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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凯特 ...

  •   邻座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少妇,身材苗条,乌黑的卷发蓬松地堆在脸周,看到我越过她张望着窗外,友好地欠身过来,“真讨厌,靠窗的座位总让我觉得头晕,换个位子好吗?”
      感激地点点头,看着飞艇下那些或陌生或熟悉的建筑逐渐缩小,怅然若失,早已经厌倦了不停的漂泊,何处才是我的归宿。翻了几页航空公司提供的旅游指南,一无所获,沮丧的把书丢在前面的小桌上,邻座好奇地望了我一眼。
      受人之恩,不得不打点精神和她搭讪示好,“这本旅游指南写得像本历史书一样。”
      对方了然的表情,“你是第一次去亚述吧,是去找人吗?”
      “为什么这么说?”警觉,打量这个貌似普通的少妇。
      “很少有人会去亚述旅游,而且你是飞艇上唯一的外国人。”她坦然回答。
      上飞艇时就感到疑惑,去亚述的飞艇每周只有一班,是只可以坐50人的客货兼用型,除了我所有的乘客全是黑发黑眼,浅褐色的皮肤。
      “亚述是世界上最小,人口最少的国家,十分之九的国土都是沙漠,既没有景点也没有古迹,特别是现在又被国际旅游组织评选为世界上最不安全的国家。”她耐心地解释。
      “那你为什么还要回来?”提问是维持谈话的最佳方式。
      “父母在这里,怎么也不肯走,我只好亲自来接他们。”她无奈地回答。
      少妇乌黑的圆眼睛移向窗外,“很奇怪,年轻时,我讨厌这里,跑到了国外。工作,嫁人,生孩子,想着再也不回来。可是现在……”她自嘲地耸耸肩,靠回椅背,“不说这些无聊的事了。”
      一路无话,她闭上眼睛休息,我把薄薄的旅游指南翻来覆去地看。

      傍晚时分,飞艇到了尼尼微沙漠边界的利马市。邻座撕下张纸,草草地写了一串数字,递给我,“我们国家有些人对外国人不是很友好,如果遇到麻烦,可以打我的电话,虽然我可能也帮不了什么大忙。”
      道谢,双手接过,背到身后,团在手心。
      还没迈出飞艇,我的圆就探测到了两个念能力者,一个很强,另一个要弱很多。
      跳上月台,让细小的白色纸屑洒在沙土里,四处张望,立刻就看到了金。

      他混在一堆接人的当地人中,头上包着脏得辨不出颜色的头巾,套着同样肮脏的宽大长袍,双手高举一张巨大的硬纸板,上边用黑炭潦草地画着一只圆圆胖胖的狐狸!
      他也看到了我,“小狐……依娜!”随手把纸板一丢,砸在了旁边人的头上,咧着大嘴就扑了过来。
      急忙伸出手,掌心向外,“别过来!你多久没洗澡了!”
      金强行给了我一个熊抱,大义凛然地回答:“男人一生只能洗两次澡,第一次是出生时,第二次是死亡时!”
      笑弯了腰,同时注意到他身后的人。

      那人整理着被纸板砸歪的头巾朝我走来,他比金还高半个头,身材瘦削,四肢笔直修长。脸是长期风吹日晒后造成的深褐色,有些粗糙的皮肤紧紧的绷在脸上,勾勒出额头至下巴轮廓分明的线条,仿佛一尊英俊的青铜面具。看他的五官,至多只有二十五六岁,但是眉心有着三条深深的川字纹,额头、眼角、嘴边细看之下,也有着无数细小的皱纹。他的双眼是我所见过的最接近紫罗兰的颜色,下面隐约有些疲倦的阴影,毫不回避地和我对视。
      金洋洋得意地拍着青年的肩膀,“凯特,我徒弟,很帅是吧。咱们要赶紧出发了,以你的速度,要走大半夜呢。喂,你见过沙漠里的大船吗?是这么大的船哦~”他得意地张开双臂,向我比划着。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他又压低声音凑到我耳边神叨叨地说:“喂,小狐狸,你是不是和你红头发的男朋友分手了,那家伙,打架可以,当男朋友可不行。看看我徒弟,人很不错的,比红毛好多了。”他用胳膊肘轻捅着我,挤眉弄眼。
      纵声大笑,“金,我觉得你更不错呢~”

      穿过利马市时,我注意到远处一伙人在大街上拥挤叫嚷着,“金,那边出什么事了?”
      “示威游行啊,”他司空见惯地回答,“这个国家经常有游行看的。”

      边走边听凯特简明扼要的介绍,猎人协会赞助的一支考古小队原来是想发掘汶川古文明的遗迹,不料却在沙漠中挖出了一截船的桅杆,船周围的沙子里还散落着一些碎片,非石非玉,成份类似泥土,但又和所知的泥土都不一样,于是立刻上报。凯特正好有空,就被派来负责此事。金是路过,因为自己徒弟在,就盘桓几日看热闹。说着,他递过来一个小盒子。

      随手打开,目瞪口呆,雪白的丝缎上嵌着一小块天青色的碎瓷片,盈盈的绿色宛如一汪碧水。
      金注意到我的惊讶,凑过来,“依娜,你认识?”
      小心翼翼地举起瓷片,借着月光仔细端详,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跃入大脑, “金,你觉得现在的文明是第几次?”
      “第几次?”凯特疑惑地插嘴。
      “你说这是上一次文明留下的?”金立刻就明白了,摇着头,“不可能。”
      “我乱猜的。”沉思着,轻敲了下托在掌心的瓷片,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这分明就是后周的柴窑。猎人世界里因为没有瓷土,所以是没有瓷器的。
      难道我不是穿越,而是死在上一次文明的终结时,然后投胎到了这个世界,无意识地注视着凯特,近九百年,他们这些人应该来不及从蛋白质开始再次进化,那就是上次文明幸存者的后裔了,不过薇薇又是怎么回事。

      他轻咳一声,转过脸。我顿然醒悟,慌忙问一边笑得不怀好意的金,“这儿的沙子里怎么老有小虫子钻来钻去啊?”
      “哈,你可别小看这些虫子,”金俯身捏起一只,献宝似的捧给我看,“这就是亚述国的特产——沙虫,它们肚子里都是香料,不信我掐点出来给你看。”
      看见我面如土色地往后缩,凯特伸手接过金手里的沙虫,“这里的沙子含有一种特殊的矿物质,沙虫进食时会带进少量的沙子,经过它们的消化系统,转化成一种特殊的香料,沉积在胃里。亚述国如此荒凉,却能让全国的人衣食无忧,就是靠这些香料。”
      对金翻了个白眼,居然敢用虫子来恶心我。凝视着凯特严肃甚至可说是严厉的脸,预知别人的命运也许是一种悲哀,我虽然知道你会在将来被猫女变成支离破碎的玩具,却无能为力。想到这里,心头涌上一种说不清的怜惜之情。
      他躲避着我的目光,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月色下,暑热渐消,清风徐来,沙漠上仿佛风吹拂过丝缎,漾起层层波纹。
      金吹嘘着他关于上次文明天马行空的推测,手舞足蹈,凯特耷拉着脸装作没听到,我哈哈大笑附和着金,阴霾的心情一扫而空。

      到达目的地时接近半夜,空旷的沙漠里用巨大的帆布严密地围起了一个巨大的帐篷,四周散落着数个小帐篷。
      为免惊醒其他队员,凯特坚决反对金拉我参观的企图。导游未遂,金只好灰溜溜地带我去凯特准备好的帐篷。

      帐篷只比金略高一点,简单地陈设着一个矮柜和一张单人折叠床,床上的被褥是清凉的浅蓝色,叠放整齐。
      他站在帐篷正中,为难地搔着乱发,“小狐狸,我明天就要走了,今后你有事都找凯特吧。”
      “我刚来你就走,要去哪儿,还回来吗?”惊愕地冒出一连串的问题。
      “我有更重要的工作要作,”金得意地挺起胸膛,又垮下脸,抬起双手到胸前做了个刨东西的动作,“其实待在这里每天就是挖啊挖啊,我都快变成土拨鼠了……”
      “金,你的虱子掉下来了。” 笑着推开他一点, “明天什么时候走?”
      “考古队的人非要帮我开欢送会。”他惨兮兮地回答,又突然想到,“小狐狸啊,考古队的人都很不错,趁这段时间多交几个朋友吧……”
      “好了,好了,有的人就是喜欢孤独而已,金你自己不是也一向独来独往吗?”否则怎么会抛妻弃子。
      “哪里有人会喜欢孤独,有人的时候,我享受孤独,没人的时候,我忍受孤独而已。” 他龇着雪白的大牙没心没肺地对我笑着。

      凌晨两点,是普通人最渴睡的时刻,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行于沙漠中。
      明亮的月光下,巨大的沙丘起伏不定,一个沙丘后忽然冒出两个人。
      “师傅,真的是你……”
      “金,你居然敢逃避明天的欢送会!”
      被抓了个现行的人吃惊的停下,立刻摆出一副要以命相搏的架势,“你们休想抓我回去!”话音刚落就往另一个方向蹿去。
      “金,你好好考虑一下我的事——”我把手环在嘴边大叫。
      “什么事?”他果然停住。
      “我当小杰后妈的事啊————”我放大音量。
      他象见了鬼似的,骤然发力,瞬间就消失了。
      我笑得打跌,罔顾一旁凯特惊讶的表情。

      回去的路上,没有了金,我和他之间弥漫着半生不熟的人之间常有的尴尬。
      偷看了一眼他扳着的脸,心下不快,金把我这个累赘留下来,很讨嫌是吧?
      起风了,沙尘飞扬,眼前一片黄雾,我抬起手遮挡在面前。
      旁边的人拉下头巾,包在我头上,“长袍和头巾都放在你柜子里了,下次出来换上。”为防沙子入口,他弯腰贴着我的面颊说话。
      我只是惊讶地仰视着他。
      在拉下头巾的刹那,他满头金色的长发随风飞扬,仿佛古希腊的雕像在我面前徐徐复生,抬手轻轻握住他一缕流水般游弋的长发,喃喃低语,“真美……”
      他直起腰,又恢复了只可远观的冷漠,望向前方,“走了。”

      第二天早饭时,我见到了考古队的其他成员。
      何夕,队长,四十余岁,中等身材,双肩下垂,褐色的头发夹杂着一些灰发,唇上蓄着软软的不成样子的胡须,一脸心不在焉的表情,比头发略深的眼睛总是盯着桌子或者自己的鞋尖。
      何晨,他的妹妹,也是队员中唯一的一个念能力者,比她哥哥略小几岁,身材矮小,灰白色的头发剪得极短,脸象白垩一样苍白,蛋形的脸上五官细小,分得极开,瞳孔是很罕见的乳白色,若不是她总是不安地看着她哥哥,偶尔飞快地瞥一眼凯特,我几乎要以为她是瞎子。
      萨尔和凯恩,是两个精力旺盛的年轻人,萨尔略胖,圆脸上两只圆眼睛,看人的时候总是目不转睛。凯恩要黑一些,长长的脸有些像匹马,唇边挂着一丝讽刺的微笑。
      听说金不告而逃,萨尔和凯恩哈哈大笑,何夕嘟哝了一句太遗憾了,又陷入沉思,只有何晨,悄悄松了口气。

