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我亦飘零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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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辰走到南侧靠墙的博古架边，取下一个左下角的瓷器摆件，只听“咔嗒”一声机关响，那博古架挨着墙的一侧竟向里打开了一个约二尺长宽的方形小门，门里钻出一个人来。
此人面施粉黛，头插珠翠，身着锦裙，乍一看与其他欢场中的男子相差无几。
只是直起身来，这身量也忒高了些。细细看去，竟是个年约二十出头，眉目清秀，面色苍白的青年女子。
见此人步伐有些踉跄，乐正霜寒连忙起身，与良辰一起扶她到桌边坐下，又亲手为她沏了一壶茶，亲眼看她抖着手将茶喝下，方才问道：“秦姊姊，究竟发生了何事，一定要在此相见？你又为何作此打扮？”
那人深深喘息了几下，挣扎着缓缓起身，“噗通”一声跪下。
她双手五指成爪，手背上青筋暴起，力度之大，片刻就将柔韧华美的波斯地毯抓出了几个口子。但她低垂着头，将牙齿咬得咯咯发向，仿佛浑然不觉。
许久，才强忍泪意，颤声道：“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十一殿下，如今，唯有您能帮我了！”
静默了几秒，乐正霜寒涩声道：“你这样……是不是家里出事了！是我懈怠了。这几个月来出了樊笼，得意忘形，竟忘了……”竟忘了乐正霄云当时的不对劲，难怪这么容易就放她走了。
她对于对方猜出自己身份一事并不讶异。
一来，二人相交多年，颇为投契，情分非比寻常；二来她相信对方的人品才干，知道对方即使猜到了她的身份，也绝对会对此守口如瓶，同时，她也相信自己的识人之明，于是便在一些细枝末节上，将自己的真实身份逐渐透露给了对方。
此时乐正霜寒见到好友如此情态，想到之前自己的疏忽，心中悔痛“是不是秦家出事了？我隐约猜出是谁干的了。你放心，此事无论如何，必还你一个公道！”
听到保证，一直强撑着的秦午终于脱力倒地，乐正霜寒连忙将她搀起来。秦午长出一口气，细细讲起了经过：
虽然秦午混迹江湖，秦家却是书香世家，世居大同。
秦午母亲曾官至从五品太常寺卿，年岁渐长，身体状况不佳，现已回乡致仕。
秦午的长姐秦央自幼饱读诗书，天资聪颖，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如今已官居从六品大同府少尹，在山西总兵郭延寿手下任职。
五日前的夜里，秦府进了一伙“贼人”，这伙人穷凶极恶，仿佛是抢夺家财不成，便怒而放火。火势凶猛，秦午的父母、长姐一家、连同秦午的夫君，以及家中仆从，数十口人的性命，顷刻灰飞烟灭。
那夜秦午正好出城访友，躲开了一劫。第二日回家后，亲眼见到满门焦尸，悲恸欲绝。
“直到那时，我才想起，家姐那几日一直心不在焉，颇为焦虑。她曾数次劝父母去寺庙烧香，还劝我陪我夫君回家探亲。只是父母年事已高不愿挪动，夫君刚查出有喜，日子还小不耐舟车劳顿，于是…” 于是全家遭难，共赴黄泉。连同肚子里新孕育的小生命，也再没有机会见到这个世界了。
“我查验家中烧毁的痕迹，忽然发觉，这伙人不像是在搜刮金银，而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再想到家姐前几日的状态，便去到我和家姐年幼时藏东西的一个隐密处，果然发现了这个。”
秦午从衣襟里掏出两封信 “一封是山西总兵郭延寿和云中城步兵都指挥使徐骞沆瀣一气，与匈奴私下交易，倒卖军中粮草器械一事的证据；另一封是家姐得到这第一封信的经过。”
原来秦央与郭延寿的心腹冯增长相有五分相似，那日她去总兵衙门当值，轮值结束刚走出府，便有人飞快过来塞给她一封信，又立刻消失在了人群里。
她回到家后取出信来，只见信封上既无收信人又无落款，打开一看，竟是大笔的粮草器械和金银往来的记录！
思及送信人模模糊糊的一句‘冯先生'，又联想到昔日总兵府里一些让他觉得违和的事情，恍然大悟。
秦央书生意气，一腔报国的热血，只记得这关键证据要藏起来，找机会上达天听；却忽视了那封信本应送达却迟迟未到，郭延寿一旦查起，很容易找到她的头上，酿成杀身之祸！
