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刚来到这里的头一个月,爱玲就写信过来,一页纸上大约有上百个问句。
      “你为什么选择去那里?”
      “你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你的工作如何?”
      “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
      ……
      这时候我公寓里已装了电话,她便不再写信。新时期时髦的女性已不愿意轻易动笔。
      这几天天气已经无常,昨天不过晚秋,今日已到了寒冬。幽冷的公寓里,靠窗摆着一张写字台,窗台一束野菊,像滤过的梦,闻不到一点香气。那是摆放好几个礼拜的,爱玲说过,这是野性的生命,不做温室花朵,天气愈冷,愈是花开不谢。
      窗外朦胧月笼着纱,雪还没有下,楼下偶尔还有车铃的声音。
      “听说明天会下雪。”
      “我见不到。”
      我笑,道:“你来。”
      “路远。”
      “你不想念我?”
      “不想,也不念。”
      “你撒谎……妈妈如何?”
      “腿又疼了。”
      “你那里下雨?”
      “不下,已阴了两个礼拜。”
      “家里的暖气中用吗?”
      “用了,也看过医。”
      我点头。
      她叹一口气,“真想不通你为什么要去那里。”
      “嗬,我也想不通。”
      “那么为什么要去?”
      “我随意选的。”
      “有什么优点?”
      “无……只有一条商业街。”
      “民风淳朴?”
      “我前日在车上被扒了钱包。”
      “那么就是缘分。”
      “哈,所见略同。”
      “如果爸爸愿意……”
      “我会回去。”
      屋外声音又小了许多,也许不必等到明天,现在已开始下雪。我一个人躺在卧室里,光与影,斜照到窗口的野菊上,这亦是一个年轻的生命,即使除了根,也依旧能装饰一只细口瓶。我能够确定,它至少还能再开放两个礼拜。
      电话挂断,又有人打进来。
      “爸爸!”
      “小淑,你刚才在通话。”
      “与爱玲。”
      他笑,“你什么时候回去?”
      “爸爸,我不过才来两个月。”
      “你们已长大,许多事情我不再管。”
      “你有无去看望过妈妈和爱玲?”
      “最近不曾。”
      “为什么?”
      “我不在境内。”
      “你在哪里?”
      “出境了。”
      “同谁?王小姐?”
      “小淑……”
      “爸爸,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和妈妈还没有离婚,你不是自由身!”
      “我想你应该是明白的,我和你妈妈已分居一年。”
      “我不明白!我根本一点也不明白!”
      他苦笑着不说话。
      “爸爸,我实在不想再同你交谈下去。”
      我就要挂电话,他立刻截止我。
      “我还有话没有讲……你当真只去英国?”
      “是。”
      “我的意思是……”
      “爸爸,你从小教育我,一位女性,除了相貌便留学历一桩,让人敬慕……”
      “我的话没有说完,我只是希望你能跟我去同一个地方,我会照应你。”
      “不必,我实在不想见到王小姐。”
      我再一次同这个与我至亲的男人不欢而散。
      与结发之妻相识二十年,功成名就之后叹息一句:当年我娶她并非本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与她没有爱情,然而现在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真爱,我即将要同她去流浪。
      这类深入骨髓的自私是男人已玩惯了的,若是遇到一个软弱的前妻,真的会放他后半生的自由。不幸我的母亲就是这样的人。
      我起来吸一支烟,在房中踱了几步,心中思念母亲和爱玲,却又不想回去面对那些扰人的事。
      突然又有电话打进来。
      我以为是父亲,讲:“爸爸,我想你应该还没有考虑清楚。”
      “紫淑。”
      我一怔,身上一股热潮,笑道:“晚上好,沈先生。”
      他笑,道:“没有打扰到你吧?”
      “没有,我未休息。”
      “你在等电话?”
      我笑,“不,只是刚刚与父亲通了电话。”
      他笑,“并且与令尊闹了不愉快。”
      “是的,哎,我就是因为这个才来到了这里。”
      他不再继续问了,道:“明日依旧和今天一样,你在家中等我。”
      “好。”
      然而我多么希望他能多问一些,不问怎么深入了解?怎么能使关系更进一步?
