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苍》恩茶

9、宝殿金试

　　风少衿颇有兴味地问道：“你说什么？”

　　雒宁用茶盖拨开浮着的花瓣，嫣然一笑，道：“自然是说兰麝馥菊园的总管，太过愚蠢。”

　　风少衿笑容微滞，沉吟道：“怎么说？”

　　雒宁道：“那小宫娥能种出树来，本就是误打误撞。树能活多久，她也不知道。其实不会养，那这棵树要枯萎，只是时间问题。而这位颂尘总管，竟闹了这么荒唐的一出火烧流光树出来，还当着许多小灵兽的面，连‘江湖邪术’都说出来了。如此，怕不是长王姬的本意。”

　　风少衿暗暗吃惊。她的确吩咐过颂尘让这棵树枯萎，只是并未告诉过玄女，她是如何得知？但转念一想，雒宁向来心思聪颖，瞒她无益。且她的话又正巧说到了自己的疑虑之上，于是不置可否。雒宁续道：“长王姬看不惯那棵树，于是让颂尘总管去解决掉，这无可厚非。可她本有许多法子使这树枯萎，却偏偏选了最显眼的一种。说到底，长王姬吩咐她办事，她却借着您的威风公报私仇。更何况，今日在场之灵兽众多，若有心的一查，便会发现是有人刻意使术纵火。”雒宁抬眸问道：“您说这种人，是不是愚蠢得紧。”

　　风少衿冷哼一声笑道：“是啊。若是她让此树神不知鬼不觉的枯萎了，再诬陷说那小丫头谄媚邀功，我也不予理会。可她这么做，若是被人查了出来，她自然是吃不了兜着走了，而她想对付的那小丫头还会被人当作受了冤屈的功臣。至于她那套说辞，得罪了你，更得罪了修云。”说罢沉沉叹了口气，道：“如此愚蠢之人，眼界这么窄，怪不得当年修仙不成，只得了半仙。”

　　雒宁道：“此人着实用不得。”

　　风少衿凝视着云母屏上一浓一淡的月影，语调轻飘飘地道：“亦留不得。”

　　几日之后，正在屋内“养病”的小石头见絮絮兴冲冲地跑进来，脸蛋红扑扑的，因问道：“何事这么开心？”

　　絮絮喜道：“颂尘被撤了总管之位，珊瑚也被遣走了。现在兰麝馥菊园的总管是咱们榆孟姑姑了。”

　　小石头大喜，却一个不小心蹭到了还未愈合的伤口，疼得她龇牙咧嘴。絮絮忙过来搀她，道：“你别乱动。玄女嘱咐过，天气热，你伤口又深，万一化脓就更麻烦了。”

　　小石头压抑不住地兴奋，坐在床边道：“可我好想去给姑姑道贺！”

　　絮絮道：“姑姑现在正在受封呢，不得空的。况且现在园子里的人还都以为你得了瘴毒，见你出门怕又要传出些风言风语了。”

　　小石头闻言只好作罢。

　　晚些时候，榆孟趁无人注意，偷偷来探望小石头。她见榆勐来了，又惊又喜，忙起身以礼相贺。榆勐知道她身上的伤还未痊愈，快扶她起来，两人坐下说话。

　　榆孟见她床铺上摊着许多书，问道：“这些你都看完了？”

　　小石头点头：“看完了。”

　　絮絮在一旁笑道：“别看小石头平时不声不响的，其实脑袋瓜可好用了。我那天帮她温书，竟然发现，许多内容她只消看一遍就记住了。”

　　小石头不好意思地笑道：“大概是因为我头脑空空，才记得快吧。”

　　榆孟慈爱笑道：“你的聪慧与用功我都是看在眼里的，毋须妄自菲薄。这也是为什么，我认为你应该去司苑司学习。”

　　小石头低头道：“可是现在颂尘不在了，我舍不得离开园子。舍不得离开姑姑和絮絮。”话甫一说完，鼻子就酸酸的。

　　榆孟安慰她道：“即便你去了司苑司，我们也可以时常见面的。你的才能，要用在刀刃上。”絮絮也点头道：“是啊，我会常去司苑司找你的。”

　　小石头含泪点了点头。她不想掉下眼泪来，让此时温馨的场面变得凄凄然。整了整情绪，说道：“榆孟姑姑，絮絮，我在兰麝馥菊园的这些时日，如果没有你们帮我，恐怕我是捱不下来的。此等恩情，我不知如何报答。”

