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一 ...

  •   齐安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

      所以当她从冰窖里爬出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挖她那宿敌的坟墓。
      坟前已经长满了杂草,有高有低,高的几乎快与他的墓碑齐平。远处有莺鸣燕舞,雀鸟栖枝而啼,处处生机,唯有这里人烟罕至,好不荒芜。

      她疯了似的跪在碑前,想推开石碑挖出下面的东西,却只看见底下被碾了又碾因此硬实得不像话的灰泥,而她藏于此下的纸条却连个影子也看不见了。
      齐安颓然地盯着眼前隆起的土包,似乎世界只剩下了一片灰白。没人会知道她把东西藏在这里,除了她早已病发身亡的发小、恨之入骨的宿敌——
      赵祈年。

      齐安把赵祈年列为自己最大宿敌的第一个理由,是在他们见的第一面时,赵祈年给自己起了个难听的绰号:小草。
      身为齐家最受宠的嫡小姐,她自然对此颇有意见,但那时年幼,知识储量不敌比她大了三岁的赵祈年,只能愤恨地把这件事写入了《讨厌赵祈年三百年》一书。
      这本书从薄薄的一张纸,逐渐越写越厚,足足有三十多页,密密麻麻地记载了这些年来齐安对赵祈年敢怒不敢言的抱怨,最后被赵祈年发现,亲手付之一炬了。
      书没了,齐安也不再写了。她在那个寒冷的雨夜里愣愣看着眼前燃烧的碎片,自己去接了盆水,倒在了灰烬上,也把自己的少女心事浇了个透心凉。
      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给过赵祈年一个笑脸。

      齐安不愿意再去想她的过去,将死之时她更想想些有用的,例如那张纸条落到了什么人手里,例如在冰窖里看到的人影,究竟是不是赵祈年的鬼魂。
      是不是冰窖太冷,冻得她出现了幻觉?齐安不知道,在景福宫那一场大火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宫变是毫无预兆发生的,当她正跪在祠前诵经、为天下太平祈福时,来势汹汹的禁卫军就将整座景福宫包围,点下了燃天灼日的第一簇火苗。
      在火焰中她看见了很多东西,率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一些早就死去的人,她的父母、兄长、朋友,还有处处压她一头的赵祈年。
      他们都在笑,所以齐安也跟着他们笑了。火势汹涌,浓烟翻滚,她知道自己的逃不出去的,干脆认命地合上了眼,和小时候一样偏执地宽慰自己,不去想,就不会痛。

      再睁开眼时她发现自己被关在一处冰窖里,冷气丝丝地透过薄纱,直钻她的身体。
      而摆在她眼前的,是她曾经登位穿过的华服,金丝玉缕、莲盛凤翔,一如她骄傲的往昔。

      齐安是见过世面的人,她从齐家嫡女成为大靖贵妃,最后一点点爬到了女帝的位置,看过太多的勾心斗角,在泥泞中挣扎才成为了今天的自己。
      登位那天她身着华服,满身贵气,戴着镶满钻玉的翼善冠,走起路来摇曳生辉,美得不可方物。
      朝前文武百官跪在地上,无人敢言。齐安知道他们只是不敢忤逆先帝的旨意,并非真正甘心臣服,但那一刻的喜悦冲昏了她的头脑,在“千古第一女帝”的头衔下迷失了自己。

      那件本应该被锁在深阁的华服,整整齐齐地叠好,出现在了在冰窖中。它的做工现在看来依旧细致,在薄薄的冰碴中更显华贵。齐安伸手想去摸一摸,却因为寒冷,力气随着体温一起飞速流逝,她手伸到一半就垂了回去,紧紧抱着自己,试图以这种方式获取一丝温暖。

      濒死之际,她看到了赵祈年。
      眼前出现了重影,齐安疲倦地想合上眼,不去看这位阴魂不散的宿敌。
      赵祈年却不打算放过她。他站在她的跟前,身上穿着和自己离世前一模一样的衣裳,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的齐安。