      我第一次见到老沈还是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那日下了微雨,我自南方来,身上一件衬衣,外面套一件女式西装,到这里之后已十分冷。
      在行政处未找到人,便下楼离开。回字形的建筑,我饶了几圈几乎弄不清自己在哪一层楼上,只好沿着楼梯走。一直走到一块阴暗的地方,我向下一望,那里面灯光已没有了,但脚上已踏上了下去的楼梯。
      “那里没有路了。”身后突然有人说话,低低的男中音,从安静中传来,好似穿越时空。
      我霎时觉得无比熟悉,立刻回头去看,见一位男士立在楼梯口,穿一件白色的衬衣。我背光而立,几乎看不清他的容貌,心中那股熟悉的感觉一晃而过,现在又觉得有些难为情。
      他知道了我的来历,引我至一处办公室,又替我倒了一杯茶。
      我怔怔道:“这里很早就使用暖气?”
      他点头,道:“你刚来?”
      我点头。
      “你有无到过教师公寓?”
      “没有,我并不住在学校里。”
      他便不再问,我等不到人,只好离开。路上却又遇到他,他驰一辆蓝色汽车,要送我一程。
      车上我们闲聊,得知他姓沈,本地人。
      “你看起来年纪很小。”
      “22岁。”
      “刚毕业?”
      我点头。他朝前开车,我又开口道:“是!”
      他微笑着,送我至楼底。
      第二天我又去行政处,有人替我安排职务,我拿着一张单子,看着纸面怔怔道:“沈广霖?”
      我竟做了老沈的助理。自此之后我们好似每日都形影不离,他知道我只身在外,又十分关照我。
      天气愈冷,我时常坐他的车子上班。
      前半夜失眠,一觉睡到天大亮。我跑去阳台,老沈的车已停在楼下。
      头发和着装是必须要打理的,口红也必不可少,只是我不惯穿牛仔和球鞋,亦不着休闲装,每日打扮都效仿文学作品中的妇人小姐。
      不知道老沈是否喜欢?
      我进车里,笑道:“十分抱歉,昨晚多喝了一杯茶。”
      他没有笑,道:“你没有吃早饭?”
      我不做声,他启动车子,我躺在里面昏昏欲睡。早上街道已聚了不少人,上班高峰,来来回回,车来车往。
      “你脸色不好。”
      我笑,“我有些晕车了。”
      我将车窗降下来,已出了一身汗,他到路旁停下车子,伸手过来替我关窗,我制止他,握住他的手。我的脸已惨白,他转而去抚我的额头,我紧紧握着,贴着我的面额。
      他不讲话,我亦不做声。他僵着身子,我想他若是在当时顺其自然地去揽我的腰,将我拥在怀里,那么我们接下来将会度过一段极其快乐的时光,我也许不会那么早就离开他,我此后也将更加忘不掉他。可惜他没有。
      他的手心已被我的汗濡湿,另一只手给我递水,我缓和过来,转头笑道:“我想邀请你礼拜天去登高。”
      他诧异地看着我,我大笑,道:“你答应不答应?”
      “紫淑,你的身体……”
      “我没有事。”
      老沈感觉不到他自己的魅力所在,于他而言平凡的事情,于我而言就像天上闪烁的明星,叫我吸住了所有注意力。
      一个中年男人,常年鳏居,听起来不可思议,我也曾质疑过。
      我问他,“你为何不续弦?”
      他的表情足以让我读出一篇文章,最简单的问题反而最难问答。他张张嘴,不知道要讲什么。
      我又笑道:“你思量过这个问题吗?”
      他摇头。
      “如果给你一次选择,你会中意什么样的女伴?”
      他还是不说话,好像无意回答我的问题。
      那时候我们相识才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清醒时我想我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幸运的是,我醉了。
      老沈也醉了,我们一同参加学校会议,结束之后他送我至家,我在车上询问他的私事。
      天气太差,叫他宿在我的公寓里。
      我睡卧室,他睡客厅,他一定是醉了,不然他怎么会答应宿在我这里?
