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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山野幽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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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按下谢怿和陆凡几此后如何不表,往回倒溯几个小时,回顾他们走后,北汀中余下二人如何——
“你的车不是不在本地吗?”陈之霂不自觉地绞紧正攥着摄影包背带的手指,满面刻着“叹为观止”四字似的复杂神情。
“谢权借的车。”荀祁显然也不曾料到竟然如此夸张,司机显然受到嘱托,先前将车钥匙留下后,连寒暄一句“有何用途”也不曾,早已扬长而去了。
“他是不是想让你把他车剐了,以便于获得你的一个人情?”陈之霂于是陷入对成年人社交礼仪的深入思考中,整张稚嫩的脸痛苦地皱在一起。
荀祁居高临下,瞥过一眼,屈起指节夹住陈之霂鼓囊起来的脸颊,平淡地道:“我的人情有什么用?别想这些了,现在的问题在于,我们怎么将它开出去。我怕是没有专业司机的水平。”
陈之霂唉声叹气,不由抱怨谢家司机专业素养之高,对主顾的隐私尊重到离奇的地步,将车开到深巷巷口后,就如同畏惧洪水猛兽一般,对他们可谓是避之不及。
于是留下一辆趾高气昂的SUV盘踞在巷口,给四周陈旧的狭窄街道层层围困,锃亮的车身映出参天香樟的树影和面面相觑的两个人。陈之霂对车的了解仅限于车价末尾零的个数,对这辆“祖宗”也不禁生出敬畏之情。
在原地抓耳挠腮也无济于事,荀祁只好不动声色地坐上驾驶座,吩咐道:“之霂,你先替我盯着点副驾驶那侧。”
陈之霂立刻稍息立正,如临大敌也似地盯着这辆钢铁巨物像苏醒的雄狮一样喷吐鼻息,轰然鸣叫起来。
“等等!我觉得要蹭上了!”他大喊道。
“之霂,”荀祁无奈地摇下副驾驶一侧的车窗,向正在那端杵着的小孩儿遥遥地叹出一口长气,“我还没动方向盘。”
此后车轱辘也似的“等等”、“还有多少位置”、“就这么点儿,我比划给你看”一组对话轮转,好容易开出半个车身,后半截在陈之霂口中却好似怎么也不能通过了。
此时恰好僵持在垃圾站旁,恶臭阵阵溜进鼻腔里来,加倍叫人只想立刻脱身,可那正背对着门口的陈之霂却好似对这异味无知无觉,耐心十足。荀祁无计可施,只好自己下车亲自去查看。
“这不是位置还宽敞吗?你不要怕,”荀祁在陈之霂身侧站定,弯下腰审视一番,说罢便探出手,钳着陈之霂两手手腕比划出一个长度,“到墙这么近,再喊我……”
顾不上看陈之霂点头如捣蒜,电光石火之间,荀祁蓦地一个激灵,一种被注视的毛骨悚然袭上心头。他警觉地直起身来,向目光尽头看去——
这处垃圾站水泥墙高逾两米,故而将其中模样藏匿得十分妥帖,谁成想着其中,竟只有一个荒凉之地,所有设施都附着着油污和斑驳锈迹,堆砌如山的废弃物中央,一个翻出内里海绵的破旧皮沙发倒立着、匍匐在墙角。
而那过分强烈的目光的来源,是一个身躯臃肿的清洁工,蓬头垢面,乱发枯槁如树枝,脸上沟壑道道,几乎触目惊心。而那手中正拎着一大袋腐臭的垃圾,那粗短的五指紧紧攥起,手背上竟然爆出条条青筋。
何等似曾相识的一幕,叫人想起雨夜里的一道惊雷、惊雷炸裂时映亮的一个鬼影——
荀祁突然动作,向铁门的方向迈出一步,又反过手来把陈之霂向身后推了推,低声急促说道:“上车。”
“啊?哦!”陈之霂即便一头雾水,也心知荀祁不是无的放矢的人,乖顺敏捷地翻身坐上副驾驶座。
好奇心驱使着他一同看去,正好撞进一个生人的眼光里,顿时四肢百骸僵直起来。那目光透露着无声的怨毒,几乎叫人震悚。
荀祁眼见陈之霂自觉地关上车窗,又见那人只是虚张声势,除却凶狠的瞪视以外,并无任何动作的意向。于是不再管顾这个怪人,转身绕过车头便上车。
陈之霂茫然地看着荀祁面沉如水地发动车子,问道:“这个人……”
话音戛然而止——荀祁猛打方向盘,一脚油门踏下,陈之霂被拍回椅背上,SUV不再畏首畏尾地瞻前顾后,后半截车身便如同利落的钢刀,掠过狭窄的巷口,绝尘而去。
“车神!”陈之霂鼓起掌来。他眼见荀祁双眉紧缩,便知刚刚那人叫他紧张了,绝口不提自己重重疑虑,话音中也带上讨好的意味。
老干部荀祁不知何谓“车神”,更不搭腔,只两手虚虚地把着方向盘,在老城区中来回穿梭,车速快得颇有些惊人。放任陈之霂在一旁提心吊胆,只差没能上蹿下跳地把全世界的笑话搜刮出来献宝,半晌,才缓过神来似的,说道:“你觉得刚刚那个人熟悉吗?”