      早餐弥漫着浓重的蒜香面包的气味,混杂着果酱的酸甜味,骆驼奶茶的膻味,火腿油腻的肉味,让我一点食欲也没有。
      凯特和昨晚判若两人,挂着温和熨贴的微笑,似乎对每个人的口味都了如指掌,依次把食物分给大家。
      何夕拿起面前的面包,却不往嘴里送,机械地掰碎,在盘子里来回搓成小团。
      坐在他旁边的何晨不耐烦地扫了他一眼,以女主人的姿态做作地问我,“依娜小姐,你要来点奶茶吗?”
      “不用了,谢谢,我比较喜欢喝咖啡。”在那双诡异的白色眼睛逼视下,我有些紧张。
      “那就来点面包和火腿吧。”她的热情咄咄逼人。
      “依娜今后就是我们的一员了,让她自便吧,何晨你不用太费心的。”凯特的解围换来了她愤恨的一瞥。
      “不用了,我平时早上吃得就很少,喝咖啡就够了。”我友好地向她微笑,小口啜饮着杯子里黑乎乎的液体。
      “有位诗人说过,好的咖啡就要滚烫如地狱,苦涩如爱情。”萨尔对我顽皮地眨眨眼睛。
      “什么诗人,是你说的吧。”凯恩嘲笑着他。
      一桌人,包括凯特都笑了起来,我虽然不觉得有什么好笑,也勉强陪笑。

      “凯特,我可以做什么?”早餐后想帮忙收拾餐桌,却在何晨的目光下放弃,悄悄移到他身边,小声问。
      他转向何夕,用征求意见的口吻问:“队长,有什么工作可以给依娜做吗?”
      “呃。”被询问的人有些惊惶,四顾寻找他妹妹。
      “请问依娜小姐,你以前是做什么的,你能做哪方面的工作?”
      她的问题一针见血,我不觉语塞,我能做什么,能杀人,能魅惑人,能唱歌,那么多年,我都是靠西索养活着,原来自己什么也不能做。
      凯特看到我的窘迫,出来打圆场,“要不先让她和我们一起工作吧,队长觉得可以吗?”
      何夕如释重负,立刻同意。

      一艘巨大的船矗立在我面前,侧面缺失近三分之一。约长二十四码,宽九码,高二码。头尖尾方,船身扁浅,略略倾斜着停泊在黄沙之上。
      看到我吃惊的表情,两个年轻人都咯咯地笑了。
      “依娜小姐,很吃惊吧?”
      “我刚看到时也是和你一样的表情呢。”
      走近抚摸船身,明白金说不太可能的意思,三层结构的侧板依然有着木质的粗糙感,完全不象埋藏千年的古物。这么大一艘船是怎么钻到沙子里的呢,难道和我一样,也是穿越来的……
      这是什么世道啊!连船都穿越!
      凯特走到我身边,“桅杆的残端和船身的侧舷都有烧焦的痕迹,如果是在海底发现的这艘船,我可以肯定是在航行时遇到暴风雨,被闪电打中,倒下的桅杆更是加重了船身的破坏,舱中的货物都滚入大海,船也沉没了。可是现在……”他摇头。
      “依娜小姐想不想看看船员?”萨尔挤眉弄眼地插嘴问。
      “有幸存者?”立刻意识到不可能。
      “不是,是尸体。”凯特犹豫不决,观察着我的反应。
      “我不要紧的,带我去看看吧。”晕,以为我是见尸体都怕的娇小姐吗。

      七具船员的尸体都保存在帐篷后巨大的冰柜里。隔着玻璃,可以看出他们都是壮年男性,赤裸的身体干缩,五官还残留着惊恐的表情。
      “他们的死因是什么,溺死吗?”没有外伤,又不象被雷过的。
      “死因不明。”凯恩调侃地抢答。
      “不是,”凯特蹙着眉头,“没有任何致命的外伤,他们的口腔和鼻腔里有少量沙子,但是食道和胃里却没有,我解剖了一具尸体,没有水性肺气肿和溺死斑。”
      “难道是给吓死的?”我干笑着,“那我们现在干什么,船都出来了。”
      “协会过几天会派飞艇来把尸体运回去,我们现在的工作就是把船周的沙子全筛一遍。”他迅速瞥了我一眼。
      “知道了,”我耸耸肩,这对念能力者来说不难,只是枯燥,难怪金决定逃走,忽然想到,“凯特,船里的货物呢,上次你给我看的瓷片,应该有其他的吧?”
      “都由何队长统一保管了,大部分是碎片,刚才你说瓷片,什么意思?”他立刻反应过来。
      “这个,既然你说这东西前所未见,那我们就随便取个名字好了。”言多必失,转移话题,“凯特,昨天你给我看的碎片,我可以再看看吗?”
      “好,工作结束后带你去看,这么喜欢吗?”他爽快地答应。
      “嗯,它的颜色,很美。”忍不住看向他,你的头发散下来的瞬间,也很美。不过他及腰的长发,如今都被头巾包得严严实实。
      “现在开始工作吧,”他回头招呼萨尔和凯恩,“依娜,你量力而行就可以了。”

      “凯特,吃饭啦——”萨尔在另一边高叫着。
      “别挖了,看看何大姐给我们准备了什么好吃的吧。”凯恩开始收拾工具。
      凯特微笑着向他们挥手示意,“依娜,走吧。”
      不舍地放下手里的铲子,想了想摇摇头,“我不饿,你们去吧。”蹲下身又拾起铲子。
      他弯下腰,“怎么了?”
      “我不需要食物。”这也是实话,什么都不吃,我可以支撑一个月。
      他等了片刻,就去追远处笑闹的两个队员了。

      “给。”凯特俯身递给我一个纸袋。
      “谢谢。”在衣服上擦擦手,打开纸袋,是蔬菜三明治和橙汁。
      他在我身边蹲下,“因为何晨吗?”
      “我觉得她好象不喜欢我。”咬了一小口三明治,生菜上抹着大量可怕的骆驼奶味沙拉,放回纸袋,还是喝橙汁吧。
      “只是一起工作,没必要让每个人都喜欢你。”
      觉察到了他的不耐烦,我默默地咬着吸管。
      他放缓了语气,“依娜,她原来是这里唯一的一个女性,现在,你比她年轻,也比她好看,我想,她只是有些嫉妒你。”
      沉默,就这么简单吗,觉得她对我不是不喜欢,更确切地说是一种敌意,凯特只是想淡化矛盾。
      “不吃了吗?”他指指一边的三明治。
      “难吃。”冷淡地回答。
      “不能浪费食物。”他拿起袋子,在我尝过的地方继续咬下去。
      我侧过脸,惊讶地注视着他,以前金这样就算了,你也……你们不知道这其实是一种很暧昧的行为吗。
      他坦然地咀嚼着,“明天我去城里采购,一起去,买你觉得不难吃的。”
      “谢谢。”低下头吮吸着橙汁,何晨的手艺不能算差,只是口味太重,这里的每个人身上都散发出浓重的膻味。

      傍晚时分,起风了,我没去吃晚饭,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发呆,听着风在沙漠中从婉转的呜咽到绝望的怒号。
      忽然轰隆一声巨响,随着一个滚雷,喧闹嘈杂的雨珠肆无忌惮地敲打着帐篷。
      我拉高被子盖过头顶,忍受着闷热,缩成一团。狐狸的时候,也是这样独自蜷缩在狭小的树洞里,用尾巴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憋到不行,才迅速伸出鼻子透口气。从异形到贞子,前生看过的恐怖电影走马灯般在脑中闪过。堵住耳朵,拼命摇头,我恨这样雷电交加的雨夜,为什么沙漠也会打雷下雨!
      嘴机械地一张一合,无声地叫着他的名字。
      左侧手臂一痛,很深的刀伤,尺骨和桡骨□□脆利落地劈断,只有前臂外侧一层皮肤相连。摸索到臂骨的断段,忍痛治愈伤口。喷涌的血液浸透被褥,无声地蔓延,逼仄的空间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终于无法忍受,揭开被子,赤着脚冲到帐篷外无尽的黑暗中。

      四面八方都是隆隆的雷声,惨白的闪电象一棵巨大的树,在漆黑的夜幕伸展,粗大的白色雨珠劈头盖脸地敲打着我。
      我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哆嗦着站住,惊惶地环顾四周,借着瞬间划过的闪电,可以看清面前停泊木船的帐篷,汹汹然如庞然巨兽,光亮过后,四周又恢复了沉甸甸的黑暗。
      想到摆放在里面的诡异尸体,背上仿佛被一根冰凉的手指划过。

      这一刻,你在哪里。

      握住仍然疼痛不止的手臂,感觉到肌肤上冒出了一个个小疙瘩。
      我究竟在怕什么?怕僵尸?怕怪物?怕杀人狂魔?怕黑暗中所有隐藏的未知?所有的恐惧归根究底不还是对死亡的恐惧吗。如今的我,苟延残喘于世间,也会怕死。
      仰起头,闭上眼睛,绷紧身体,努力站直,无边的黑暗中,仿佛有未知的怪物隐藏在我的四周,窥伺着我,咻咻地靠近。
      全身僵硬,极力克制着自己飞奔回帐篷钻进被子发抖的欲望,曾经在畏惧的时候,会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回忆着他的体温,他的气息,回忆着肌肤摩擦时的强烈欲望。
      □□了一声,抬起头,睁开眼睛,“我不怕,我什么也不怕了,因为,我没有可以失去的了,没有可以留恋的了。”悄声说。

      走向帐篷,发狠地想,我就去看那些尸体,生有何欢,死亦何苦,看自己能不能克服这个心结。
      指尖刚触到帐篷,门帘倏地被揭开,一个细长的黑影出现在我面前。

      借着帐篷里昏暗的灯光,我超出常人的视力已经看清楚了门里的人是凯特,但还是来不及压抑住一声惨叫,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他眼明手快,一把捞住我,“依娜,你来干什么?”
      大哥,人吓人,吓死人的。我扶着他的手稳住身子,对他怒目而视,“你又来干什么!”
      “风那么大,我担心帐篷被吹倒,”他把我拖进帐篷,执着地继续追问,“你来干什么?”
      我翻着白眼,无言以对,因为我身为一个念能力者,却在风雨之夜,臆想贞子扒在我的被子外面,结果把自己吓得半死。
      他忽然停住,惊讶地低头看我,“你在发抖。”
      我恼怒地推开他,别过脸。他忍住笑,把我抱上旁边的一个柜子,“我马上回来,别乱跑。”

      外面依然电闪雷鸣不止,挂在帐篷顶的小灯摇晃着,把船的阴影扭曲着投射在我的脸上。
      我一窒,如果船在前面,那我现在坐的柜子就是……
      下面传来森森寒意,我的屁股完全木了,一动不敢动,冰柜里那些扭曲的脸缓缓转动,齐刷刷地仰视着我,干枯的手在光滑的玻璃上吱吱地搔抓……