      我只得开大暖气,公寓如春,直到我醒来时,他还未醒。
      天明雨已停了,我打开门到街道上摘了一束野菊,放置在细口瓶中,将它安置在饭桌上。
      这东西不凑近没有香气,小小的一朵,像折扇已近完全张开了脸,一束大约有几十朵,黄得没有杂色;凑近又立刻叫人后悔,怎么会有鲜花有如此难闻的气味?
      老沈醒了,走过来问:“这是什么?”
      “路边的野花。”
      “菊?”
      “好看不好看?”
      “极美。”
      我去厨房拿做好的早饭,他尴尬道:“谢谢你,我就要走。”
      “吃完再走。”
      哈!中国人要留客都讲这句话。
      吃饭的时候爱玲正好打电话来,他还不清楚我的家庭背景,第一次询问我。
      “她是我的姐姐,大我一岁,还没有订婚。”我这样介绍爱玲。
      “家中姊妹两个?”
      我点头。
      他不再问我的父母,我于是问道:“听说你有一个儿子在外地。”
      “是的。”
      “多大年龄?”
      “比你长四岁。”
      “在哪里?”
      “在南方。”
      “与我很近?”
      “唔,不远。”
      “在那里干什么?念书还是求职?”
      “已经定居。”
      我一震,道:“那么你为什么一个人留在这里?”
      “我习惯了。”
      我怔了怔,“你们大约多久见一次面?”
      “假期他会带家人回来看望我。”
      “住一段时间?”
      “没有错。”
      “你不感觉孤单?”
      他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并不是因为难堪,而是很少去回答这样的问题,他有些不习惯。
      “我习惯了,何况我的工作在这里。”
      “他叫什么名字?”
      他停了一下,“沈自珍。”
      我笑,“名字像古人。”
      他笑,“他祖父起的。”
      “令尊……”
      “已过世多年。”
      我顿了顿又问:“你有无去过他那里?”
      “去过一次。”
      “有无到过我的家乡?”
      他笑了起来,“去过!很大的城市,我仅仅走过半亩之地。”
      “什么时候去的?”
      “七年前。”
      “城北有一条河穿城而过,我儿子曾在河边任职,后来公司迁离,他也随着搬迁,就到了现在的城市。”
      “之后不曾去过?”
      他摇头,“太远了。”
      “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你离开这里?”
      他突然盯视我,我想他也许是明白了我的言外之意。我亦盯视着他,我们之间隔着一束野菊,又比刚采摘时开的更盛,也许已到了尽头。
      他不讲话,我只得一笑而过,为自己圆过去,笑道:“他肯定有过叫你离开这里,同他们一起生活,但是你不愿。”
      他笑着点头。
      如果我站在他的角度来想问题,叫我离开一个生活了五十年的地方,我也是不愿意的。但我始终是站在了自己的立场上,而老沈是我仰慕的人,我希望他能因我有所改变。
      我们先后进入学校,门卫老张见到我,道:“今日又降了几度。”
      我笑道:“家中自来水管已经冻结成冰了。”
      他又笑我穿的衣服,道:“年轻人不怕寒冷。”
      我在他的暖气室里取暖,他将一纸公文递给我看。
      我惊道:“所有新员工都要去?”
      他点头。
      “老沈并没有告诉我呀。”
      他笑道:“今天刚下来的通知,我还没来得及张贴出去。”
      我摇着头进入岗位,路过老沈办公室,正要进去,旁边有同事走过来,道老沈已去参加高层会议。
      到办公室后落实了这个消息,几位青年教师在一起谈话,我却没有兴致,索然无味上完一节课,刚下课就有人过来找。
      “徐小姐!我要找沈先生。”
      我笑,“你要去他办公室。”
      “他不在。”
      “他也许是开会未归。”
      他将一打纸递到我面前,“我需要盖上沈先生的印章。”
      “这种事情我不好代劳吧。”
      “没有关系,他事先是知道的。”
      他引我去往老沈的办公室,到了才发现又有几人在门口等候,见到我眼睛发光,我从不知道老沈是这样重要的人物。
      “沈先生要做副校长。”
      “他的资历,校长位子来的迟了。”
      “他手里有许多项目。”
      “不是虚职。”
      “难得……只是累。”
      吃完中饭便回去整理行李,离行前打电话到他办公室。
      电话未接,过了半个钟头他才打过来,我已装好行李。
      他惊道:“下午就要走?”