陈之霂嗅出不祥的意味:“我……我没印象认识她。”
“我说不上来她具体是谁,”荀祁状若平静地说道,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常态,手下方向盘一旋,正拐向城郊高级住宅区的方向,“总之你小心为上。”
如果她就是雨夜里的监视者,那么她对北汀、对陈之霂怀有的敌意,便已经是确凿的事实。而她又是本区的清洁工,蛰伏在街区之中简直轻而易举。
其威胁程度,足以和那通神秘的来电等量齐观。
此时回观来路,神秘人的身份已经隐约显露出一个模糊的雏形——其在上流社会拥有的影响力、和陆家的关系,种种特质都足以佐证他与这怪人并非同流。可这更叫人松懈不得。
他们有联系吗?
这是一桩合谋的埋伏?还是不约而同的群起而攻之?如果是后者,便不得不叫人毛骨悚然,这种浩大的恶意,可以在望城的所有犄角旮旯里蜗居,如今不知给什么讯号激发出来,从四面八方拱出土面……
荀祁眼角余光瞥见陈之霂忧心给自己添乱、悉数按捺住不安的模样,心道,他是这样一个体贴良善的孩子,从不曾做错过什么。他究竟非得要替谁承担罪业的恶果不可?
陈之霂悄悄侧身,依旧看见那一张不见喜怒的脸庞,但荀祁内心何等波澜万丈,全凭此时的驾驶风格可知——
此时前方道路逾见平坦宽敞,人烟渐稀,荀祁脚下油门便踩得愈发凶狠,几个宽阔的路口也给他操作成了急转,窗外景物飞快地向后掠去,成了道道彩色虚影,倒叫陈之霂心惊胆战,胃中也隐隐要翻江倒海起来。
陈之霂将怀中摄影包揣得紧实些,忧心忡忡道:“荀祁……开慢点嘛……要是真把这车开坏了……”
“那么欠谢权一个人情就是。”
那倒无话可说了,陈之霂哀叹着想,心道,您倒确定谢权不会叫您赔钱。又漫无边际地遐想了些“如果真要赔,荀祁会找他老板我报销吗”、“我要求他卖身还债之后被打的可能性是多大”之类不切实际的东西,自顾自地美滋滋起来。
向城外去的一路,十分无波无澜,连红绿灯都稀少,天色渐渐暗沉,是暮色迫近了,陈之霂百无聊赖地看着路灯如何渐渐亮起,在他昏昏沉沉的眼中稀松地成了个个光的涟漪,颠颠簸簸催生朦胧倦意,他便懵懂入睡了。
荀祁分神过来查看一路叽叽喳喳的小孩儿如何没了声息,却见陈之霂还紧紧揣着摄像包,心里考量到那油灯终究是沾染阴气的物什,不宜离生人太近,便伸手将摄像包拎走,安安稳稳地卡在两个座位之间,确认那的确不会松动后,复又将注意力放回路面上。
可荀祁体贴入微再甚,到底不是陈之霂肚子里的蛔虫,不知他一路入睡后其实意识起起伏伏,噩梦交加,亡故的父亲的幻影在无数个首尾相连的荒诞梦境里出现,直至那个摄影包被挪走,方才缓过心神,当真陷入无忧梦中。
陈之霂不知昏昏沉沉地睡了多久,只觉两瓣脸颊被人左右开弓地轻轻拍打,不由皱起眉来,又缩了缩脖颈,要将那手拱动到一边去,四处躲避着将脑袋转来转去,被这恼人的麻烦精骚扰半晌,睡意方才渐渐散了。
“醒醒了。”荀祁说道,见那双惺忪的睡眼磨磨蹭蹭地睁开一瞬,才停止手下如何作恶,正人君子似的坐直身子去。
“到了?”陈之霂揉着被生理泪水模糊的两眼,哈欠连天,望见窗外一眼,霎时间灵台清明了,“可了不得……这是……什么鬼宅吗?”