后来，她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可惜，再无济于事了。
堂堂朝廷命官，举家遭戮，竟未掀起丝毫水花，可见此事的消息一定被人故意掩盖。
秦午混迹江湖，在京冀一带颇有人脉。她离家后，郭延寿派去的人想必是主要往京城方向搜查她的下落，却未曾料到，她竟然借乐正霏的势力，一路乔装打扮，南下了扬州。
乐正霜寒读罢这两封信，肃容沉默不语。半晌，才轻轻握住秦午的手，沉声道：“节哀。”
秦午家逢巨变，一路提心吊胆，既怕泄露行迹，又难忍心中恨意。此刻听到好友真心的支持和劝慰，终于支撑不住，伏案嚎啕大哭。
轻轻抚着她的后背，乐正霜寒对良辰低声吩咐道：“郭延寿是左相杨滔的儿媳，此事估计与乐正霄云脱不开干系。连系天机部，速将此事透露给秦王和晋王的人；同时，搜集郭延寿贪赃枉法的证据，递给御史。”她冷笑一声“大千岁和老狐狸暂且动不了，不过这郭延寿，哼，估计是没几天阳寿了。”
大皇女燕王乐正霄云，人称“大千岁”。是当今文宗皇帝第一个平安长大的女儿，自小颇受宠爱，再加上她的姑姑乃是门生无数的当朝左相杨滔，是以一直目中无人，私下将皇位视作自己的囊中之物；五皇女晋王乐正霙华（霙，音同“英”）乃是继后陈氏所出的第一个女儿，元后早逝无女，晋王便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女，虽未封太子，其势亦不小，在朝中与大千岁分庭抗礼。
“倒卖粮草一事，郭延寿想必是熟门熟路了，不过在云中城，只怕还是第一次。” 乐正霜寒眉心微蹙 “单家世代忠烈，原本将凉州围得铁桶一般。可惜如今人子嗣凋零，竟被小人钻了空子。大同倒也罢了，只是云中地处要塞，常有战事……良辰，通知廉贞……，罢了，”她摇摇头，站起身“此事干系重大，恐怕涉及不止粮草。你我明日立即动身，往凉州跑一趟。”
语毕，她逐渐平静了下来，看到旁边的秦午还是怔怔的，直视她的双眼问道：“秦姊姊，你想不想亲手报仇？”
“做梦都想！”秦午睁大了眼睛。
“那明日起，你就是天机部的一员了，如何？”
见秦午答应下来，乐正霜寒将她扶到之前的密道，打开小门，暗处自有人上前将秦午带去洗漱休息。
她重回桌前坐下，饮尽一盏茶，轻声吩咐道：“你先下去吧，再过两刻，就叫颂玉进来。”
良辰领命退下，乐正霜寒望着床边明月，又发起呆来。
她和秦午相识至今，已有七年了。
七年前的秦午也不过十五、六岁，年少轻狂，读多了的江湖话本，向往快意恩仇，厌倦了诗书，与家中长辈大吵一架，只身来到了京城。
然而京城鱼龙混杂，对于这么一个愣头青来说，并不是好混的。
秦午先是误入了地痞流氓堆里，还跟人家称姐道妹，自以为成了响当当一条江湖好汉；等到她终于找回了智商，发现那伙人的不对劲后，不肯和别人一起打家劫舍，便被抢光了盘缠，痛扁一顿丢在了路边，只能瑟瑟发抖地望着路边摊上热气腾腾的食物流口水。
乐正霜寒见到秦午的时候，此人正眼巴巴望着自己碗里的馄饨。
那时乐正霜寒也才十岁，刚刚在皇宫站稳了跟脚，也才拜了师门没多久。她此时心情正好，见这眼巴巴望着自己馄饨的人虽然衣衫褴褛，但只是少年模样，且目光清正，让人心生好感，就招手请她吃了一碗馄饨。
一碗馄饨下肚，二人相谈甚欢，自此熟识起来。虽比秦午小上半伦，但乐正霜寒反倒更像个姐姐。她自称姓季名霏，乃是川蜀季家的旁支子弟，随家中长辈往返京城和蜀地经商，同时也识得一些武林人士，可以为秦午引荐。
初入江湖的失败并没有打消少女秦午对于闯荡江湖的兴趣，在“季霏”的引荐下，她很快结识了一些正经的武林中人，修习了武艺，过了一把“武侠”瘾，几个月后思念家人，收拾包袱回家去了。
后来秦午读书不成，来京城经商，也多与江湖中人打交道。此间乐正霜寒与她颇为投缘，二人渐成知己。
乐正霜寒沉浸在回忆中，想到几年前秦午即将娶夫，一副乐颠颠找不着北的样子，自己还拿她打趣。不料世事弄人，如今不过两年，秦午的父母兄嫂、夫君和未出世的孩子，统统不在人世了。
乐正霜寒抬起头，见明月高悬，月光清冷，低头饮尽了最后一盏凉茶。
“进来吧”，她朝门口轻声说道。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我亦飘零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