      我笑,“是。”
      “我不能送你了。”
      “没有关系。”
      “你自珍重。”
      “原定的登高挪到下个礼拜。”
      他笑,“我不一定有时间。”
      “你答应就行。”我不等他接话就挂了电话,随后又拨号给爱玲,叫她这几天不必打电话来。
      不过三天时间,事情进展迅速,归期又提前了半天。
      我与同行人到学校去交接材料,回去时路过老张的暖气室。
      他请我喝茶,我诧异地问他:“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我待谁不好?”
      “不是这个意思……刚刚一群人你独独留了我喝茶。”
      “你是女性。”
      “不止我一个女性。”
      “你长得美。”
      我大笑。
      他又道:“也许因为你是外地人,我们这里很少来外地人。”
      我点头。
      他笑,又道:“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笑道:“因为我与家里人闹了不愉快。”
      “这么说,你很快就会回去?”
      我突然不笑了,摇头道:“我没有想好。”
      他叹一口气,道:“你肯定会回去的。”
      我不做声,端杯子喝茶。
      他出去与别人打招呼,他很喜欢同过路人聊天,等他再次进来时,我已准备道辞离开。
      我已经站起来,听到他从门外走进来,口中道:“沈广霖的儿子又走了?”
      我一怔,道:“他儿子回来了?”
      他望着我,我又道:“老沈的儿子回来过?”
      “你不知道?”
      “我出去调研方归。”
      “不,不。”他道,“不是这两天,是前几天,回来过。”
      “不可能。”我笑道。
      “我见过他的车。”
      “谁的?”
      “沈广霖的儿子!”
      “是否是蓝色的?”
      “没有错,只有他儿子回来时他才会开车。”
      “为什么?”
      “那是他儿子的车。”
      “他平时不开车?”
      他点头。
      我笑了,道:“你有无见过他儿子?”
      “见过,还很年轻。”
      “与他像不像?”
      他也笑了,道:“亲父子,怎么会不像。”
      我笑道:“他上次回来大概是什么时候?”
      “已经半年了。”
      半年前,岂非就是我刚来的时候?
      我道辞离开,到家后换衣休息。第二日去学校,遇到老沈,也不提他儿子的事情,等着时间过去,终于等到了礼拜天的中午。
      冬季阳光宜人,西山乔木落叶遍地,讲是登高,其实不过是林中漫步。
      银杏是必须要有的,流金隧道胜过苏堤十里;枫叶亦必不可少,只可远观不可亵玩。人来人往,十分热闹,竟还有拍婚纱照的,西洋白婚纱,中式旗袍……在一片静物中装饰着,好像上天描摹的彩绘,一块调色盘上,已颜料如虹。我们在此中嬉笑、游乐,若将这幅画揭下来,那便是造物者与人情的完美结合。
      我和老沈渐渐走到了后山密林,人已很少了,阳光温暖如初,自树林灌木中倾斜下来,黄叶遍地,树木杂生。只一条水泥地,或曲或直,将这没有规矩的丛林分割两边。
      “这半天不会叫你后悔吧?”
      他微笑道:“实在太久没出来了!”
      我想我应该要闭上眼睛,去享受与爱人在一起的时光。
      后面车子鸣笛,老沈拉着我退至路边。汽车带起了落叶尘土,随着风向吹的七零八落。
      “你走路也要分心。”
      我笑,“我在想事情。”
      他笑,“什么事情?”
      我们重新走到中央,我顿了顿,道:“我父母要离婚。”
      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即道:“为什么?”
      “因为我父亲有了外遇,他们已同居近一年。”
      “我就是因为看不惯,所以才跑了出来。”
      他低头思索着,道:“这么说,你很快就会回去。”
      “如果我真的回去呢?”
      “什么时候?”