      凯特弯腰抱着一堆东西急急忙忙冲进来,“依娜,你的被子上都是血,我就拿了我的,先用毛巾擦——”他停住,被我龇牙咧嘴的表情吓住了,“怎么了?”
      “下面,下面啊,”我僵直地坐在冰柜上,都快哭出来了,“它们要出来!”
      “啊?”他弯腰凑在玻璃上,“没有啊,都好好的。”
      我砰地从冰柜上掉下来,决心不谈这个话题,劈手夺过被单,围在身上打了个结,从被子里冲出来时,只穿着薄薄的吊带睡衣,又被雨淋了个透湿。
      他坐到了冰柜上,“依娜,你最近身体不好,工作就不用那么辛苦了,要是想休息,也可以休息。”
      “我没有身体不好啊?”我整理着被单,莫名其妙。
      “你的床上都是血……你是不是那个……”他转过头,期期艾艾地不知所云。
      恍然大悟,脸上也有些发烫,赶紧摇头,“不是的,不是那个,”抬起胳膊,光滑的肌肤上伤痕已经完全消失,“是,是我的能力的副作用,有时候会受伤。”
      来这个世界后从未来过例假,我只是个披着画皮的怪物,连真正的人都不是。
      挥手撒下一把野钢花的种子,它们迅速发芽,抽枝,沿着帐篷盘绕生长,开出金色拳头大小的花朵,从帐顶垂下。
      “哦。”凯特惊叹着,摸了摸一朵花,“硬的!”
      “恩,现在你不用担心帐篷被风吹倒了。”
      他扶住花萼处,指尖用力,尝试着折弯它,“还很有韧性!”
      我举高双手捧住花,钟形的花苞顺从地落在手心,递过去,“送给你。”
      他愕然接过,笑意从眼中一点点溢出,在脸上漾开,“谢谢,很漂亮,”他凝视着我,重复了一遍,“很漂亮……的能力。”
      错开视线,淡淡地笑了,“这还是我第一次送花给男生呢。”顿了下,我再不是无忧无虑的学生了,这个世界也没有男生。
      他把花放在膝上,小心翼翼地扶着,“很久以前,金说起过你。”
      “恩?”站在他身边,依在冰柜上擦着头发,有他在,也不觉得玻璃下的尸体多恐怖了。
      “他经常说,说你唱歌有多动听。有一天,他说要去找你,给你点东西,我就主动要求帮他带过去。那时候我就很想去见见红极一时的塞壬了。”他低下头,轻轻抚摩着花瓣。
      “我听说你在恩雅剧院演出,就找过去,可是票很贵,又难买,只好在剧院门口等你。”和他离得很近,可以闻到他身上有种若有若无的甜香。
      雷电不知何时停了,天地间只余淅淅沥沥的雨声。听他娓娓说起遥远的往事,恍如隔世。
      “剧院的门口贴着你的大张海报,化着很浓的妆,和你的真人不太像。”他笑了一下,脸上碎裂出无数细小的皱纹,“画上的你明明是笑着,却又是很难过的样子。我对着你发呆的时候,有个红色头发的男人拿着一枝玫瑰花走到我身边。”
      我擦拭长发的手停住。
      “他和我站在一起看着海报里的你,我问他是不是也没买到票,他笑着说,我从来不听她唱歌的……”
      “凯特,”打断他,“我不能唱歌了,”清清楚楚地望进他惊讶的双眸,“我生了一场大病,再也不能唱歌了。”心如刀绞,他一直都明白,我的歌不是为他而唱,为什么我们总是会在不知不觉中伤害爱自己的人。
      “雨小了,我也该回去了,”把毛巾放在他旁边,转身解开被单,反手递给他,“谢谢。”

      揭开帐篷的门,寒风夹着冰凉的雨珠立时又把睡衣打湿了,橙黄的灯光在身后摇曳着,低头看着地上孤单的身影,为什么我总是如此留恋这些不属于自己的温暖。
      前面是漫漫黑夜,抛弃我的人远在天边。后面是暧昧的灯光,是带着体温的被单,是他手心里的花。
      “依依没有了男人,一个人就活不下去。”
      门在我身后阖上,再次独自站在连绵的雨中,又会是一个不眠之夜,漫漫长路,我看不到尽头。

      宣传册上称亚述国的首都蛾摩拉为沙漠里的一颗明珠,并非言过其词。
      城周密密地植着树防风沙,城内也是翠缕如盖,街边设有长椅供人小憩。可是一路过来,看到街上的行人无一例外,都带着阴郁警惕的神色,空气里充斥着一触即发的紧张感。

      “等等。”凯特把车停下,回头对我说,“我去买束花给一个朋友。”街对面是“浪漫满屋”鲜花连锁店,在很多国家的大城市都设有分店。
      “女朋友?”我打趣道,今早碰面时我和他都有些尴尬,明亮的阳光下,昨晚的暧昧变得缥缈而不可信。
      他的脸一红,迅速否认,“不是,只是朋友,”又补充了一句,“你也认识的,门琪。”
      是那个性格张扬身材性感的小美女呵,好像和你蛮般配的。

      “先生,又来买花了。”一个女服务员笑容可掬地迎上前来。
      “还是老样子,九朵粉玫瑰吗?”她熟练地扎着花束。
      “恩,”他补充说,“今天请给我张卡片。”
      “好的。”对方略有惊讶。
      他握住笔,思索着,自言自语,“写什么好。”
      “是送给您的女朋友吗?”服务员热情地插话。
      他的脸转向我,仿佛征求意见。
      “我将赠与你这世上最美丽的花,为了用花将你完全掩埋,我才出生的。”脱口而出,最后的玫瑰,凋零在冬夜。
      他久久不落笔,只是凝望着我。
      “我出去等你,这里香味太重,头晕。”胃里一阵阵发紧。

      门外就是自动取款机,顺手查询了一下,果然。懒懒地靠在墙上,轻咬着信用卡的一角,吮着它薄薄的边缘。隔壁音像店里一个甜蜜的女声靡靡吟唱着,“花儿永远是美丽的,即使她已经凋谢,我爱的人会永远爱着,即使他已经离开了我……”某个人会永远往我的卡里加钱,即使我已经不陪他上床。
      “可以帮我们签个名吗?”两个学生打扮的女孩在我面前停下。
      惊讶,难道她们认出我就是唱这支歌的赛壬吗,等到她们展开一卷布横幅后,不由开始嘲笑自己的虚荣。
      “这是什么?”好奇地问。
      “是反对阿里的签名。”个子略高的女生回答,分得很开的黑眼睛严厉地瞪着我。
      “请问,阿里是谁?”我继续追问,何许人要签名反对。
      “啊,阿里就是现任的国王啊,我们就知道你是外国人,不过你也太无知了吧。”矮一点的女生扭动着胖乎乎的身体,惊叹着。
      汗颜,高个子女生执拗地把横幅递到我面前,“请签名。”
      “不好意思,请问你们为什么要反对你们的国王。”我退无可退,贴墙而立。
      “那还用问,当然因为他不配做国王啦!”矮女生断然回答。
      MM呵,貌似这不能算是个让人信服的理由吧。
      “阿里继任后,大幅提高税收供自己挥霍,以至民不聊生。他数典忘祖,抛弃我们国家的文化和传统,生搬硬套其他国家的制度。在外交上,他软弱无能,对大国无原则的让步,卖国求荣。”高个女生的声音粗嘎,上唇也生着浓重的汗毛。
      “对!对!”她的同伴附和着。
      这个理由到位,不过也太到位了。我仔细看着这两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这些话真是你们自己想出来的吗。
      “依娜,我们该走了。”身不由己,被凯特拉上了车,后面两个女孩改用她们的土话叽里咕噜地冲车尾叫嚷着。
      “凯特,阿里国王很糟糕吗?”我无聊地问他。
      “你知道亚述国的历史吗?”他神色严肃。
      “我在飞艇上看了点介绍,亚述国在一个世纪前曾经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有着最彪悍的骑兵,东征西讨,周围国家都臣服在他们的铁蹄下。由于对附庸国横征暴敛,激起民愤,在四十多年前被其他国家联合起来推翻统治,摩亚迪十三世国王也被积怨良久的大臣乱刀砍死。然后他的侄子,也就是十四世继位,主动归还侵略的领土,励精图治,发展香料经济,把亚述国建设成现在这个富庶文明的国家。”回忆着宣传册里的内容,“三年前十四世因操心国事,劳累成疾,心脏病突发猝死,后由他的儿子十五世继任,就是这个阿里吗?”
      “你说的都是场面话,十四世对外懦弱,对内残暴,三年前所谓的病死,其实是他后宫的妻妾不堪虐待,合力把他勒死的。”
      原来这里还有运气比嘉靖更差的皇帝,“阿里也是这样的国王吗?”
      “不,他是个好人。”他简单地回答。
      “那为什么这里的人都反对他?”我望向车窗外,路边的围墙上,歪歪扭扭喷着数个大字,“打倒阿里”,鲜红的字,触目惊心,旁边是密密麻麻的小字,标题是“历数阿里的十大罪状”。
      “也许就因为他是个好人。”他脸色沉下来,“依娜,我们猎人协会的原则是,不主动干预其他国家的内政。”
      “明白,明白。”这个国家与我何干,我只是来打酱油的。

      “凯特回来了!”考古队的人立刻把跳下车的他围了起来。
      我独自站在车的阴影里,不是第一次看到他严肃苦涩的脸瞬间变得温暖和煦,但是每一次都觉得很有意思。难道这就是金极力撮合我们的原因吗,让十全十美先生有个可以放松的对象。一回头,看到了何晨热切饥渴的眼神,微微一愣,悄悄走开。

      蹑手蹑脚地潜进帐篷,挂好灯,开始挖沙子,筛沙子,其实抬起铲子时就知道里面除了沙子什么都没有,但是这样按部就班地操作,让我心安。害怕真正的睡眠,经常会做不愉快的梦,然后哭着醒来,厌烦自己这样黏黏糊糊,又无计可施。
      大脑沉入无梦的睡眠,只有身体在机械地操作。忽然惊醒,有人靠近。
      一回头,是何夕,手足无措地站在我身后,“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这,你是……”他费力地想着。
      “依娜。”
      “依娜小姐。”他松了口气,讨好地挤出一丝微笑。
      “何队长,你这么晚来有事吗?”我先发制人。
      “我是来……”他指指旁边的一个小坑。
      “那是什么?”
      “是我们原来的工作,汶川古文明的遗迹。”他提着铲子,惆怅地蹲在坑边,“现在大家都只关心船。”
      我疑问地看着坑里高低不平的石砖,“这些是什么?”
      他被我流露出的好奇鼓舞,跳下坑,“是墙壁啊,你看,这是汶川人生活的地方,”他在里面走来走去,手臂像鸟一样上下挥舞,“这里是睡觉的地方,这里是厨房兼作会客室和餐厅。”
      “就两个房间吗?”很狭窄的居室。
      “他们好像是穷人,老夫妻和三个女儿,只有两个房间。”他很抱歉地对我解释着。
      那不是你的错,我忍不住笑了,“可是何队长,你怎么知道他们有三个女儿呢?”
      他在坑里拾起一个粗糙的铁盒子,得意洋洋地打开给我看,“你看,父亲在墙角埋下了女儿的嫁妆,三对金耳环。根据这里的风俗,女儿出嫁一定要有金饰品,穷人只买得起小的耳环。”
      我捧着父亲沉甸甸的的心意,“为什么耳环还在这里,三个女儿都没嫁出去吗?”
      “应该是又发生战争了吧,墙石上有烧过的痕迹。”他接过盒子,爱惜地抱在怀里,“原来我把它放在储藏室的,后来他们要摆船上的东西,又把它丢回来了。”
      他举起手臂给我看盒子时,袖子滑了下去。
      “何队长,你忙吧,”我退后一步,“我先去睡了,晚安。”
      转身把手指放在鼻下嗅着,和凯特身上一样的香味,何夕右肘的针眼,何晨看凯特的神色,对我的仇视,我都不关心。