　　榆孟道：“不要这么说。你对我们的意义也是很不一样的。就拿我来说，换了曾经的我，是肯定不愿担任总管这差事，只想着如何安稳度日便罢了。但当我看到你种灿霞流光树时付出的心力，让我仿佛找到了当年那个对种植大感兴趣的自己，想起了当年为何要学种植的理由。在你身上我看到了坚韧与勇敢，而这份力量也感染了我。只可惜我已经错过了学习的最好时机，你若是过了宝殿金试，进入司苑司，将来一定能有一番作为。”

　　絮絮感叹道：“咱们三个人第一次聚在一起就是在这间屋子。现在几个月过去了，姑姑成了总管，小石头也要去考试了，这都是好事，咱们也别再难过了。”

　　一室灯火，浅浅照映在三人身上。

　　小石头在房里坐了十余日，终于坐不住了。想着上回那事已过去些时日，她称病好了也不奇怪，于是趁着阳光晴好，在园子里踱着步。

　　好久没有感受到如此明媚的阳光，小石头心情舒畅，眯着眼睛，努力吸着空气中飘来的花果香气。

　　“得了瘴毒的人，竟然还跑出来，想祸害我们吗？”好心情瞬间被破坏，小石头循声看去，几个宫娥聚在一起，对她指指点点。

　　小石头道：“我已经好了。”

　　另一人说：“怪不得好了也闭门不出，偷了玄女清弦殿里的幼苗来给自己邀功，换了我，我也没脸见人。”说罢，几个宫娥一起笑了起来。

　　小石头道：“我没有偷玄女的东西。”

　　又一人道：“你既会江湖邪术，还急着考宝殿金试做什么？我看你直接去司苑司，日日用邪术使花开，岂不简单？”

　　几个宫娥笑的花枝乱颤。

　　原来，颂尘和珊瑚即使离开了园子，但流言蜚语并不会随之消逝。毕竟，对有些人而言，用以讹传讹的方式来维护心中的“正义”，享受茶余饭后那点咀嚼人“丑事”的快感，是她们莫大的乐趣。

　　小石头气得说不出话。絮絮闻声赶来，道：“你们凭什么红口白舌地诬陷人？幼苗是玄女给小石头的，根本不是她偷来的。小石头种树时的辛苦，我可都是真真实实看在眼里的。哪儿来的江湖邪术？”

　　那宫娥冷笑道：“这难道不是宫娥的本分？你竟然还觉得她辛苦？如此委屈，不然不要做宫娥，去转世投胎，做王姬享福好了。”

　　另一人笑道：“没有王姬的命，却染了一身娇贵的病。”

　　几人又前仰后合地笑了起来。

　　小石头捂着耳朵，还是能听见她们尖利的声音钻进耳朵，甚么“偷苗贼”、“用邪术”、“得了瘴毒如何没病死”诸如此类的言语，刺得她脑门一突一突。让她们笑颜如花的事，实是在他人心头撒盐，小石头眼前一黑，恍若看到无数魑魅魍魉在手舞足蹈。

　　絮絮气不过，还在替她争辩。小石头看到絮絮如此待自己，心下感动至极，瞬间红了眼眶，拉着絮絮的手，说道：“絮絮，我们不说了。”

　　“你们瞧，她羞得哭了。”一个人指着小石头，大声笑道。

　　“装可怜谁不会，可贼就是贼。”另一人笑着说。

　　人常言，身正不怕影斜，流言何所畏惧。可人也道，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按照小石头的脾气，实在想与她们大打一架。但转念一想，毕竟现在榆孟姑姑是总管，把园子闹得鸡飞狗跳，倒头来还要榆孟姑姑收拾残局。小石头只暂且忍了这口气，没骨气地拉着絮絮跑了。

　　参加初试的前一天，王厨娘特地做了一大碗面，加了三个鸡腿，一枚油灿灿的蛋，端给小石头。小石头兴奋地直拍手，二话没说就把面吃了个精光。吃完捧着圆滚滚的肚子，回味无穷地抹着嘴巴。王厨娘见她这幅模样，笑道：“有这么好吃？”小石头认真地点头：“王厨娘的手艺天下第一。”王厨娘哈哈大笑，道：“你快别臊我了。我这村野农妇的锅铲，怎比得上我们尚食局天宫御厨的金飨玉宴。我倒也没吃过，只是听师父说……”

　　见王厨娘要说奇闻，小石头忙把凳子往前挪了挪，绝不漏过一个字。

　　“听师父说，每逢上华元宫大节庆，那些王公贵族的宫苑都会同天宫御厨一起举行金飨玉宴。大家都不想丢面子，于是场面总是隆重无比。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千年的松杉灵芝，万年的飞鱼凤髓，珍品稀国，百味珍馐，应有尽有。尤其是太子宫中的琼膏酥酪，金丸玛瑙，光看一眼都能大饱口福了。”