      “明日。”
      他的脚步停下来,却突然道:“这一次我有时间去送你。”
      我笑,道:“听说你儿子回来了。”
      他又停下来,“什么时候?”
      “前两天。”
      “怎么会!”
      “你为什么会使用蓝色汽车?”
      他尴尬道:“那是我儿子的车。”
      “你从前不爱开车?”
      他局促道:“不是爱好,只是便利。”
      “你儿子是否年轻?”
      “比你长四岁……紫淑,你从前问过。”
      “他有无替你找过女伴?”
      他笑,“有。”
      我望着他。
      “还是我自己无法与别人生活在一起。”
      “为什么?”
      “那是一个陌生人呀!”
      “婚姻不就是将两个陌生人捆绑在一起。”
      他笑,“不是一般陌生人,这其间有一股气,无形地,牵引着,就是这个人要做你的妻子或丈夫,换了其他人,这股气便消失。”
      “像神学。”
      “啊,是有一些像。”
      “这么说来,离婚其实是更神奇的一件事。两个人,共财产,共家庭,共血脉,甚至共生命。唇亡齿寒,休戚相关,一朝分手,也许连陌路都不如,此后一点关系也没有。”
      “没有那么极端,休戚相关的夫妻又为什么要离婚?”
      “假如一方有了外遇呢。”
      他不做声,后道:“离婚再多,也是个例。”
      我问:“他们是否会被原谅?”
      “这件事对谁伤害最大呢,要去问问她,是否原谅她的爱人。”
      我叹息,“被害者是个软弱的女人。”
      阳光有些西斜了,我感觉寒冷,问道:“你是否愿意去我的家乡?”
      “旅行?”
      “定居。”
      他笑了起来,道:“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气候!”
      到家时,四幕既合。我给爱玲写信,信中道:“我原以为这段生活将是无比的枯燥和无味,那不过是我为了金钱,为了梦想,为了逃避应负担的责任,以至为日后的自由而牺牲掉的一小段时光,可因为有了他,我便多了生活的趣味,那种味道,舌尖上一点便能甜到最心底的位置。”
      我将信投到邮箱中,回来时电话在响。
      是爱玲。
      “我刚给你写了信。”
      “讲了什么?”
      “自己看。”
      她笑,又道:“爸爸有没有与你联系?”
      “之前有。”
      “最近呢?”
      “无。”
      “他明后就会联系你,他已经托朋友替你找好了学校。”
      “哪里?”
      “英国。”
      我怔住了。
      她笑,“高兴得忘记了讲话?”
      “你确定?”
      “是,我打电话就是叫你回来。”
      “即刻要回去?”
      “即刻。”
      我笑,“我知道了,等我整理行李。”
      “不光行李,你要去辞掉工作,你日后不会再去那里了。”
      我想告诉爱玲老沈之事,又不知如何开口,又想等她收到信也就知道了。心中一片酸楚,就如离别之痛,只得笑着答应她的话。
      事实上等过了三天我还是没有回去。爱玲的电话从早打到晚,然后母亲也打来,最后正与我赌气的父亲也来慰问,我只能推脱学校有制度,不能立刻离职。
      这几日没有与老沈相遇,叫我如何与他说话,如何分别?
      今天下班后到老张的暖气室,他正在与家人通电话,我坐至一旁,等他结束后他给我倒茶,笑着问我道:“你不想念家人?”
      我笑道:“我即将就要回去。”
      “什么时候?”
      “明后天……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他不笑了,道:“没想到会这么突然。”
      我道:“所幸我在这里没有好友,不必一一道别。”
      “你的报告递上去了?”
      “已打好稿子,还没有交。”
      他突然笑了,“我是你唯一的好友?”
      我笑,“还有一人。”
      “沈广霖?”
      我点头。
      “他不知道?”
      “我没有说。”
      “你的报告递上去,他就知道了。”
      我伤怀,“可我还是要跟他当面告别的。”
      “你日后不会再来?”
      我不讲话。
      他叹息,道:“真的莫可奈何。”
      我笑了,道:“你可以给我写信。”
      他摇头,道:“不必麻烦,你也许过几日就将这里的一切忘却。”
      “怎么会!”我笑起来。
      他笑道:“你来到这里不过几个月,也没有结交好友,南北天涯相隔,你如同旅行了一次,一辈子有那么多次旅行,你如何次次都记得清楚?”
