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晓风残月（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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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中秋，丹桂飘香。夜色如水，一轮圆月高悬于夜空。
姬暮影在后院的桌上摆了桂花酒和刚做好的月饼。他在等林郁从房间出来，林郁最近的兴致不是很高，隐约让姬暮影觉得要发生些什么。
十多年的同一天，发生过的事，那么远又似乎那么近。时间流逝，慢慢的很多都模糊了，他记得娘亲的笑和转身离去时的浅黄色长裙，却记不得那张脸了。甚至连恨都不清晰了，他知道应该恨，却不知道要去恨谁。
也许是因为有了林郁的陪伴，让他觉得安心。那是他六岁之后感受到的唯一的温暖，那隐藏在林郁冷峻外表下似乎可以触摸到的热度，让他贪恋，甚至情不自禁的想要靠近，狠狠抓住那份温暖。
“娘亲，我现在过得很好，也很幸福，唯一遗憾的是不能给你们报仇。”姬暮影那么想着。他想着也许他这一辈子都找不到仇家，那么就和林郁一直待在这个地方，也许他找到了，报了仇，那就和林郁一同去扬州。他的将来不管怎么都好，但唯一不变的只有林郁。
夜渐渐深了，集市的热闹透过明月传了过来。林郁还没有出来，姬暮影不禁有些担心。
姬暮影走到林郁的房门前，轻轻地敲门，得不到回应后，便推门进去。
林郁并不在房内，房子的陈设还和当初大致相同。姬暮影很久没有来过林郁的房间，感到有些怀念。他伫立在床前，试探地伸出手触碰林郁的被褥，姬暮影感受到了林郁的气息和温度，嘴角微微上扬。
“你在做什么？”姬暮影身后传来林郁低沉的声音。
他转身面对林郁：“刚刚来找你，发现你不在，我就进来看看。林郁，你最近怎么了？一直郁郁寡欢的样子，我有点儿担心。”
林郁摇头：“没事，出去吧。”便转身径直走了出去。
姬暮影看林郁似乎是不愿多言的样子，也不好意思再过问，便住了嘴，跟着林郁出了房间。
皓月当空，如银的月色散落在院内的丹桂上。清风徐来，树枝摇曳，稍显几分婀娜，阵阵香气融入月色，尽显绝尘、绮丽，沁人心脾。
姬暮影跟随林郁走到院内，来到桌子前。姬暮影掀开酒坛的封口布，瞬间，桂花浓郁的香气混合着酒的醇香扑面而来。
姬暮影拿出两只酒杯，给林郁和自己分别倒了一杯。微黄的酒液清澈见底，尝上一口，唇齿留香。
“林郁，你尝尝，这是我做的月饼。”姬暮影拿着一块月饼递给林郁。
林郁伸手接过，放在唇边，咬了一口。细细的咀嚼完整个月饼后，林郁又饮了一杯酒，过后才开口道：“还不错。”
听到林郁的话，姬暮影从林郁咬月饼时就一直吊着的心这才放下，瞬间眉开眼笑：“要是你喜欢，来年我还给你做。”
美酒微酣，姬暮影渐渐有些醉了。他痴痴地看着林郁，安静祥和。
林郁只是一杯一杯的喝着酒，并不言语。
突然，林郁放下了酒杯，他漠然地看着姬暮影，脸上似乎有一丝怜悯。而后他开口道：“还记得你的父母是什么时候死的吗？”
姬暮影微醺的眼中有些茫然，他不明白林郁突然提起这件事的缘由。他怔怔地看着林郁：“当然记得。怎么了，林郁？”
“和杀父仇人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的感觉怎么样？”林郁忿恨的语气中蕴含着嘲讽。
姬暮影醉意退去，眼中只剩下了茫然，他读不懂林郁话中的意思。林郁的每一个字他都能明白，可连起来的意思却让他张皇失措。
“林郁，林郁，你再说什么？我怎么完全不明白？”姬暮影手足无措，他猛地站了起来，想走上前去让林郁住嘴，可又想被什么束缚住了，动不了分毫。
“听不明白吗，十五年前的今天，你六岁那年的今天，你的父母被杀，那一切都是我做的。”林郁突然笑出声，嘲弄道，“把杀父仇人当恩人的感觉怎么样？”
姬暮影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希望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他莫名的臆想。可事情还是发生了，姬暮影想不到他们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明明之前还在谈笑风生，可转瞬又变成了兵戎相见。
“林郁，为什么？”姬暮影低下头，不敢直视林郁。
林郁嗤笑：“我只是很想试试亲自养大一个失去双亲的傻子，当他发现自己最依赖的人是自己最大的仇人后会有什么行动。姬暮影，你不知道，当初你那幼稚的样子让我觉得多么恶心。”林郁说着又笑了起来，“姬暮影，觉得恨吗？我说过会让你知道那个人了，现在你知道了，你又会怎么做呢？”
姬暮影觉得自己应该痛哭流涕，可心里却是一片平静，像一潭死水。十五年前的那种感觉又来了，他还没拥有就已经失去。
林郁见姬暮影不说话，又继续说道：“之前你还说想和我去扬州，现在呢？”林郁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随后又提高声音甚至显得有些尖锐，“现在的你，还想和我一起去扬州吗或者是我陪你去杭州，看看你的娘亲？”
平静的湖水像是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瞬间水花飞溅，溅了姬暮影一身。姬暮影也在这宛如冰冷的水一般的狠厉话语中彻底清醒过来。
失去双亲的痛苦，虚伪做作的欺骗，林郁冷酷嫌恶的表情，像是在姬暮影的心里狠狠的刺了一刀。