　　小石头边听边咽口水，与王厨娘一起连连感慨，若是有天能吃到金飨玉宴，来世做鬼也值得。

　　初试的这天小石头起得格外早，看着曙光映亮了半边天，不过多时，太阳从地平线升起，光亮洒向大地。回想起在兰麝馥菊园这几个月的日子，辛劳也好，流言也好，小石头心中颇多感慨。

　　宝殿金试的试题由尚宫局与尚仪局共同编选，以三宝灵咒封印。此三宝灵咒必须由尚宫局、尚仪局掌事和总掌仪襄芙同时施法，封印才得开启，以保障试题绝无外泄可能。凡有灵力者，都须暂时封禁灵力。应试区为天罗迷象宫，进入者跟随接引之人安坐后，由于天罗迷象宫特殊的构造，试子便只看得到眼前的一方案桌，与宫门口把守的恶犬，与一天一地的琉璃白。

　　接到试题的那一刻，小石头的手有些微微发抖，她并不能十分分清这到底是紧张还是兴奋。这是她第一次提起笔来认真地写。她发觉自己拿笔的姿势竟算得上熟稔，大概失忆之前，她也是个肚子里有点墨水的人。

　　的确如榆勐和雒宁所说，初试的涉及范围极广。上一道题还在问大夏域土范围，下一道题就在问二十八星宿方位。若不是她熬夜看了这些书，恐怕有许多题都是答不上来的。由于书看了太多遍，这些时日又依照雒宁所说勤以练习记诵能力，有些生僻的问题，她只需闭目沉思半刻，书中所需内容，便如缓缓展开的画卷般浮现于眼前。整个应试过程，可堪称行云流水，沉着冷静。她搁下笔的那一刻，轻轻摇了摇桌旁的铃铛，立马走出几名官员。一个负责检查试卷是否完成，一个负责检查她是否私藏或携带任何试卷内容在身上。一切确认完毕后，官员问她：“若是没别的要事，试卷可就呈交了。”小石头点了点头，跟着接引之人走出了天罗迷象宫，回到兰麝馥菊园，静待消息。

　　两天之后，消息传来，小石头通过了初试。而令她格外欢喜的是，她是以初试第十名的成绩通过的。

　　要知道，历届宝殿金试的参加者不乏文人、乐师，和家族地位不高的小灵兽。小石头不过一界一等宫娥，且只用了短短一个月的时间达到这样的成绩，的确令人刮目相看。

　　并未来得及好好庆贺一番，她就奔赴了由司苑司主持的复试。其实，初试一过，按理而言她是肯定可以攀升一级的。只因她报考的是司苑司，所以要再参加一次复试，来决定她具体该被安排到哪所宫苑。

　　修云姑姑见她前来，倍感亲切，但由于试子众多，不好太过表露出来，只对她使个眼色，叫她不必紧张。司苑司的复试与宝殿金试的初试比起来，就是小菜一碟了，考察的目的只是规范与耐心程度。小石头在兰麝馥菊园好歹待了数月，剪草种植样样不在话下，而且做得十分合规矩。几名陪审官员都连连点头称赞。

　　正式放榜这天，小石头还是紧张地彻夜难眠。絮絮怕她一个人胆怯，特意告了假，陪同她去看榜。一路上小石头一言不发，一只手紧紧地拽着衣角。絮絮则用力地拉着她另外一只手，安慰她不要紧张。

　　负责放榜的是尚宫局，尚宫局的掌事是个没什么架子的小老头，个子不高，嘴边留着两撇小胡子，弓着背，背着手，眯着眼看着一拥前来看榜的试子们。时不时还操碎了心地吆喝一嗓子：“切莫拥挤！”

　　小石头一看前面的人头攒动，立马定住步子不敢动了。絮絮费力拉她，边走边道：“我帮你看。若是过了，你就去司苑司好好修习；若是不过，咱们在兰麝馥菊园逍遥快活。”

　　虽然是宽慰的话，但小石头步伐登时轻快了很多。好不容易挤到榜前，还是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想了一想，复又睁开。

　　“瑰岩海苑。”

　　絮絮还仰着头在司苑司的榜首处寻找着“小石头”三个字，小石头恰巧一睁眼，就看到了眼前自己的名字，没有写在“司苑司”下面，而是写在了一处名叫“瑰岩海苑”的宫苑下。

　　“瑰岩海苑是哪里？”絮絮问身边的人，人们纷纷摇头，表示没听过。

　　瑰岩海苑到底是哪儿呢？小石头与絮絮大眼瞪小眼了半天，也没能搞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