      齐安看不清他的脸,也没有力气摆脱他的目光,干脆脖子一歪,朝他皮笑肉不笑地咧嘴:“你怎么越发丑了?”
      那人并不理会她的疯言乱语,只是静静地盯着她看,凌厉的眼神似乎要将她捅穿,一点点剖出她的心脏,看看到底是什么做的。

      “……”齐安敛了笑,把头埋进了双臂间,闷声道:“不过还是我更胜一筹,死也足够了。”

      她被赵祈年纳为侧房时就立誓,要亲手杀了赵祈年,为父母兄长报仇。赵祈年爱吃她做的莲子羹,她就在羹里下毒,那些慢性毒药在赵祈年身体内堆积,维持了他们表面上的举案齐眉,直到赵祈年登基的第二年才发作,教他一命呜呼,死在了年轻的二十四岁。
      只是出乎齐安意料的是,赵祈年死时没有发觉异常,反而落下一道堪比惊天之雷的圣旨:他并未将皇位传递给皇子,而是传给了齐安。
      满朝文武要臣都劝他不成,赵祈年铁了心要把齐安扶上位,让她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第一位女帝。
      实在是荒谬,齐安本想杀了赵祈年就自刎去见地下的爹娘,却被那人硬推着走到光鲜亮丽的台前,承担起她本不应该承担的重责。

      齐安幼年时和赵祈年提过一嘴,那时夫子正在讲历朝历代君王的丰功伟绩,齐安皱着眉头问:“为何没有女人当政,难不成女子不及男子?”
      夫子语塞,赵祈年嗤笑。
      齐安瞪他,清澈的双眸中似乎有星光闪烁。她信誓旦旦地开口:“过去没有,那我就要做第一个!”
      好在在场的只有他们三人,没人听见这句无忌的童言,最终以齐安挨了夫子一板结束了闹剧。

      赵祈年真是个疯子,为了折磨自己,还整了这么一出大戏,甚至连那受尽世人馋涎的皇位都舍得放弃。
      她从未学习过正统礼仪,更从未奢想过有朝一日真能登上帝位,她被人群席卷着来又席卷着走,侍女在她脸上画上鲜艳的红妆,绛唇映日,是她人生中最最美丽的日子。
      大太监扬声一句“女帝即位——”,两侧宫人便纷纷卷起帘珠,留下一条艳红的长毯供她通行。齐安信手阔步,满身珠玉随着她的步伐碰撞,发出清脆的乒乓声响,在富丽堂皇的大殿前不停回荡。

      再想这些已经毫无意义了。齐安长舒一口气,只觉得五脏六腑被揪得生疼,过了好久才缓了过来。如今她不再是权高位重的女帝,女帝早葬身于火海,与先帝伉俪情深、随他去了。那她是谁呢?
      齐安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墓,嘴唇微微蠕动,却连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至少在她的幻想中,不应该连死都要被这个男人纠缠,但她实在没有力气了,哪怕眼前就是鸟语花香、欣欣向荣的春色,她也只能捧着灰败的墓碑哽咽,最后悄无声息地死在阴暗处,没人会去在乎。

      她听见身后有人踏着枯枝靠近,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极了她年幼时与赵祈年挤在一块儿烤火的时候,由于她怕火,就躲在赵祈年的身后,赵祈年则一边不耐烦地唠叨,一边把木柴丢进烤火盆,那火盆发出的也是这样的声音。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火苗漫出了火盆,攀上了她的衣袖,灼烧了她的肌肤,把她困在了那个最天真烂漫的年纪。

      齐安自嘲地笑笑,果然人之将死,连想象都开始变得丰富起来了。她知道来的人是谁,除了葬在此地的赵祈年,还会有谁知道这个地方呢?
      这个念头固然荒谬,但因为对象是赵祈年,一下子又变得合理了起来。毕竟他那样的人,阴险狡诈、诡计多端,从来都是他将人玩弄于鼓掌,就连她也不会成为例外。
      她懒得回头看,提起断断续续的气息,强装作镇定的模样,却又因为疼痛放慢了语调,竟莫名带上了一点撒娇的意味:“你又活了。”

      身后的人只是看着她,不说话。

      齐安感觉到自己的体温正在一点点流逝,于是也不再遮掩,猖狂地笑了起来:“不管你是人是鬼,赢的人都是我!”

