园,往哪儿指路?”

      捏着手里的字条,我一路行将过去。现如今都讲究“文明殡葬”,将人一把火烧成了灰,塞进那冷冰冰的小罐子里去。这效外的墓园,怕是稀而难得的一块地了。
      倒是收拾得清清静静的,看园的大爷抱着狗,在太阳下打着盹儿,园子里一个人也没有。老子收了声响,没惊动他,悄无声息地进了园。
      园子不小,也不大,我踱了几步,远远地在一处角落里找到了他。
      修得庄严肃穆的墓室,刻得工工整整的碑。他墓室边上,是他夫人的生祠,倒是将来不打算与他合墓、只并了个肩的样子,我瞧了瞧这园子里其他人的,有些夫妻合墓、也有并肩分祠的,不奇怪。
      墓前扫得干干净净,花也还没败,想来是娶了贤妻、生了孝子,应也算得上半生圆满了。
      我蹲下去,伸手擦了擦他的墓碑。
      碑上刻着生卒年日、立碑亲人,他的名字。张日山。
      张日山三个字的旁边,有蝇头小楷,刻着两个字。
      嚣张。
      他像是知道,总有一天,我会来的。

      老子已经整整五十年未曾落过一滴泪了。此刻却汹涌不歇,我抱着他的墓碑,抚着那“嚣张”二字,哭得痛快。
      半晌哭累了,抽搭着抹了泪,老子瞧了瞧他的碑,捏了个诀,化成一道轻烟,进了他的墓室。
      上好的乌木棺椁,厚重结实,雕的花纹简单庄重,桐油漆刷得匀亮。我拉了袖子,自下而上地细细抹那木头上积的一层薄灰。
      然后,便看见在那棺椁上盖大概三分之一处,棺盖的木头上挖了一个大半圆的窝状,边缘齐滑,还雕了些漂亮的小碎花儿。
      我停下手,又伸手在那窝里,摸了摸。
      大约是……正对着他,心口的位置吧。

      这里与人世相隔,只余他和我,旁的什么都没有。老子只觉此生几千年,竟再也没有比此刻更高兴的时候了。
      我摘了赤霞铃,朝着南边泰山的方向又磕了三个响头,轻声道:“师君娘娘,弟子且将这一魂一魄,还给您老人家了,望师君岁岁安康。”
      这最后一个诀,耗尽了老子毕生的气力。
      我看着赤霞铃载着我归于仙家的一魂一魄,闪着光,在半空中轻轻晃动,消失在眼前。
      也看着自己的身体慢慢地弯下去,化成一只白毛的小狐狸。我使了吃奶的力气,才跳上那棺椁的盖子,轻手轻脚地、盘进了那个窝洞。
      大小正是,合适得不能再合适了。
      老子真是,高兴极了。

      从此,再也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了。
      张日山,咱们这就算是,在一起了啊。
      老子觉得困了。

      阖眼之前,想起当年老子曾经想跟老天爷打赌,那赌注里带着他的不憾不悔,老子却从没问过他,愿不愿意。
      现在想来,这个答案,老子其实一直都是知道的。
      那必然是。
      终不悔。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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