姬暮影双手发抖，他拿起自己的佩剑，颤抖地指向林郁。
姬暮影开口，他的声音沙哑而刺耳：“林郁，当年你杀我双亲，害我年少失怙，孑然一身，而后使我无知呆在杀父仇人身边十五年，害我被迫认贼作父、识敌为友。”
林郁哽咽出声：“林郁，我恨你，让我身为人子不孝不义，竟然留在你这个丧尽天良的恶人身边整整十五载，不知爱恨，不明黑白事理。而我，而我却……”
姬暮影到了恨处，面色狰狞，拿着剑刺向林郁。
林郁的胸前绽开了血花，鲜血顺着林郁的胸口流下。
姬暮影愣住了，骤然收回剑。
姬暮影想冲上去问林郁为什么不躲，可只能静静地站着，故作绝情镇定地转身。
“林郁，从此你我恩断义绝，互不相欠。此后后会无期，永不相见。”姬暮影跌跌撞撞的往前走，放肆的大笑起来，眼泪随即而下。身后的烟火骤然升空，绽放出绚丽的烟花，照亮了整个后院。
姬暮影知道林郁不会死，他下的手不重，也舍不得下重手。他不知道为什么林郁不躲，也不知道林郁的用意，可他没有理由去询问。如今隔开他们的不仅是林郁的过去还有他们之间的血海深仇。
姬暮影觉得累了，不想去深究，也不想去了解。现在他只想好好的喝一坛烈酒，最好能够他忘记所有，一醉方休。
姬暮影离开了这个他呆了十五年的城邑，去了很多地方，从春花烂漫、柳絮飘飞走到冰封千里、漫天风雪；从繁华的都城到荒芜的村落。
几经辗转，终是回到了最初的城邑。姬暮影打马而过，物是人非，在经历了数年的风霜后，这座城邑再也不是姬暮影儿时繁华的样子了。
姬暮影牵着马，走到一家客栈。台上的说书人感叹着天下旧事世事无常，而台下听书人的悲欢只余一壶茶水。人走茶凉，转瞬即逝。
姬暮影喊小二拿了一壶酒和几个小菜，静默坐着，不知看向何方。
“那日说到，姬公子和林公子约好共去扬州，可没想到世事变化如沧海桑田，深情厚谊的两个人瞬间反目成仇、势如水火。往日的亲密无间到如今各奔东西。唉，父债子偿，上一辈留下的恩怨要这两个人承担啊……”说书人在台上说着往事，说到兴处，还拿抚尺敲了敲桌子。
姬暮影拿着的酒碗落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酒水撒了一身。姬暮影一瞬间瞪大了眼睛，全身不自觉颤栗着。他闭上眼睛，说书人说的话他已经听不清了，他感觉自己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姬暮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镇定地喝完酒。等他从茫然无措的状态中出来，台上的说书人早已换了个故事。
姬暮影等说书人讲完故事，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酒馆时，悄悄跟了上去。
姬暮影跟着说书人回了家。
说书人发现身后面无表情的姬暮影后有些惴惴不安，就当以为自己惹了什么仇家后，准备破财消灾时，却没想到姬暮影都给他几块银子，请他再讲一次当时的故事。他也就原模原样的把故事重复了一遍。
姬暮影渐渐的在说书人娓娓道来中知晓了整个故事。
当年姬暮影的母亲身患恶疾，疾病来的突然，毫无征兆，短短几日便消瘦了许多，姬暮影的父亲求尽名医，却毫无成效。
姬父本想和妻子生死与共，却不想姬母被诊断出身怀有孕，姬父姬母纵使抱着同甘共苦的想法，却不能弃孩子不顾。
就在姬父姬母万念俱灰、痛不欲生的时候，姬父的一位友人思前想后，斟酌好言辞后试着告诉了他们一个偏方。
药方的材料除了一两味较难得到之外，其他的的草药较为常见。唯一难的是药方的药引。要以心头血煎服，而这个人恰巧就是林郁的母亲。
友人告诉姬父传言林郁的母亲出于隐世的玉湖阁，而从玉湖阁出来的人，从小便以药物为伴，血可入药。
然而传言终归是传言，若非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姬父也不愿毫无根据的对一个妇人下手。
后来的事姬暮影大概也差不多知晓了。两家的恩怨纠缠沉寂了差不多二十年，终于在此刻浮现于水面。
姬暮影也想过，是不是可以去找林郁，可冷静下来便作罢了。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从来都不是儿戏，也不是可以还清的。可以思念，却终生无法相见。
姬暮影看着面前为这件事唏嘘不已的说书人，悲痛欲绝的同时却又觉得疑惑不解，他轻声问道：“你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
“是一位先生告诉我的。公子你也知道，我只是个说书人”说书人辩解道。
“那他可有说过他的姓氏？”姬暮影再次问道
说书人歪着头想了片刻，确定说道“他说他姓顾……”
姬暮影没有尝试过去找说书人口中的顾姓男子，了解当年是否还有隐秘之事。也没有根据书人透露出林郁可能留在杭州的消息而去找林郁。
姬暮影离开这座城邑之前去买了一坛酒。他骑着马，仰头灌酒。过去的种种往事，不断变幻，逐渐模糊，最后留在姬暮影脑海中的是那年七夕，林郁笑着对他说的那一句“好啊……”
那年的七夕的月色很美，美到他多看了一眼，便已万劫不复。
姬暮影骑着马去了扬州，在扬州开了一家酒馆。
他学会了酿酒，各式各样的酒，有着好听的名字。
酒馆渐渐的有了名气，到后来的名满天下。
可是他终其一生也没等到那个喜欢喝酒的人……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晓风残月（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