      “命都没了,还在想赢不赢?”身后的人长叹一声,无奈地终于出了声。

      听到熟悉的声音,齐安鼻头一酸,眼泪竟不争气地夺眶而出了。她用牙齿抵着下唇,借着疼痛才没能让自己哭出声音,没能在赵祈年面前暴露出柔软的自我。
      她不是因为赵祈年而哭,而是为自己的命运感到悲怆。对方连帝位都能作为算计她的诱饵,还有什么是不在他掌握之中的呢?
      自己从小到大,无论做什么事,都被赵祈年压着一头,她本以为自己可以翻身,却不想到底还是落入他的圈套,输得一败涂地。

      赵祈年越靠越近,他微微俯身,把手里的东西披在了齐安的肩头,压低声音道:“行了,随我回宫去吧,留着性命下次再来杀我。”

      齐安避开他从后想要摸上自己脸颊的手指,一眼就认出了身上的东西是什么。那是一件火一样艳丽的嫁衣,是她被赵祈年封为贵妃那一日穿戴的,当初她心中忐忑,对赵祈年的恨意盖过了理智,在袖中藏了把尖锐的匕首,趁着二人独处的机会一刀刺进了赵祈年的左臂,鲜血溅在嫁衣上,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穿过。
      只可惜赵祈年没死成。他甚至还笑着指了指滴在床上的猩红血迹,玩笑道:“这就当做你的落红,今夜你睡地上,我不会碰你。”
      赵祈年厌恶她到了极致,真的没有碰她,就连看都不想看她,自己处理了伤口,就在床榻上睡着了,只留下被他反捆住双手的齐安躺在地上,睁着眼睛瞪了他的后背一整夜。

      齐安累了。她厌倦了处处与赵祈年勾心斗角的岁月,不想连死都被这些不干不净的回忆浸染。她呵了口气,平静地开口:“……北疆战事吃紧,你复位后记得加急处理,这事拖延不得。”
      她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逐渐涣散,只能痴痴地张着嘴,吐出意味不明的字节:“钟家是信不得的,他们与你弟弟勾结,这场火……”

      “我放的。”赵祈年打断她。他瞳孔中晦涩不明,伸手就将跪在地上的齐安打横抱起,这人看着健朗,但抱起来却轻得不像话,浑身都是硬硬的骨头,没剩几两肉。“你不用告诉我,我暗中都有调查,你只需活着,可不能死在我的前面。”

      他的后半句齐安听不见了。她缩在赵祈年的怀中,在冰窖里呆了太久,她变得对温度敏感得很,哪怕潜意识里拒绝与赵祈年靠近,身体也不由自主地越贴越近,最后在他的臂弯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在睡梦中,眼前走马观花似的闪过了很多画面。那些荏苒的光阴转瞬即逝,直到最后化作一道刺目的白光,将她彻底吞噬。
      齐安下意识地阖上双眼,再睁开时意外地发现自己身处于一个漆黑的世界。她自认此生算不得什么好人,料想这里就是传闻中的阎罗地狱,长舒一口气正准备认命,忽然听见耳旁传来一道全然陌生、冥冥之中却又万般熟悉的声音:“你又来了?这是第几次了,还是失败了么?”

      齐安骤然瞪大双目,被这句女声吓得有些惊恐。

      女声絮絮叨叨道:“没法子了,既然斗不过,咱们就来点新鲜的手段。嗯……这个怎么样?”
      她兀自大笑起来:“好好好,就这样,命定的囚笼如何困得住你,你既是飞鸟,就该振翅翱翔——这次我们一定会赢,一定会赢!”

      齐安不解其意,疑惑地正要开口,就感觉眼前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伴着浓郁的香味,令她不由自主地失去了意识,真正陷入了长眠之中。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