      凯特脸上的笑容僵硬地刻在脸上,褐色的脸上血色消褪,现出灰白,他的手指痉挛地按在报纸上,全身都在难以察觉地微微颤抖着。
      我探身过去,挡住了他们的视线,“凯特,我这次买的咖啡不错,尝尝看。”泼掉他杯子里的茶,把我泡的咖啡倒进去。
      他勉强对我敷衍地笑着,把报纸推到一边,“何晨的奶茶也很好喝,不过还是要谢谢你。”
      归座,优哉游哉地喝着黑咖啡,吃着压缩饼干,无视其他人的侧目而视和何晨的妒恨目光。

      漠漠黄沙尽头,一轮红日落下,大片浓重的色彩碰撞着,互不相融。
      “依娜,我明天要回猎人协会联系运货飞艇。”他走到我身边,眺望着蛮荒的落日。
      “恩。”淡淡地答应。
      “可能……可能时间会有点久,我交待过何队长了,让他照顾你。”他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那天晚上谢谢你送给我的花,这是回礼。”
      “啊!”低呼出声。
      是那块柴窑的碎瓷,被打磨成圆润的泪滴形,泪滴的尖端钻了一个小孔,穿在同色的丝线上。
      “我看你喜欢,又是最小的一块,拿走应该不要紧。”他托在手心。
      “谢谢你,凯特。”把它挂在脖子上。
      “你喜欢就好,”他语气生硬,“今后别一直这么孤僻,我不在的时候,你也要学着交朋友。”
      按在那抹惊艳的绿上,紧贴住胸口,这是来自家乡的礼物,“我有朋友的,只是没有朋友圈。”

      “你怎么也在这!”他径直走过来,眉头紧皱。
      “你不在,我留着也没意思,就跟队长请假出去看个朋友。”堆出笑脸转向旁边的乘客,“先生,可以换个座位吗,我想和男朋友坐一起,谢谢了。”
      他在我旁边坐下,满脸不快。不理他,抖开报纸,装模作样地看着。他瞥了一眼报纸,脸色大变,紧紧握住飞艇的扶手。
      果然,我放下报纸,试探着用指尖靠近他的手背,“凯特,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了,”他的手又湿又冷,“我以为你会信任我。”
      感觉到他全身散发出的排斥,“凯特—”柔声叫着他的名字,看着他的眼睛,用了一点点的魅惑。
      他避开我的目光,低下头,“路德孤儿院,我就是那里出来的。”
      整版报纸我都背下来了,立刻明白他指得是左下角的一则新闻,路德孤儿院因为院长渎职,在十五年前被烧毁,只有院长和一个男孩幸存,登报的那天是重建的奠基仪式,报上还详细地注明院长出狱后定居在邻国的小镇琐珥。
      “你想去看孤儿院的旧址,还是去找院长?”有些让我害怕的事在悄悄发生。
      “师傅说我是路德孤儿院的幸存者,可小时候的事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了,他们也都不肯告诉我,”他捧住头,声音越来越低,“我想自己去问院长,可是……我……”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害怕……”
      只是握住他冰凉的手,我明白,这种对遗失的记忆既渴望又畏惧的心情。

      到琐珥镇已是黄昏,我建议先找地方住下,明早再去拜访院长,他顺从地同意了。
      推开房门,他依窗而立,目光呆滞地望向窗外。
      走过去,拈起他的长发,绕在手指上,同样的颜色,他的金色仿佛都可以感觉到温度,不像某人那么冰冷,“凯特,你的头发这么美,为什么平时要一直戴帽子藏起来?”与其藏起来,不如剃光省事。
      他有些烦躁地推在我肩上,“我是个男人,有什么美不美的!”迅速缩回手,“对不起,我……”
      放手,摇摇头,“我明白,你要是也像对别人一样笑眯眯地对着我,我才会觉得你不是我的朋友。”
      他一脸歉意,“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对别人不是这样的……”
      岔开话题,“凯特,和我说说你小时侯的事,不会一点都不记得了吧。”
      他神色茫然,“从我有记忆起,就在金的身边,他说我是孤儿,路德孤儿院因为意外失火,只有我幸存,尼特罗会长就把我交给他抚养,当时我都十一岁了,之前的事全不记得,连那场大火都不记得……”他停下,双手撑在窗台上,背对着我。
      手指在他的背上画着圈,“凯特,后腰这里的皮肤和肌肉都很薄,没有骨骼保护,下面就是脆弱的肾脏,是一般人背后偷袭的最佳位置。”
      “恩?”他一怔,没有动。
      “所以今后不要随便背对着别人,谁都不行。”把准备好的花刺深深扎了进去。

      夜色静谧,走进姹紫嫣红开遍的小院,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花香。
      “笃,笃。”轻敲月下门,门内有着非常弱的念力。
      “谁啊?”一个苍老的声音。
      “路德孤儿院的游魂。”清晰地回答。
      屋内人拖着脚走过来,拉开一条缝,兴许是我的外表没有威胁性,门缓缓地打开了。
      “你是谁?”一个枯槁的老人站在我面前,“先进来再说吧。”
      简朴的小屋,收拾得桌明几净,靠墙放着几件园艺工具。
      “我去烧点水泡茶。”他一瘸一拐地把我带到桌边。
      “老伯别麻烦了,您知道我不是为了喝茶来的。”客气地站在桌边,挡住了他的路。
      他没有坚持,扶着靠窗的桌子坐下,正好缩在阴影里。
      我也在对面坐下,取出让凯特面色大变的报纸,从桌面上推过去,“我是因为这才来找您的。”
      他又把报纸推了回来,“前些日子,有个记者找上门来,让我参加路德孤儿院的重建奠基仪式,我没去,都烧掉了十五年,还造什么造。”
      “是啊,孤儿院是烧掉了,”直视着对面混浊的双眼,忍受着他浓重的老人味,“可是那些孤儿中,有一个还活着。”
      老人在黑暗中打量着我,“你是凯特的女人吧,他怎么不自己来,我好久没看到他了。”
      有些脸红,“老伯伯,凯特向我求婚了,我也很喜欢他,但是,但是……我始终觉得自己不了解他,想多知道一些他小时候的事,您可以告诉我吗?”
      他惊讶地打量着我,然后咯咯笑了起来,“你做得很对,我可以都告诉你,不过你想听故事就要有耐心,不要中途插嘴。”
      我还没使用魅惑的能力,老头就很爽快地开口了。

      “十五年前的事,现在想起来都像在做梦。”
      “路德孤儿院的历史很久,如果没被烧掉,到现在都有六十三年了。猎人协会一向以慈善组织自称,在世界上很多地方都开有孤儿院,无条件接受所有送来的孩子。然后每年会有专门的人员去各地巡视,发现长得漂亮的小孩,就专门送到路德孤儿院来。孤儿院里设施豪华,应有尽有,每个刚来的孩子都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他背书一般机械地叙述着。
      “我也是个念能力者,不过是个很失败的念能力者呵。参加了七次猎人考试,都在第一场被淘汰,但是我还是很向往当个猎人,就托人说情,即使当不了猎人,能在协会工作也风光啊。找了不少关系,也花了很多钱,终于找对了路,居然可以当上这个孤儿院的院长,接到通知后,我感觉像做梦一样美好。”
      我皱皱眉头,这老头太唠叨,而且,他的话里好像有什么让我不安的地方。
      “当上院长后,我才发现,这个小孤儿院根本就是个大妓院!你以为协会为什么这么神通广大,就是因为他们什么肮脏的事都做得出来。经常有各国各地的大人物来协会拜访,然后就到孤儿院参观。我把孩子们都带出来给他们看,挑中的几个晚上就摸黑送到他们住宿的宾馆。等他们享受完了,我再把孩子领回来。你听着也像做梦一样吧?”
      窗外风吹叶动,巨大的藤蔓横过窗前,黑色的阴影投在桌面上,我一动不动,静静地听着。
      “说起来,凯特可是最红的孩子呢,生得漂亮,尤其是一头长发,像金子一样,而且性格乖巧,特别会讨好人,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简直是天生尤物,很多客人玩过他一次后,念念不忘,会再来指名要他。我真是想不到,像这样的一个小贱人,长大后还会对女人有兴趣。不过,小姑娘,你要是指望他会真心对你,那是做梦!”
      他猥琐地怪笑了一声,陷入了沉默。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从听他回忆起就觉得不对劲,他反复说“做梦”这个词,而且每两次之间的间隔时间都相同。冷汗顺着脊背流下来,强行克制住了哈欠,“请您说说那场大火吧?”
      他的脸从黑暗中探出来,眼睛里反映着月亮清冷的光,直勾勾地望向我。
      “是猎人协会的会长尼特罗放的,那天晚上,我送凯特去一个重要的客人那里,回来时,孤儿院的大火把天空都照亮了,孩子们一个也没逃出来,都在床上做梦。”他加重了最后两个字。
      石南草从手心里钻出,尖刺扎进了我左手食指的指甲下,痛得我浑身一缩。
      “我只是个小人物,在协会下面工作了那么久,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见到他,以为他会杀人灭口,也吓傻了,跪下来苦苦哀求。尼特罗看了看我,反而问我怎么办。我也不是笨蛋,马上去投案自首,承认挪用公款,导致孤儿院的电线线路老化引起了火灾,整整被判了十四年牢。十四年啊—”他贪婪地盯着我,“像——”
      “像做梦一样对不对?”我冷冷地替他说下去,现在是左手中指。
      他的脸凑得更近了,口腔里腐败的气味避无可避,“差点儿被你骗过去了,我就奇怪你怎么不睡着。”
      果然,他的念能力应该是每隔一段时间说出做梦这个词,一定次数后会有催眠的效果,不过这睡眠以后会是死亡吗。
      “呵呵,你支持不了多久的,我的念能力从未失败过,出狱后,来过好几个听故事的人,都睡在外面的院子下面。”
      “老伯,请您讲讲凯特的下落吧,他是怎么失忆的。”轮到无名指了,其他来杀院长的是什么人,如果尼特罗要灭口,当初就不会放过他。
      “告诉一个死人是没意义的,”他绕过桌子,摇摇摆摆地走近我,舔着嘴唇,“好久没遇到你这样既秀气又有礼貌的小姑娘了,可惜我不喜欢女孩子,只喜欢小男孩。”
      噗噗声不断,我瘫在靠背椅上,躲不开他四下飞溅的血,食人花的藤蔓从不同方向刺穿了他的身体,贪婪地吮吸吞咽着。
      幸好,我一向是胆小又不喜欢打架的人,敲门时就撒下了花种,等着它们疯狂地生长,又被我的血吸引进屋,只是没来得及问到凯特后来的情形。
      石南草的尖刺轮流扎着我五指的指尖,要是现在睡着了,大概会被失控的食人花老实不客气地吃光抹净。
      手指上的痛感越来越弱,当初怎么没向他请教一下刑讯的诀窍,胡思乱想着,昏昏欲睡。

      猫一样轻捷的脚步声靠近,“依娜!你怎么了?”
      被人像婴儿一样抱起,我勉强睁开眼睛,“快走。”
      “怎么回事?”他既要保护我,又要抵挡着食人花的攻击,步步后退。
      “回去告诉你,先走,”我用尽全身气力,抬起手,想抚平他眉心的皱纹,“凯特,你是干净的……”
      手终于还是软软垂下,沉沉睡去。

