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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深巷人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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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蹑手蹑脚,在深黑窄巷中疾行,与身后一幢老宅渐行渐远。
小巷两侧的围墙高愈两米,略略向小巷中央倾斜,他走在其中,只觉得两侧黑影像鬼神巨人般倾身俯视着他,脊背上又是一层冷汗,灌进夜风,叫人顿生寒意。他心里恐惧如擂鼓,一时竟分不清空巷里笃笃的脚步是不是自己的,默念着“子不语怪力乱神”,闷头往前方黑暗里跌撞行去。
这巷并不长,他却仿佛经历一场长途跋涉,在巷口最后一角黑暗里,他把一身破烂不堪的老气皮夹克脱下来,扔进一处杂物堆里,挺直了方才为了隐蔽身形而佝偻起来的脊背,身姿竟挺拔无比,气质与刚刚那鼠辈判若两人。
深吁出口长气,抬脚要迈入街灯灯光所及之处,背后头顶传来一声闷响,他猛地回头,小巷仍旧空无一人,一个皮开肉绽的西瓜从暗里滚到他脚下,烂熟的鲜红瓜瓤翻出来,透着一股腐烂的甜腻气息,汁水淌了一地。在这样燥郁的夏夜里,很快便有苍蝇盘桓着靠近这个西瓜。
他抬起头看了看高高的围墙,只道是深巷里那人的邻居格外没素质,果皮纸屑扔过墙来罢了。心神一定,正抬脚欲走。电光火石间,一个突然闪过的念头遏止住他的脚步,他僵直着背转身,在那瓜瓤面前蹲下,半个瓜皮倒扣在地面上,伸手把它拨到一旁,露出底下的“瓜瓤”来——那竟是剁得极为稀碎的一把肉糜,掺着鲜红的血水!
惊惧交加之下,他猛地向后瘫倒,抖如筛糠,小腿似脱水的热带鱼般在水泥路面上扑腾,他伸手按住痉挛的肌肉,另一手从口袋里把手机摸出来,拨了最近通话的号码。
肉糜在他面前,形容不堪入目,像一团噩梦一般,散发着可怕的香气,他嗓子眼发紧,几乎作呕,却又有一股无名的伟力驱赶着他逼近。
他近乎呆滞地垂首盯着自己的胳膊向肉糜探去,感到神魂一瞬之间被抽出了躯壳,离地三尺。而那手臂好似长在他人身体上一般,惊觉这举动仿佛是正要徒手剜下肉糜进食!
他心神震荡,生生夺回了意识,抽回手来,眼神空洞地垂眼盯着那掌心横亘的掌纹,从未感到那纷乱的排线如此陌生。
他浑身震颤不已,听筒里传来每一声漫长的提示音,在死寂的夏夜里,都如同春雷炸响,叫人隐隐心惊。
“喂。”终于,那头模模糊糊地传来一声带着鼻音的答复。终于听见人声,他才从神游太虚般的荒谬感里醒过神来。
“之……之霂……我……”他小臂脱力,几乎握不稳这手机了,“我怕!”他吼出了声,破音的青年嗓音响彻暗巷。
“……”那头沉默良久,却传来一声轻蔑的冷笑,“谢怿啊谢怿,作,继续作。”
恰逢这时,一声刺痛耳膜的“嘎吱”声穿透暗巷,谢怿抬起头,望见那暗巷尽头的老宅,双扇的红漆木门惨叫一声,旋开半扇,昏黄的一星半点微光漏出来。
谢怿只觉那处人影憧憧,脊背上又渗出一层薄汗。一个清瘦高挑的人影从笨重的木门后闪现出来,在视野尽头晃了晃,斜倚着门框站定。
电话被挂断了,忙音嘟嘟作响。
那人影在这千钧一发的对峙中站了半晌,猛然开口,扯着嗓子对谢怿呐喊:“您这是愣着等我接驾呢?滚过来!”
他是真的很生气,谢怿想,他头上都已经戴好睡帽了。
谢怿在纹饰陈旧的布艺沙发上,正襟危坐,态度端正仿佛初入学的面目崭新的孩子,而他的“班主任”一言不发地把白瓷杯叩在茶几上,谢怿察觉这不轻不重的声响里隐隐有薄怒意味,绷得更直了,等待训话。
“我是不是应该出于礼貌先问问您,深更半夜,莅临寒舍,有何贵干呢?”主人家讽刺道,自己把茶撂下,并不打算招待谢怿,反而在对面沙发上蜷了起来,态度颇为轻慢。可那一张带着稚气的面庞,倒将什么气势都一概冲淡了。
“嗨呀,叨扰了,叨扰了,”谢怿顺着对方表面的话音打了一套老年人太极拳,不争这锋芒。
“知道叨扰就好。”那人又冷笑。
谢怿感到是时候放低姿态,便声气一缓:“对不起,之霂,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陈之霂本打算拉长战线,猛然被这真挚的道歉空袭,满腔酝酿已久的风凉话便不忍说出口,成了旧仓库里哑火的炮弹,颇为不甘地哼哼两声,以作答复。
“只是好久不见了,想来看看你。”谢怿乘胜追击,要让那炮火彻底偃旗息鼓。
“哦?九点半探望老同学?公子哥儿,您谢家长辈能同意这规矩吗?你敲门那会儿我就已经躺下了,你还要打一个电话来穷追猛舍。”陈之霂又勃然大怒,攥紧斑点狗睡帽。
“可是这时间对于当今青壮年而言正是夜生活的起点……”那刁民顶嘴道。
“在我这就是幽会周公的时间!”陈之霂又怒,谢怿连忙点头哈腰。
陈之霂静了静,原本余怒未消,眼角却一瞥谢怿端坐的模样,那人一张立体的面容要冲出亚洲和国际接轨,不肖查阅族谱便可知道汉族血统存疑,眼下绷出一股根正苗红的正气来,只差没在脑门上书“请求组织宽大处理”八个大字,心道这假洋鬼子是真心为求和而来。
况且不过一桩小仇,陈之霂记了两年,怨怼和愤怒其实都所剩无几,思前想后,陈之霂叹气道:“罢了罢了,来都来了。”说罢起身,趿拉着拖鞋去为不速之客斟茶。
谢怿如释重负,往沙发里一陷。心弦一松,心思随之活络开来,谢怿仰着头东瞧西望,只觉上次来访恍如隔世。
“之霂,”谢怿说,听得不远处那人漫应一声,“你……你门口那块‘北汀’的匾呢?”