      我竟没想到老张会有这样深刻的论道,但我不附议,道:“这毕竟不是普通的旅行。”
      他笑着不讲话,给我添茶,才道:“可是你毕竟年轻。”
      “那又如何?我不是容易忘却的人。”
      “这里有什么使你难忘?”
      “有许多、有许多深刻的东西。”
      “什么?”
      我几乎要讲出来,但还是忍住了。
      他笑道:“这里并没有让你十分难忘的东西,与生命相比,这几个月实在是太短暂了;即使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再回忆过去,脑子里却像一张白纸,能记起来因果的事情已很少,就算记起来,也没有了当时的感受。”
      我不做声,闷头喝茶。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回过神来,发现茶已凉了。
      “老张,你替我重新倒一杯茶。”
      没有人回应。我抬起头,就见到老沈站在门口。
      我竟专注地没有发现有人进来,这种专注力,从前做学生的时候也是没有的。
      他走过来,低头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笑道:“老张是我的朋友,我们经常一起喝茶……咦,老张去了哪里?”
      “他在与朋友讲话。”
      室内光线已暗了下去,没有人起灯,亦无人讲话。我抬头看着他,想象着我已上前抱住他,我们紧紧拥抱着。四方一片寂静,仿佛不愿打破正在我心中放映的影片。
      我叹一口气,站起来。他亦看着我,眼睛平静如水。他也许能从我深情的眼神中看出些什么来,只是他不动声色,偏要叫我去猜疑。
      我走到他身前,笑着问:“你今日有没有开车?”
      他点头。
      “下雪了,我想坐你的便车。”
      “紫淑,你心情不好。”
      “哪里?”
      “你不必瞒我。”
      我不应。
      “你有什么事情?”
      我笑道:“你虽然是我的朋友,但我不能事事都告诉你。”
      他叹息,随声致歉。
      他将我送到家,不下车就离开。此时天已十分昏暗了,我上楼拿钥匙开门,却突然见一个人影站在门口。
      我吓了一跳,我的天!竟是爱玲。
      她没有笑,道:“是谁送你回来的?”
      我笑了,道:“朋友。”
      “什么朋友?”
      “男朋友。”
      “男朋友?”
      我用英文做了一个口型:“情人。”
      她随我进屋,我才问她:“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来接你回去。”
      “你不用来。”我将屋里灯打开,让她看整理好的行李,“我已准备明天回去。”
      “那么你为什么迟迟不回?”
      “我有事情要处理。”
      “离职?”
      “不光如此。”
      “分手?”
      我笑道:“我还没有男朋友。”
      “刚才那人是谁?”
      “我想把他变成男朋友。”
      “你恋爱了?”
      “没有。”
      “你爱他,他不爱你?”
      我不讲话。
      “我已经收到你的信。”
      我请她入座,给她倒茶。
      “你不回去是因为舍不得他?”
      “没有错。”
      “但是你必须要回,爸爸和妈妈……”
      “我没有说不回去。”
      我们先后去洗澡换衣,之后躺在一张床上。我们曾在一张床上交换过无数个秘密。现在长大,她结婚,我远行,已经很久没有谈过心思。爱玲问我,爸爸为什么会有外遇?你有没有发现,在家里,他和妈妈每天的谈话已不超过十句。
      人的疏离,岂是一分一秒而猝成的?
      我拥着她,问:“未婚夫如何?”
      她笑,“一般常人。”
      “英不英俊?”
      “还不错。”
      我笑,又问:“他会不会像我这样抱着你?”
      她笑,道:“这是我的私事。”
      我埋在她胳膊上笑,她用手抚我的发,道:“我没想到你在这里会有爱慕的人。”
      “我也是人。”
      “你没有谈过恋爱。”
      “在遇到他之前我不知道什么是爱。”
      她笑,不接我的话。
      我抬起头,问:“你读了我的信?”
      “是。”
      “只是你?”