      环形山难得有这么风和日丽的晴朗天气,我和他排排坐在高高的树枝上,他埋头擦拭着剑。
      百无聊赖,光着脚荡来荡去,一下一下轻踢着他的小腿,“飞~~~”居然不理我,“飞飞,坦子,飞坦,飞坦SAMA,”仍然不理我,“小矮人——”那偶就是白雪公主。
      “啪”,后脑勺上响亮地挨了一下,虽然不痛,但是很没面子。
      老老实实地坐在他的右手边,郁闷,难道剑比我好看?
      “啊!”指向他的左边,他一惊,也立刻转过头。
      嘿嘿,惊叫的同时大力晃动树枝,把小矮人摇下去~~~
      “哎哟!”左手指尖一痛,他左手扶住树枝,右手揽住我的腰。
      他劈手拉过我的手,低头舔掉我指尖的血,查看伤口。“活该!”咬牙切齿的在我头顶上敲了一下。
      “你的手。”去拉他的手,我只是映像,受伤的是你。
      他抽回手,背在身后,“脏的。”
      “才不——”又是啪的一下,你丫在五分钟内连打我三次,这是典型的频发家庭暴力,俺要去妇联投诉!
      食指上细长的剑伤迅速愈合,眼睛一转,“飞,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随便。”他把我刚才受伤的手指握在手心,低头看着落在树下的剑。
      “有一天兔子出门遇到狼,狼劈头就给它一巴掌,叫你不带帽子!第二天兔子带着帽子又遇到狼,狼又给它一巴掌,叫你带帽子。兔子想这可咋整捏,还是去找老虎投诉吧。走到门口正好听到老虎跟狼说话,你不能这么不讲理,要是兔子找我投诉怎么办,今后你打它要这样,譬如你叫它去搞点洗衣服的来,它要搞肥皂来,你就说要洗衣粉,它要搞洗衣粉来,你就说要肥皂,或者你也可以叫它搞个女人来,它要搞来胖的,你就要瘦的,它要搞来瘦的,你就要胖的,这样你也有正当理由打它了。第三天,兔子再次遇到狼。”
      他不知不觉抬起头来,专注地听着。
      “于是狼说,兔子,去给我搞点洗衣服的来。兔子不慌不忙地问,狼大爷你是要肥皂还是洗衣粉?狼一听,哟,这你都知道,又说,算了,不要洗衣服的了,你去给我搞个女人来。兔子继续问,狼大爷你是要胖的还是瘦的呢?狼龇牙咧嘴地想了一会儿,啪地给了兔子一巴掌,叫你丫不带帽子!”
      撅起嘴,可怜巴巴地对他眨着眼睛,“我觉得我就是那兔子,你,你就是那狼大爷……”
      他先是一愣,薄薄的嘴唇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一仰头,欢畅地笑了。
      拉起他的手,贴在脸上摩挲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飞,我知道你的过去很苦,可是我们还有很多的日日夜夜,我永远会是你喜欢的模样,我的能力可以保护你,我要你和我在一起的每一刻都会这样开怀的笑,我要这样的生活持续到永远,五十年后死亡来临的时候,我相信你会拉着我的手陪我一起面对。
      为什么我总是会反复叫你的名字,因为每次听到你答应我,知道你就在我的身边,感觉到你对我的爱,就会觉得幸福,这样的幸福有多少也不够,我是食爱的饕餮。
      飞,你知道吗,我刚才做了一个漫长可怕的梦,我居然会梦见我们成了陌路人,醒来后才知道,原来我们是相亲相爱的,永永远远……

      忽然身子一轻,从高高的树枝上坠落,落入无底的深渊,尖叫着,徒劳地伸长手臂,眼前却是一团虚空。

      我抽搐了一下,猛地睁开眼睛。
      窗帘拉开着,借着月色,看清了房间的陈设,是在琐珥投宿的旅馆。床边伏着的黑影立刻站起来,嗒的一声灯火通明,“依娜,到底是怎么回事?”急忙抬起手遮在面前,屋内再次陷入黑暗,他的手尴尬地悬在灯的开关上。关灯也没用,以他的视力,这点月光足够看清我脸上的泪痕。
      环顾室内,斑驳的墙纸接近墙跟处已经脱落,天花板的一角有黄褐色的水迹,粗笨老旧的家具给人抑郁的压迫感。闭上眼睛,带着清香的树枝,大团大团的花朵簇拥着,他手心的触感,专注的侧脸,长长的睫毛颤动着。
      如果梦比现实更美好,我为什么还要醒来。

      他先开口,“依娜,发生什么事了?”
      有些烦躁,我又不是何晨,你还想愚弄我。
      “凯特,谢谢你终于决定救我,在我之前,有其他杀手去过。”
      他沉默着,良久,“我不懂。”
      “你的脚步声。”叹气,为什么要逼我这么直白地拆穿你。
      之前的杀手是你雇佣的吧,猎人协会过了这么多年,根本没必要来灭口。孤儿院的过去你从未忘记,却无法亲自面对。那张报纸让你萌生了利用我的念头,所以才会送我礼物示好。你在院子外一圈圈徘徊着,矛盾着要不要让我给这个可怕的秘密殉葬,甚至忘了隐藏脚步声。你身上有烟的气味,院长和他的小院子应该都被你放火烧掉了。
      原来我想就这样装傻装下去,可是现在觉得好累,只想一个人睡一会儿。

      许久,他慢慢地说,“你睡了三夜两天,我一直在这里等着,不知道你还会不会醒来。”
      “弄死我对你不是什么难事吧,我明白,你是不想弄脏自己的手,让命运来决定我的生死。”坐起来,抬头看着他,“现在也来得及,我好像也不是那么想活。”
      他转过脸,望向窗外,“什么是命运,小孩子觉得好玩,随手按死一只蝼蚁,他对死去的蝼蚁来说,就是命运。”
      “我不明白,你想说什么?”我只明白,他铁了心不想让我一个人安静地待着。
      “如果你死了,那是因为我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来救你;如果你活着,那是因为我没有杀你。你现在可以和我说话,不是命运决定的,是我。”
      我苦笑着,“凯特,别跟我说,你要强大到主宰自己和他人的命运,那是疯子才有的想法。”在我见过的强大的人之中,你根本排不上号。
      他也笑了,“依娜,也许你是世上唯一一个我不会伤害的人,因为你也是唯一一个说我干净的人,”他在我面前蹲下,“我们一起活下去好吗?”
      伸手拈起他的长发,“蜗牛它背着重重的壳,一步一步往上爬。这么辛苦,为什么还要活下去。”
      他握住我的手按在脸上,“因为,等待和希望。”

      用小勺搅拌着卡布奇诺,去掉虚假的香甜奶油泡沫,下面还是一样苦涩。
      “依娜,我这次出来是为了联系运送的飞艇,考古队的工作结束后,你有什么打算?”
      “没想过,到时候再说吧。”托着下巴望着路边的人来人往,不用操心考试,不用担心就业,如今有钱又有闲,反而会觉得走投无路,真是笑话,“你呢?”
      “两周后是苏富比慈善拍卖会,原定我负责保安工作,所以必须要尽快结束挖掘工作,等拍卖会结束后还要邀请相关专业人员协助鉴定。”
      “听起来很忙哦。”好像只有我找不到生存的位置。
      “又不爱吃吗?”他把我的盘子拉到自己面前,两口吃掉冷掉的蛋卷,“我帮你申请了猎人协会办事员的职位,一般头三个月是试用期,没有工资。”他把空盘子推到一边,摸出一个信封推过来,“我的积蓄不多,你先拿去用,今后领到工资了再还我。”
      隔着信封一摸,抿着嘴笑了,又推回去,“凯特,你还是留着买玫瑰花吧,”话刚出口就后悔了,怎么浅薄到拿他和西索这个大款比,掩饰地歪着头撒娇,“我反正吃喝住行都跟着你就是了,想要什么你帮我买,这样感觉比较好哦~~~”
      他没有接信封,“女孩子出门没钱不方便,还是带着防身吧。”
      郑重地把钱收好,眨眨眼睛,“也许尼特罗会安排我当你的贴身小蜜呢~”搞定老狐狸,这会是眼下我的新任务,要好好想想有什么可以忽悠他的。
      “小密?”他一脸疑问。
      “呵呵,吃完早饭我们要做什么?”都是跟西索混的后遗症,口无遮拦乱调情。
      “我们去联系货运飞艇。”他的神色带着点淡淡的不快。

      “哈尔的移动城堡,”趴在车窗上,读着远处的巨大招牌,“好象上次猎人考试,你们协会用得也是他们家的飞艇呢。”
      “是我们协会,”他纠正我,“协会所有的飞艇都是免费用他们的。”
      “哦,这么牛?”把头缩回来看他,又是什么肮脏交易吗。
      一路上他始终回避着我的目光,语气淡漠,“因为哈尔是门琪的父亲。”
      “哦——”恍然大悟,原来她是最大的飞艇制造商哈尔的女儿啊,难怪能力这么差,也能当猎人考官,还当得如此飞扬跋扈,这就是所谓的财色双收啊,正想调笑凯特两句,看到他的脸色又识相地闭嘴。

      “凯特!”一下出租车,就看到一团火扑了过来。
      门琪吊在凯特的胳膊上唧唧呱呱的有说有笑,凯特满脸大爱的神色俯首听着,我这个灯泡也只好腆着脸伺立一旁作鹭鸶笑。
      她终于注意到我,“啊!你是依,依——依什么来着?”
      “依娜。”恭敬地折腰十五度,不容易啊,你还记得半个在下,先拉关系的说,“我猎人考试的时候你就是考官。”
      “对了,就是依娜!我记得你,你会唱歌的!”
      我一寒,瞄了凯特一眼,他仍然维持着弱智般的微笑,轻咳一声,耷拉下脸,“后来我生了场大病,嗓子坏了,再没法唱歌。”
      “真的啊?”她大为惋惜,“太可惜了,我还在想生日宴会的时候要叫你来唱歌呢。”
      “是啊,”我比她更惋惜,“因为这场病,原来唱歌的工作也丢了,还是求了金,才帮我找了个在凯特考古队工作的机会,不过也干不了几天了。”
      她听后立刻同情起我来,“是吗,你想做什么,我可以帮你安排。”好大,口气好大。
      “真的!太好了!你真厉害!”我双手合十,感激不尽,装做没看见凯特的怪相,又换上一脸凄惨,“不过,我很笨的,什么都做不好,凯特也是因为金的面子才忍受着我,换了其他头儿,早把我踹飞了。”
      “也是呢,要不你就给凯特打下手吧,最近会长老是给他派工作。”
      “是啊,会长最会压榨人了,”义愤填膺地附和,又变脸撒娇着,我的魅惑可是男女通吃的,“门琪姐真好~~~这下我不用老担心被开除了。”凯特在她身后表情痛苦,忍吐很辛苦吧,坚决无视之。
      “放心,包在我身上了!”她很热络地拉着我。