陈之霂身形一僵,平淡地回答道:“卸了,”自觉这话太敷衍,便“剖白”道,“两年前……他……他走了之后,北汀就开不下去了,这巷子里不少恶邻就拍案而起,要……要我关了北汀。”
谢怿自知问了句错话,恰好茶杯递到他面前,便借喝茶粉饰了这一刻他的哑口无言,七分愧疚搀着三分尴尬。
陈之霂回过头,却弯起眉眼笑了:“不算伤心事,不关北汀,我现在就该翻山越岭上天入地去了,哪能在九点半梦会周公?”
谢怿露出个咧着舌头的大型犬般的讨好笑容,很是奴颜媚骨。这种讨好的笑容也多时不见,哪怕在铁石心肠的陈之霂心里,也轻易勾起三分轻轻柔柔的怀念。
陈之霂有心活络气氛,掺上怀旧情怀,便灵光一闪,问道:“聊点没有脱离低级趣味的话题吗?”
谢怿容光焕发。
他和陈之霂蛇鼠一窝,之所以臭气相投,也正是因为一桩人类文明史上永恒的经典话题——“八卦”。
说是如此,其实他们却对旁人的喜怒哀乐兴致缺缺,那些只听了一耳朵的他人的缱绻心事,不过是餐前开胃,三言两语谈罢,两位才得以用充分的心理建设将那一张薄脸皮擀平,主语从欲盖弥彰的“我的一个朋友”转为坦坦荡荡的“我本人”,话题也正式揭下了“八卦”的外衣,露出了“恋爱”的内核。
“这也正是人类生存的普遍困境了,只有知道旁的人在爱,才敢说自己也正在爱;只有获悉这是一桩通病,才敢坦白自己的隐疾;只有惊慌失措地把自己胡乱定位在一个群体里才敢安心,永远寻求归属感,永远和远离人群的不安斡旋,却也永远不愿意承认平庸。我对自己的劣根性洞悉彻底了!”
陈之霂同志曾深情地讲,谢怿报以一串真心实意的热烈掌声,遂结为心灵之友。
陈之霂见谢怿两湾目光波光粼粼地闪烁起来,心里颇为讶异:“瞧你这发/情模样,莫非这两年里,你和秦老师大有进展?”
谢怿含羞带怯地连连颔首,陈之霂一拍大腿,道:“愿闻其详!”
接下来陈之霂却“大失所望”。
又是三瓜两枣的少年心事,心上人嘴角眼梢稍稍一弯,心里就要洪水决堤,一泻千里,落到口头,便是千言万语,洋洋洒洒,语无伦次。
这种笨拙的窃喜,叫人欢欣鼓舞的懵懂,个中滋味如何,陈之霂一清二楚。
茶水换过几杯,已然淡了滋味,谢怿将两年来的心动瞬间如数家珍,汇编集锦,满腔心事终于言尽。眼下满口都是“秦老师”,再不说什么“之霂我怕”,步履轻快地穿过小巷告辞了,再不知恐惧为何物了。
陈之霂送走谢怿,倚着老宅红木门,笑意还依恋着面容未散,心下感慨道,两年不过如此,时间的伟力也会失去效用,谢怿称得上分毫未变。谢怿和秦老师,这一桩明眼人一看就要断言是“你情我愿”的二人关系,从谢怿读大三到留校念研究生,竟就毫无实质进展,可叹可恨。
陈之霂暗叹一声“嗟乎”,便朝内院转身,余光却瞥见院里靠着墙根架放着的一块匾,动作一滞,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将匾缓缓倒下来。“北汀”两个字龙飞凤舞地雄踞其上,遒劲有力,陈之霂探手,沿着那笔画的凹槽,将两字描摹一番,想起方才对谢怿说的——“不算伤心事。”
北汀关门大吉,伤心的心思的确颇为寡淡,只庆幸终于得以“敬鬼神而远之”罢了。只在刚刚,恍惚间想起,有人曾质问过他可否觉得自己“有辱门楣”。
一阵夏夜晚风乍起,灼热的气流在庭院里焦躁地回旋一阵,多少却也裹掖走身上几分薄汗。
“我现在,”陈之霂喃喃道,“正可谓‘有辱门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