      “只是我。”
      她故作思考,问:“他叫什么名字?”
      “谁?”
      她用英文做了一个口型。
      “沈广霖。”
      “扬州人?”
      “不,不。”我笑,“本地人。”
      “我听说他和爸爸差不多年纪。”
      “你怎么知道?”
      “在你回来之前,我已调查过他的生平。”
      我语塞。
      “那又如何?”
      “你要考虑爸爸的感受。”
      “他若和妈妈离婚,便不再是我爸爸!”
      “这么狠心?”
      “不是我狠心,是他已抛弃了我们。”
      “你去英国的支出是他全额付款。”
      我不讲话。
      正谈话间,有电话打进来。
      我翻身接电话。
      “紫淑。”是老沈。低低的男中音,自话筒传来,我几乎要流泪,心中又一片暖意。我从不曾尝过思念的滋味,直到今天,像饮了毒。
      我想立刻去找他。
      “明天是否同我一起?”
      “不必了。”我道,“我姐姐来了。”
      “什么时候?”
      “就刚刚。”
      “来看望你?”
      我笑着不讲话。
      他没有要挂电话的意思,又笑道:“你姐姐同你像不像?”
      这已是多么无趣的问话,我曾以为只有我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我笑,“她比我漂亮。”
      他笑。
      “呀,你之前应该进屋喝茶,这样你们就能见面了。”
      “明日不行?”
      我不接话,道:“不过她已经订婚了。”
      “她还那么年轻。”
      “这是她的理想,结婚育子。”
      “我想她定然十分懂事。”
      “没有错,我不如她。”
      “哪里?”
      “我比她任性。”
      “你更小。”
      “不是这样,他们都说我是自由不羁的人。”
      “做事由着性子。”
      “可以这么讲。”
      他笑,道:“你毕竟年轻。”
      我不应。
      他见我不讲话,问:“我是否打扰你们姊妹谈话?”
      我笑,“没有,她已经睡了。”
      “我没有睡。”爱玲在一旁小声道。
      他笑,道:“时候不早,你尽快休息。”我同他道别。
      爱玲道:“你们真像情侣。”
      我不应,我想老沈一定感觉到什么了。
      一夜无眠,第二天我去递交离职报告,本想与他告别,不料他已去了外地。我无法联系他,感觉命中注定似的。
      吃过中饭去他的办公室,桌上摆着一束野菊,已有些垂头凋零,细口瓶中的水却是满的。我在他的位子上坐了约一刻钟,准备离开时有电话打进来。
      “我姓徐。”
      他笑,“徐小姐。”
      “老沈?”
      “是我。”
      “天,这简直是奇迹。”
      “为什么?”
      我笑:“没有什么。”
      他笑道:“你为什么会在我的办公室里?”
      我道:“我来取你的印章。”
      “太巧。”
      “你去了哪里?”
      “不在本市。”
      “你之前没有说。”
      “我早上才知道。”
      “太不巧。”
      “你见不到我姐姐了。”
      他笑了,道:“为什么?”
      “她今日就要走。”
      “唔,实在很遗憾。”
      “你什么时候回来?”
      “少至三日,多至一个礼拜。”
      “我如何联系你?”
      “我这里没有电话,有事情我会联系你。”
      “你常打来。”
      “有什么事情?”
      “不,我担心有事情时无法联系你。”
      “好。”
      我不讲话,他亦不做声。
      时间永远无法静止,我笑道:“我要去干活了。”
      他笑,同我道别。
      “等一下。”我道,“打到我家里去,下午我在家里。”
      他应我,随后挂电话。
      我刚走到门口,电话又响了。
      “我忘记一件事情没有说。”
      “明日又要下雪,你用我的车代步,钥匙在我办公桌的抽屉里。”
      “我不会开车。”
      “啊,”他笑,“算了,你自己注意防冷。”
      他若不爱我,怎会如此在意我?
      电话里头已是忙音,我将听筒放下,望着桌上的野菊,又拿起来,打到公寓里。
      “爱玲。”
      “你在哪里?”
      “在学校里。”
      “手续已完成?”
      “我想我还是不同你回去了。”
      “什么?”