      我是不是魅惑用过头了,午饭后她就丢下凯特,兴致勃勃地拉着我出来逛街买衣服。整个下午,我的阿谀之辞都可以麻翻十头霸王龙了,反正商场里除了童装,她穿什么都好看。
      坐在餐厅里吃着最贵的甜品,当然是大小姐请客。经过一下午的溜须拍马和曲意奉承,顿生再入红尘重操旧业的感觉,不觉精神大振。
      “娜娜,”她已经很熟稔地改了我的名字,“知道吗,你是我的第一个女性朋友哦。”
      “不会吧,琪琪你人那么好,怎么可能没有朋友啊!”适时地配上吃惊的表情。
      “是真的,从小到大,每个人都围着我转,可是我知道,他们都是因为我爸爸,只有你是真的把我当朋友。”她惆怅地看着玻璃墙上的水幕。
      安慰她,“不光有我,还有凯特呢。”
      “恩!”她又高兴起来,“你知道不,我刚进协会时听每个人都说凯特是出名的好好先生,对谁都很温柔。可他却老是对我冷着脸,可把我气坏了,所以我就老找他的茬。”她坏笑着挖了一大勺冰淇淋。
      “哈哈,你肯定把他给整惨了。”兴味盎然地听着凤凰男的发迹史。对谁都很温柔,只对自己冷淡,女人都吃这一套,原来我也不能免俗。
      “那是自然,不过也就只有他不因为我爸爸的原因来讨好我,”她忽然打住,神色一黯,“其实也有别人,不是因为我爸爸的。”
      “那是自然,琪琪,真心喜欢你的人肯定不少的。”吃下去的冰淇淋貌似消化不了,蠢蠢欲吐。
      “娜娜,我问你一个问题,”她终于下定决心,“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喜欢上一个没什么能力,长得又胖又丑的人,可是那个人对你很好,是非常非常好的那种,你会怎么样?”
      我惊讶地叫起来,“我怎么可能喜欢那样的人,又胖又丑,又没能力,噢,太可怕了!”用力摇头,“不行,跟这样的人在一起,我会被别人笑话的,怎么也要找个带得出去的吧!”
      “我也这么想呢,”她有些蔫了,“不是我,是我的一个朋友问我的,我也是像你这么想的。”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
      我端详着她苦闷的脸,大小姐你真的知道什么叫喜欢吗。推心置腹地把椅子往她那边移了一点,为凯特着想,这个问题不能再继续深究,“琪琪,其实我也很烦心呢。”
      “哦?”她瞪圆眼睛,很有兴趣地听着。
      “其实,其实我很喜欢金。”终于下定决心。
      “哇,猎人协会的钻石王老五啊!”她失声叫了出来,又赶紧捂住嘴巴。
      “可是,你也知道的,他好难逮啊!”她赞同地连连点头,“凯特是他徒弟,所以我才老跟着凯特,制造机会碰到金。我就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啊。”
      “放心吧,打死我也不说,”她坚定地回答,“你放心吧,这事我一定帮到底。”

      晚饭时门琪的情绪有些低落,吃了两口就推说头疼去睡觉了,敷衍完哈尔,我和凯特在管家的引路下各自回房间。
      半夜敲开他的门,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给我倒了杯速溶咖啡,坐在对面沙发上一言不发。
      “凯特,门琪好象另有喜欢的人。”踌躇着开口,自己的行径可以划入卑劣了吧。
      “我知道,是卜哈刺,”他平静地回答,“哈尔和协会的人也知道,除了她自己。”
      捧着杯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东张西望,床上整整齐齐,今夜失眠的人不少。
      “我需要哈尔,他也很看重我,”他低着头,不带感情的说,“我会对门琪好来补偿她的。”
      怎么好法,女人在最天真最美好的一段岁月想要的是爱情,你给不了,我保持沉默。
      他仿佛听到了我心里的想法,“我是没办法对她好,依娜,我不是个真正的男人,”看到我飞快地扫了他局部一眼,他自嘲地笑了,“是的,我看过医生,用过药,也找过妓女尝试,都不行。”
      保持沉默,地毯都快被我看出一个洞来。
      他走到我面前,跪下来,手撑在我的膝盖两侧的沙发上,抬头看着我,“依娜,你的能力可以帮我吗?”他的语气是让人无法拒绝的哀求。
      见我愣愣的不回答,他低头把脸伏在我的腿上。
      我们僵持着,他并没有更进一步的行动,但是每次呼吸,热气都透过我的裙子,烧灼着大腿上的肌肤。

      一咬牙,托起他的脸,也在他面前跪下,“凯特,你想过性是什么吗?”
      “是肮脏又不可或缺的东西。”他漠然回答。
      “不是这样的,”我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我们的心都是各自关在铁笼里的野兽,不管怎样努力,也无法用语言拉近距离,但还是渴望着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性交本身不全是快感,也有类似疼痛的不适感,语言无法表达的,就用身体来交流,传递想到彼此时心痛的感觉。”
      “每个人对性的阈值高低不同,就你而言,只是没遇到对的人,”近在咫尺的紫罗兰色的眼睛让我眩晕,“凯特,我喜欢你,可是我自己也有很多问题,我想,我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再次唱歌,只唱给你一个人听,”眼泪越流越快,“帮帮我,也帮帮自己。”

      冰凉的水珠浇在滚烫的肌肤上,我哆嗦着抱紧双肩,有多久没碰过男人了,他搂住涕泪横流的我时,差点就假戏真做了。
      为什么还是要骗我,那天从镇上回来时,何晨看你的目光,不是到不了手的饥渴,是上过床的情欲的目光。
      靠在同样寒冷的瓷砖上,对面的玻璃架上琳琅满目放着各色沐浴用品的小瓶子。性是什么,是彼此的安慰,还是自欺欺人。
      选了一个最小的瓶子,凯特,对你来说,性大概只是手段。

      倚在窗口擦着湿漉漉的长发,天际现出一丝曙光,和门琪道别后就走吧,留在这样的人身边,何苦。
      “依娜,开门。”是凯特的声音。
      “唔——什么事?”一惊,装出睡意朦胧的声音。
      “何队长和发掘品一起失踪了。”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急迫。

      一分钟后我穿戴整齐开了门,扑在他胸前,焦急地追问:“怎么会?怎么回事啊?”
      他扶住我的肩,盯着我的脖子,“何晨打电话通知我,说何夕和发掘品一起失踪。我已经汇报遗迹部负责人萨茨了,他马上到。”
      “哦,”借势后退了一小步,“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去客厅等萨茨,然后一起出发回沙漠。”
      “好。”答应着,带头便走。
      “等等,”他扳过我的肩,从领口拉出挂在脖子上的项链,“为了防止不必要的误会,先把项链……”
      丝线下悬挂着一枚硬币。
      “你果然……”他苦笑着。
      “对不起,刚才顺手放你口袋里了。”我也不好意思地陪笑着。
      他并不动身,“你不想问我何夕的事吗?”
      看着长廊挂着的一排名画,哈尔应该嗜好收藏,“如果他已经死了,我问他死得是否痛苦有意义吗?如果他没死,我求情你会答应吗?”
      “他或者你,我没得选。”
      “为什么不是我?”打量着壁龛里陈设的古董,何夕有妹妹,有助手,也许还有其他的亲人朋友。我什么也没有,杀掉也好,坐牢也好,都不会有人关心。
      “萨茨给我的指示是你,”他立在我身后幽幽地回答,“因为你是金的人,可以顺便打击他在协会的声望。”
      怎么把这家伙忘了,我终于锁定了楼梯转角处的大花瓶,回过身,“为什么你又会改变主意?”
      “我说过你是世上唯一一个我不会伤害的人,不过,现在你是不会相信我了。”他若有所待地望向我。
      “我相信,”转身走回他身边,伸出手,“把坠子还给我。”
      他低头,轻轻把瓷片放在我手心,“为什么还能相信我?昨晚你……”
      握住瓷片和他的手指,失败,昨天的假哭被看出来了,“为什么不能原谅伤害过自己的人,为什么不能相信欺骗过自己的人。凯特,我一直恨一个人,因为他做不到,可是,起码我要证明我自己可以做到。”

      跟在他身后,经过装满水的大花瓶时,悄无声息地把瓷片丢进去。开玩笑,这个时候再不表忠心,肯定会上猎人协会的通缉令。凯特出人意料地放我一马,应该和门琪对我的态度有关,我还没有自作多情到真相信他对我的承诺。
      得罪旅团已经很糟了,如今又陷入到猎人协会这个莫名其妙的泥沼,该何去何从。
      何夕,那个潦倒的中年男人站在沙坑里,一脸歉意地把锈迹斑斑的铁盒举给我看,瘦骨嶙峋的手肘青紫。
      心像被抓了下,微微揪起来。对不起,哥哥送我去环形山时说,这个世界除自己以外的生物只有两种,竞争者和牺牲品。我只是无能为力。

      萨茨已经到了,正和哈尔说着话,眉头紧皱,神色不快,这次没整到金很郁闷吧。
      飞艇是今天傍晚到达尼尼微沙漠的,何夕推说没有收拾好,建议第二天出发,结果半夜时,萨尔无意中发现他和发掘品一起失踪了,然后,何晨在他的床下发现了大量液态的衰微香料和注射器。
      “整整有半磅。”萨茨沉重地强调。
      “香料怎么了?”我压低声音偷偷问凯特。
      他不理我,还是萨茨听到了,“依娜小姐有所不知,衰微香料本身有提神醒脑愉悦心情的作用,如果经过特殊方式液化后注射入血管,就是毒品了。”
      “半磅很贵吗?”
      “当然,一磅就可以换一艘200人的客运飞艇了。”哈尔在一边解答,不愧是移动城堡的老板,什么都能兑换为飞艇。
      “这么贵!何队长怎么买得起的?”我吃惊地问。
      “是啊。”萨茨也感叹着。
      “难道何队长居然用我们的发掘品去换香料?”我继续提问。
      “依娜,事情不清楚前不要乱下结论。”凯特呵斥我。
      “目前的情况,也难怪依娜小姐会这么想。”萨茨替我解围。
      凯特脸色严肃,跨前一步,“对不起,出了这样的事我也有责任,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不用自责,”萨茨摆摆手,“调查的事交给我吧,你的工作安排照旧。”
      “何晨小姐呢,她发现的香料,应该和她哥哥不是一伙的吧?不过出了这样的事,大家总会对她有点看法的。”我插嘴,瞥了凯特一眼。
      “放心吧,如果这事只是何夕一人所为,我们协会不会因此就对何晨小姐有任何偏见。”萨茨保证着。

      迫不及待地关上门,把他推在门背后,一头埋进他怀里哈哈大笑。太可笑了,萨尔半夜时分的无意,何夕留在床下的半艘飞艇,你们是试探我,还是侮辱我的智商。
      “依娜,你还笑得出来。”他无可奈何地说。
      抬头擦拭着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发现他的嘴角虽然也噙着笑,眉间却出现了深深的川字纹,“凯特,我给你讲个故事。”
      “从前有只高贵的神鸟,非泉水不喝,非梧桐树不栖。有一天,它从空中飞过,一只猫头鹰正好捡到了个死耗子,担心神鸟来抢自己的死耗子,就对神鸟嚎叫……”
      “可是你永远无法真正了解一个人,不是吗?”他打断我的话,温柔地把柴窑的项链挂在我脖子上,“我从瓶子里捞出来后洗干净了。”