      “我不回去了。”
      “为什么?”
      “我不想。”
      “沈先生留你?”
      “并非。”
      “他讲了什么?”
      “不,他不在本市。”
      “你要见他最后一面?”
      “你可以这样认为。”
      “日后回不回?”
      “我不知道。”
      “你先回来。”
      我回到自己办公室,新来的一位男教师路过我身边,我认出了他,喊:“你需要我去取印章?”
      他疑道:“这些文件已不需要沈先生签署。”
      “为什么?”
      “交与沈先生下级。”
      “哪位?”
      “一位主任,姓李,我不认得。”
      我收拾东西出门,路过老张那里,他远远地唤我,问:“哪天走?”
      我笑:“今明。”
      “没有一丝留恋?”
      “有。”
      “哪里?”
      “老沈出门了。”
      “他去了哪里?”
      “不在本市。”
      “什么时候?”
      “今天上午……你不知道?”
      “不知。”
      “你还没有与他道别?”
      “不,哪里,他早就知道。”
      “你遗憾他无法送你。”
      “没有错!”
      他笑,道:“我们都会怀念你。”
      我笑道:“并非生离死别,日后还能再见面。”
      他转身将一个包裹递给我,给我倒一杯茶,叫我喝了再离开。
      回到家时,爱玲在家中踱步,她手指夹一支烟,身材完美无缺。她看起来十分迷人!
      “我第一次见你吸烟时你才十六岁。”
      “你怪我带坏了你?”
      我将包裹放下,爱玲问:“谁给的?”
      “学校的朋友。”
      她叹一口气,道:“遇到这种事谁都会舍不得,但你不能因为一时感受而不瞻顾往后。”
      “你遇到过?”
      “遇过,人的成长岂能不经历一些事情?”
      “你是人,做不到心如止水,在收到这个包裹的一瞬间你也许就想留下来。”
      “那不仅仅只是一个包裹。”
      “你舍不得沈先生。”
      “我爱他!”
      “他是否爱你?”
      “他怎么会不爱我?他就是为了接送我才每天开车!”
      “就这一桩?”
      “有许多,两个人的事情,在细节,我无法当故事讲出来。”
      “他也许因你是一位初来乍到的外乡人,也许怜悯你年轻,也许因你貌美……他有一千种理由,你怎能断定他是真心爱你?”
      我不讲话。
      “你的未来不要了?”
      “你如果还是我所知道的徐紫淑,那么你应该是立刻手舞足蹈地去英国完成学业,做你梦想的事情,偶尔回来嘲弄我:看,竟还有年轻人将结婚育子当做理想。”
      爱玲是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她知道应该如何劝我离开。我无法反驳她的话,因为她说的句句实情。
      我低头道:“可我那时候并没有爱人。”
      “你现在亦没有。”
      “你以为自己深爱他,然而三年之后,你的眼中除了英国风水,半点他的影子也不会有。”
      “我何以相信你?”
      “你应该相信我,至少我不会让自己的亲妹妹留在一个只有一条商业街的地方。”
      “我至少要跟他当面告别。”
      “留一封信,见了面你能说什么?”
      “他若留我……”
      “他但凡有一点良心,他都不会留你。”
      到下午两点,家里就有电话进来。老沈确实没有忘记我说过的话。
      他问我:“你姐姐什么时候离开?”
      “呵,她讲要出去观光,也许明日再走了。”
      他笑:“你同她去?”
      “我不做陪侍。”
      他微笑着,却不问问我是否会随爱玲一同回去。
      爱玲果真出去观光了,我笑道:“你去吧,我会自己考量。”
      事实上何去何从我心中犹如明镜,我确实是爱老沈的,但我又不能赌上自己的后半生,他们都说:你毕竟年轻。何况叫我后半生待在这样一个地方,做一生的教师,我自己是万分不愿意的。
      只不过因为我已爱上了他,与爱人分离难道不是世上最悲痛的事情?或者我亦是虚荣低俗之人,非要叫老沈看着我离开,观摩他届时之表现,最好叫他尝离别之苦,这样便能说明他是真的爱我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