      “凯特,想不想抓住幻影旅团的团长?”我歪向凯特那边,偷看了一眼坐在前面好几排的萨茨,悄声问。
      凯特在飞艇上就开始整理苏富比拍卖品的图片,我不好意思闲坐着,只好也帮着在笔记本上分类编号。
      “是那个S级的通缉犯吗?”他也压低了声音。
      “看!”我抱着本本坐到他身边,指着一张照片。
      “是一对坦桑石的耳环而已,怎么了?”
      “哎——是库洛洛最喜欢的耳环哦——”看到他迷惑的神色,我大吃一惊,“咦,你不知道幻影旅团的团长叫库洛洛吗?”我卖出的旅团材料到底给那个老头派什么用去了。
      “可是你怎么知道?”他立刻运指如飞,在电脑上查着耳环的来源。
      “因为我和一个旅团成员同居过,后来被他甩了,还差点被他们杀掉灭口。”他的手停在键盘上,用眼角的余光偷看嬉皮笑脸的我,“幸好你们协会没有政审,否则我肯定混进不来。库洛洛很宝贝这对耳环的,也许可以用它当诱饵呢。”
      “也许它本来就是诱饵。还有,依娜,下次要说我们协会,”他严肃地纠正我,脸部线条又柔和下来,伸手摸摸我的头顶,“有我在,你是安全的。”
      克制住缩脖子的欲望,对他媚笑了一下,低头用力敲打键盘。

      再次回到营地,迎接我们的人只是少了何夕一个。萨茨吩咐众人尽快收拾个人物品,明早就出发,他和凯特指挥着随艇的工人拆卸搬运木船和尸体。
      床头柜里除了凯特给我准备的头巾和长衫外本就没有什么私人物品,为了回避出去遇见其他人,我还是准备把它们取出来折好。拉开抽屉,意外地发现一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

      站在凯特的帐篷外,用圆确认了没有其他人,蹑手蹑脚掀门帘进去。
      他坐在床上,正眼巴巴地看着我,有些气馁,在他身边坐下,“你知道我要来?”
      “晚饭时你偷看了我好几次,平时可都是刻意回避我目光的,”他的注意力立刻被我手上的纸吸引了,“这是什么?”
      “是何夕偷偷放在我抽屉里的,关于那艘船的一个猜测,他觉得我和你跟金的关系都不错,而且可能和协会的高层也有联系,希望我能帮他美言几句,提拔他当负责人,来实践他的推测。”我的横空出现,一无所知又我行我素大概让他误会我很有来头。
      说这番长长的话时,凯特已经一目十行看完了,吁了口气,摇着头征求我的意见,“真疯狂,不过我觉得他的推测也许是真的。”
      “嗯,我也同意,不过现在他死了,而且,反正是不可能了。”看起来木讷羞涩的替罪羊原来也有着不可告人的野心,用如此笨拙的方式表达。
      “依娜,你觉得怎么样好?”他反问我。
      诚恳地直视他,“我随便,不过这个理论如果可以得到确认,大概会小小地轰动一下。如果你相信我,我就把它重写一遍,署你的名,然后向协会申请,让我以你助手的身份留下来实践。”
      他捏着纸,低头沉思,不置可否。
      我还有第二套方案,从口袋里取出一份打印好的稿子,“这是我重写的萨茨版,或者你拿去给他看下,我那里有电子文档,你也一起带去。”
      他没有接,“依娜,为什么不能是你自己呢,我带你去见尼特罗。”
      “我?”来不及掩饰自己古怪的表情,连忙摇手,“我不行,也不想,太麻烦了。凯特,就算是你的好不好,只要让我可以留下来做实验就好。”
      “依娜,我们明天就要离开了,申请试验资金的手续很麻烦,而且这里面提到的普朗克常数什么的,其实我不太懂。”
      “钱我可以自己想办法,我,我大概可以找朋友去借一点。”不知道西索给我的卡里钱够不够,或者可以再问他要一点,这个试验对我很重要,又不想让凯特看出来。
      “这个试验对你很重要吗?”他仿佛读出了我的心思,“还是你不想跟我们走?”
      把手里的稿纸越折越小,回避他探究的目光,“何夕用的术语太多了,简单地说,就是现在已知的最小的能量值就是普朗克常数,但这只是我们所处的世界,如果这个常数可以继续被分割,那就可能存在着其他最小能量值和我们不同的平行世界,只是由于组成的最小架构不同,彼此之间同处一个空间却无法感知,甚至地理环境、风土人情都截然不同。联通不同世界的方法,或者说,在某些极端的情况,譬如被闪电击中,会导致某些物体穿越到另一个世界。我问过凯恩,亚述国的雷雨天气相当罕见,那就需要比较大型的发电机,在船出现的准切地点,再模拟一次闪电。”
      “依娜,如果是平时,我肯定会帮你去争取,”他不再追问我,慢慢把何夕写的纸撕碎,“可是你不知道,亚述国也许会出现政变,现在的国王已经没能力控制这里的局势了。我知道,即使发生内战,你也会保护好自己,但是在局势不明的情况下协会的工作人员不能卷入任何一方。先跟我回去吧,等库洛洛的事了结后,协会对亚述国的态度也会明朗了,到时候我一定会帮你争取的。”
      “好吧。”垂头丧气地答应着,本来想躲开他和旅团之争,结果却越陷越深。现在他知道了我的企图,完全可以用来要挟我。

      “怎么会叫你去卖图鉴,”凯特不满地皱起眉头,为我叫屈,“这不是大材小用吗。”
      “不要紧,这样很好啊,”我赶紧回答,这可是我从门琪那偷偷求来的,“要从基层做起嘛。”
      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依娜,如果这次真的可以捕获库洛洛,肯定是大功一件,会长和其他人会认识到你的能力,下次你再想要回亚述国就可以很容易地得到批准和实验资金。”
      “凯特,我知道你对我好,”垂下眼睛,有些感动,“可是我是个没有上进心的人,只想找个太平安稳的工作老老实实地混日子。论文我写好了,等拍卖会结束后,就以你的名义交给尼特罗好不好。”
      他不赞成地摇头,“你想得太容易了,不是老老实实就能得到太平安稳的。”
      我又何尝不明白,生存维艰,凶残贪婪无所不用其极也许能混到个太平安稳,善良柔顺的人即使把要求一降再降,这点怯生生的愿望也无法实现。
      看到我垂着头不语,他放软语调,“人各有志,我也不勉强你,有什么困难尽管告诉我,”想了想,又问,“钱够用吗?”说着就开始掏钱包。
      我连忙按住他的手背,“够用,很够了,不过我真的有件事想求你。”
      “什么事,只要我做得到的。”他没有坚持。
      我抽出夹在钱包里的一张图片,“是这次的拍卖品,编号为2046的画,我很喜欢,就打印了一张。”
      “是想看原画吗?”
      “要是不麻烦,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没有继续说下去,毕竟他是不信任我的。
      “不麻烦,我现在就有空的。”他出乎意料的一口答应。

      “为什么喜欢这幅画?”他站在我身后等着。
      “喜欢一样东西需要理由吗,”耍赖,“谢谢你,我看完了。”
      他点点头,“等下我把你的掌纹加入识别系统,想看可以随时进来,”顺手一指角落里的一堆盒子,“库洛洛的耳环也在这。”
      “不怕我监守自盗吗?”开玩笑地问他。
      “你要是真那么做了,我就替你背黑锅呗。”他也用玩笑的口吻回答。
      默默寻思了一下,“凯特,我把我所知道的旅团成员的能力告诉尼特罗了,而且答应他保密。”
      “那就什么都不要说了,依娜,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像现在这样混日子。”他走向门口。
      “我没有你那样的远大志向,如果只是为了多一点钱,多管几个不相干的人,觉得不值。”跟在他身后。
      “远大志向……”他的身子一震,低声重复了一遍。
      “别想那么多了,我晚上把相关的材料整理一下给你,凯特,你老实回答,是不是以前物理一直考不及格的?”紧走几步,挽住他的手臂。

      服务性行业不好混呵,一天要在柜台里坐八小时,同时要维持着一脸的傻笑,幸好门琪把我安排在最偏僻的售卖窗口,来的人寥寥无几。
      “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才想到,她就来了,兴冲冲地把一个奶黄色的纸盒丢在柜台上。
      “哇,琪琪最好了,就你记得来看我,我都快闷死了,”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好漂亮的天使蛋糕,你做的?”
      “不是,是卜哈刺做的,我跟他说我交了个新朋友,是很好的朋友,他就做了这个,让我带给你。很好吃吧?”她一脸与有荣焉的得意。
      低头切开蛋糕,小小的不忍。
      “娜娜,你要是不工作就好了,我叫我爸给你发工资吧,我们就可以一起出去玩了。”她百无聊赖地趴在柜台上,玩弄着叉子。
      “凯特不陪你吗?”
      “他很忙,而且和他一起出去玩有什么意思啊。”她随口回答。
      “和他在一起没意思吗?”我把切好的一小块蛋糕推过去。
      “也不是,老爸让我明年年初和他结婚,所以现在看到他总觉得怪怪的。”她叉起蛋糕,却不吃,只是举着发呆。
      “琪琪,如果有一个人,又穷又丑又没能力,但是对你很好,你会选择他吗?”这算不算对凯特的背叛。
      “哎,这不是我问过你的问题吗?那还用说,当然……”她不明所以地瞪大眼睛。
      “不是当然的回答,是你自己的回答。”打断她。
      她像看陌生人一样迅速瞥了我一眼,扭过头,稍顷转回来时已经恢复了一贯开朗的表情,叉着蛋糕在我面前淘气地晃着,“傻娜娜,你忘啦,我是哈尔的女儿,根本不用选择。别说这些了,吃蛋糕吃蛋糕。”
      我咬住她伸过来的蛋糕,含在口中,“好吃,做蛋糕的人很用心呢。”

      看着剩下的大半蛋糕,我在蛋糕的包装纸上写了一行字,远远对准吉安娜坐的柜台后丢过去。
      两分钟后纸团就飞了回来,在手心里展开,是她歪歪扭扭的字,“好啊,今天百盛有限时抢购,吃饱蛋糕后一起去血拼?”
      把纸团丢进纸篓,对在柜台后探头探脑的她笑嘻嘻地大力点头,再不管别人的事了,我喜欢现在正常人的生活。

      下午的时光最难熬,我坐在凳子上摇摇晃晃,垂死挣扎着和瞌睡作斗争,虽然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柜台面的木纹,大脑已经陷入天人合一的混沌中。
      一只似曾相识的大手出现在我的面前,浅褐色的皮肤,手背上几条静脉若隐若现,微微分开的手指修长,末端的指甲修剪得短短的。它静静地躺在柜台上,微微屈曲的姿态让人联想到蛰伏的猛兽。
      我张了张嘴,一阵胸闷气短,难道午后小寐也会做梦。
      手在我的眼前悄然苏醒,五指倏然合拢,像舞台表演一样以手腕为轴划出一个弧形,从A到K,十三张红心扑克呈扇形在台面展开。
      不是做梦,是真的,一点一点地抬起头,面前的人浓妆艳抹锦衣华服,居高临下俯视着我。
      “西索,最伟大的魔术师~~~♥”歪着头撒娇地向他嫣然微笑,你来了。
      他抿紧的嘴角慢慢浮现出一丝笑意,斜睨我放在膝盖上的左手。
      立时醒悟,急忙举起左手到他眼前,扯下无名指上钞票折成的戒指,“老有人来搭讪,烦死了~~~”停住,心里一凉,如今我有什么资格向他解释,强烈的耻辱感铺天盖地的压下。
      “你来做什么?”低头回避他的目光,咬了下嘴唇,“因为耳环?”
      “我来看我的小宝贝哟~~~♥”对面的人扭着腰肢斜倚在柜台上,一如既往的不肯老实回答问题。
      “现在你看完了。”冷冷地说,我不是你的小宝贝了,是你不要我的。
      “小宝贝好冷淡哟~~~♦”他作西子捧心状,无限哀怨。
      左右张望,幸好现在是午后最空闲的时间,大厅里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慑于他强大的气场,都只敢远远地偷看这里,“西索,你想怎么样!”我压低声音。
      “是捏,看完了,再不走小宝贝要生气了哟~~~♣”他居然真的说走就走。
      “西索,”一时情急,扑在柜台上,拽住他的右臂,“你要库洛洛的耳环干什么,不会还要找他决斗吧?我现在是帮猎人协会工作,你不要给我添麻烦!”
      “真难办呢,一边是小宝贝,一边是玛琪~~~♣”话虽这么说,他的表情却一点也看不出为难,正相反,可以说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兴高采烈。
      “为了玛琪吗。”我松开手,缩了回去,默然。
      “小依依吃醋了哦~~~♥”他好象更加高兴了,伸手越过柜台,轻搔着我的下巴,像在逗弄小猫。
      “怎么可能呢,不过是同情你而已,居然会帮自己的情敌来冒险~~~♠”我恼怒地偏过头,啪地打开他的手。
      一群少年背着书包跑过门外,嬉戏打闹着,吹着口哨,现在正是附近学校放学的时间。深呼吸,强行调整自己混乱的情绪。不能这样,我的喜悦,我的愤怒,都只会让自己落于下风,可以输,但是不能输得难看。
      “恩哼,小依依又走神了~~~♣”他的声音里透着威胁。
      就像每天早上对着镜子时一样,绽开笑容抬头望向他,“喂,西索,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是个老男人了,”听到老这个字,他的眉毛立刻挑高,“不知道你小时侯是什么样子呢,是不是在流星街一生下来,就叼着扑克牌~~~♥”
      他也维持着笑意,右肘支在柜台上,侧身而立,目光追随着那群少年,“嗯哼,小时候,好像忘记了呢~~~♦”
      搁在台面上的左臂微微刺痛,心下有些懊悔,撤掉坚,把左手覆在他的右手背上。丫真是头敏感任性的动物,一不高兴就乱放杀气。
      他猛地甩开我的手,直起身,垂下睫毛死死盯着我,灰蓝的眼睛冷酷如刀,嘴唇抿得紧紧的,鼻孔微微张大,面具一般的笑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一阵心悸,如同被毒蛇盯住的小鸟,呆呆看着他朝我弯下腰,伸出右手托在我的脑后,轻轻揉捏着,“依依的小脑袋,好象一用力就会捏碎呢,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嘻嘻,别摇了,再摇脑袋里的浆糊都要流出来了~~~”我强颜欢笑,把左手藏到身后,“西索,半夜两点,在这个门口等我,”对他竖起右手食指,“不过你要答应我,不许伤害任何工作人员,最多只能打晕。”
      “好哦,我都听依依的。”他瞬间从残暴如狼转变到温顺如羊,蜻蜓点水般在我的指尖吻了一下,转身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抬手到颤抖的唇边,狠狠咬着指尖。

      凯特打开门看到我时吃了一惊,“依娜,没事吧?”
      踩着棉花飘到沙发前,“刚才我见到西索了。”
      “手怎么回事?”他关上门,在旁边的柜子里找着什么东西。
      “记得他吗,你在恩雅剧院门口见过的,还把金的血给他了,他是我以前的男朋友,”想了一下,“其实他好像不能算男朋友哎。”
      “这些伤口是他弄出来的吗?”他拿着纱布和消毒药水走过来。
      “你听说过日久生情吗?”任由他蹲在沙发边帮我处理伤口,“这种俗滥的事都会被我碰上,我应该去买彩票的。”
      “好了,伤口虽然多,但是都很浅,是杀气造成的吧?”他抬起头,一张冷冰冰的脸。
      “好冷淡啊,凯特,你就不想安慰我几句吗?”有点不甘心。
      他仍然面无表情,“我建议你和他谈一下,告诉他你真实的感觉。”
      有些烦躁,不自觉地提高声音,“当然谈过了,没用的,他早就不喜欢我了,现在又有了别的女人。”
      他收拾好纱布,放在一边的桌上,走回我面前,“那就没办法了。”
      摇摇头,站起来,“我也不知道我来找你干什么,对不起,打搅了。”
      “等等。”他叫住了我,在床上扯过一条被子。
      我赶紧退后,“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也不是,”他提着被子逼近,把我整个人裹在被子里,一把抱起坐在沙发上。
      像个婴儿一样包裹得妥妥贴贴,被温柔地搂着放在某人的腿上,他的侧脸轻轻贴住我的额头,一时心神恍惚,几乎忘记自己的来意。
      他的脸动了一下,低声说:“你来找我,不是问解决办法的,就是想诉苦,你说吧,我在听。”
      “我刚才说,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不是真话……”仰首用鼻尖蹭着他的下颌,假作真时真亦假。

      见了便做,做了便放下,了了有何不了?这个时刻想起这幅对联,仿佛有些暧昧,笑出了声。
      “笑什么?”他挽起一缕我的长发,和他的金发并排而放。
      “凯特,可以帮我个忙吗?”枕在他的臂弯,懒洋洋地问。
      “好。”他用手指梳理着混在一起的发丝。
      “不先问我什么事吗?”答应得这么爽快,明显有诈。
      “仓库你可以自由进出,想要画也好,想要耳环也好,不过走了就别回来了。”他轻叹一声,“你和我,就是为了这个吗?”
      低头看着床上金银交映的散发,“你猜错了。帮我杀了西索,好吗?”
      他的手指停下,“何苦,忘了过去吧。”
      “谈何容易,”支起身,俯视着他,“如果没有那场大火,你能忘掉过去吗?”顿了下,“你现在做得一切,不就是因为没有忘记吗?”
      他躲闪着我的目光,“我做什么了?”
      窥伺着他的表情,“我不知道猎人协会当初是为了什么建立的,但是现在的它,庞大腐败,有着太多阴暗的角落。”俯身趴在他的胸前,“如果有个人可以改变它,让过去的噩梦不会重演,那有多好。”
      脸颊下的胸脯剧烈起伏着,又归于平静。
      “凯特,今天他来求我帮他偷耳环,我答应了,约他晚上见面,我了解他的念能力,帮帮我好吗?”听着他平稳的心跳。
      “今后不会后悔吗?”他的口气应该是答应了。
      坐起身,拾起丢在地上的衣服,“可能会后悔吧,不过那也是以后的事了,此时此刻,我想他消失就够了。”
      把长发紧紧地挽在脑后,“我刚才的话是随便说说的,西索不是旅团的人,也不是你们协会的猎物,是我个人的私事。”回头瞥了眼穿裤子的他,“放心,我不会真的去拿耳环,毕竟对他我也没有什么把握。”
      “仓库里的是假的,是用来测试你的诱饵,” 他束好皮带,忽然扭过头对我微笑,“谁让你这个小撒谎精老是骗我呢,真的我随身带着,就在外套口袋里。”
      第二次,我对着他顿生惊艳之感,有些明白院长的描述,原来真有人笑起来可以天真得像个落凡的天使。
      攥紧梳子,看着他弯腰拾起衬衫。
      “依娜,我决定了,这件事结束后我会去和哈尔说清楚,毕竟,你说得远大志向太虚幻飘渺了,能把握住眼前的幸福更实在。”他提着衬衫忽然停住,脸上飘过一丝乌云,“依娜,你和我,不是因为这个吧?”
      勉强挤出微笑摇头,“凯,身体是不会说谎的。”
      他再次对我绽放笑容,同时举起手,“是我错了,我发誓今后再也不怀疑你了。”说着他披上衬衫,关切地打量我,“娜娜,你的脸色很难看,是担心西索的事吗,别害怕,我们在一起。”
      真心实意地露出微笑,“凯特,我也发誓今后再也不会欺骗你了。”闭上眼睛等待着,曾经以为世上最动听的三个字是“我爱你”,其实应该是“在一起”,一起承担,一起分享。
      啪,手中的梳子终于断了。睁开眼睛,他仍立在原地凝视着我,只是不再有笑容。我伸出右手,库洛洛的耳环静静地躺在掌心,“凯,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说实话……”
      “你和我上床,就是为了西索?”同样的问题,这是第三遍。
      “不是你想得那样。”低头看着手心的耳环,库洛洛,我恨你的一切!“凯特,我不想伤害别人的,只是寂寞。西索他,强大冷酷,无法魅惑,我以为……”我以为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让他皱一下眉,可他就算变态到逆天,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不爱西索,以前不爱,今后也不会,但是我欠他的。”
      “你也欠我的。”他一字一句慢慢地说。
      握紧,凉凉的矿石硌得手心生疼,“我在你衬衣领子上用得是麻药刺,六小时后你就可以正常行动了,”转身扶住房门,“凯特,我把耳环给西索后一定会回来,欠你的我会还。”

      空荡荡的大街,两边是黑黝黝的窗口,只有我的脚步声回荡。
      两个保安被打晕丢在角落里,西索双手抱胸,悠闲地靠在售卖处门口。
      “给。”递过去。
      他接过来,杂耍一般把两只耳环抛着玩,“来的路上看见有家店还开着,依依一起去宵夜吗?”
      我怔怔地站着,他静静地等着,轻浮的语气,漫不经心的邀约,仿佛只是竞技场时无数次对话之一。
      不要,人家在减肥呢~~~
      不要,吃辣的对皮肤不好~~~
      不要,好晚了,要睡美容觉哦~~~
      求而不得,得而不惜,舍而不能。
      “不要,有人在等我。”这次他会不会像过去一样,耸耸肩走开。
      他却不动,凌厉的目光一闪,“依依不跟我走吗~~~~♦”
      抬起下巴,斩钉截铁地回答:“不!”取出贴身口袋里的卡递过去,“这是你给的金卡,我不再需要了。”西索,你要的,我给不了,虽然我多么希望自己能给你。
      他狭长的眼睛精光四射,舔了下嘴唇,手里的耳环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我抬头静静地凝视着他,你几次都差点杀了我,这一次呢?
      “嗬嗬嗬嗬——”他捂住脸低声笑了起来。
      放下手,他又恢复了捉摸不定的表情,伸出两个手指夹住卡,举到唇边吻了一下,又轻柔地按在我的唇上,“我给你的,不会收回。”

      靠在墙上,紧紧握住手里的卡片,看着他扬长而去,现在要不要回去。心里也明白,凯特刚才的柔情和以前的奇犽一样,都是自己用魅惑造出的假象,但身处其间,还是会动摇和留恋。值不值得为一时冲动许下的诺言承担后果,苦笑,为什么来猎人世界这么久,还是如此幼稚。
      忽然身后一股寒意袭来,我警惕地回头,已是迟了,只觉后颈一痛,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没觉得凯特怎么BT了,不就是想尽办法往上爬嘛,娶个能让自己少奋斗十年的老婆,跟有利用价值的女同事玩玩暧昧,和很多办公室里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相比,已经是非常小儿科了(因为作者没有这方面的工作经验)。
    除了西索BT外,其他人站在女主的立场来看,没有利害冲突的时候都温文尔雅和蔼可亲,有利害冲突的时候,当然也只能痛下杀手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谁BT了。
    再说西索,动漫里是BT,但在我这篇YY小白文里,他唯一BT的地方就是对欠抽的女主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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