这处住宅区之偏远,远超寻常富人追求的幽静,几乎到了荒僻的地步。并且占地广阔,最深处的别墅已经落到山麓,又傍着山腰向上延伸。
沿一道短短的盘山公路向上旋行,在一幢独栋别墅脚下,狭小的空草坪只可供三五辆车停靠。此时车头正对着一道不高的断崖,依稀可以俯瞰暮色中的整个别墅区——时近七点,朗朗夏夜也要暗沉下来,可四周灯火却稀松冷寂,远远瞧去,只有一片沉默的黑影在繁荫树木间伫立。
回首看向此行造访的独栋洋楼,下傍一个精致的园林,倘若不是那园中碎瓷铺就的小径太过不祥,便是一派恬然美景——那路径从门口向内里延伸,莫名其妙地在房屋前十余米处向两侧岔开,沿着墙根绕过建筑,将其团团包住,而岔道中央菱形花圃玲珑精致,尖角歪斜着指向房屋右半。
而花圃中央,正耸立一个手持尖矛的骑士青铜像,屈起臂肘,矛尖直直与菱形花圃一角同向。恰巧花团锦簇中,骑士脚下埋着一筒景观灯,将铜像放大成一个黑黢黢的巨影,敷贴在别墅墙面上,犹如庞大的鬼魅在人前耸起身姿。
“这叫什么?尖角煞?”陈之霂战战兢兢,如同高中时被班主任抽背似的犹疑。
“你说对了,”荀祁面上阴霾竟比夜色更沉,只听他低声道,“而且……是本来可以规避的尖角煞。”
何止是不曾规避?分明可称得上是精心构设的“陷阱”、悬挂着腥香肉糜的捕兽夹。
荀祁心中不祥猜测如蝗虫掠过,最后的乐观也给啃啮尽了,一片形容险恶的阴谋论正巧冒出它的枝丫。他便再不能等待片刻,当即掏出手机,迅速地向正明修栈道的谢权发送了一条短信。
“走了,之霂,”荀祁探出手去,一把揽过正怀抱着摄影包的陈之霂的肩头,心下正想宽慰一番,却见这小孩儿无知无觉,叹息一声,不知是否要为这种无畏庆幸,“就是鬼门关,我们今天也不得不闯了。”
门铃响过,不消片刻,便有人来应门,然而并非柳阴,而是小麦肤色、女佣打扮的一位少妇。
“您好。”女佣即刻露出八颗洁白秀气的牙齿来,说道,可那语调怪异别扭,却也不像任何一种方言口音。
荀祁此刻心中有一桩要事亟待确认,哪里顾得上细细思忖这些:“你好,我是荀祁,我来找这家女主人,她应该知道我要来拜访的,请你向她说一声。”
恐怕是他连珠炮似的太过火急火燎,那女佣竟一时怔在原地,茫然无辜地扇动着眼睫,面上笑容也僵硬起来:“我,菲律宾,中文说得,坏,您,英文,讲?”
荀祁错愕地身向后仰去,神情如同当头雷劈,不料他自诩业务水平高超多年,竟因不能与时俱进在今日大哉跟头。
陈之霂叹息一声,其中其实颇有些洋洋自得的意味,心想他也有可以在这样“全知全能”的心上人面前挺身而出的一天。
荀祁半是尴尬,茫然更多,无奈之下只得退下,屈居在陈之霂身后半步,眼下看起来方才像东家麾下的马仔,耳畔只听他的那小孩儿和对方一阵叽里呱啦,不知所云。手机在口袋里嗡响一声,他便索性侧过身去查看回信。
屏幕上呈现的几行字,他心中其实多半有数,然而眼下还是颇觉难以消化。愣怔数秒,脑海中浮现出近日黄历,更是如蒙霹雳,心中几乎搜肠刮肚,把他库存可怜的几句脏话车轱辘似的轮转一番,抬手便一阵按键音乱响——
“建议你这两天带柳阴走,哪都行,不要让她待在家。”
放下手机,恰逢女佣已经得知二人来意,已经请柳阴去了。而陈之霂面上,也是一派愁云惨雾,见荀祁回过神来,忙轻声道:“我刚刚顺口问过了,雕像的矛尖、花坛的尖角,它们歪斜后朝着的那房间,住的是柳阴。”
话罢不及邀功请赏,却见荀祁那张一向无悲无喜的面庞眼下攀上几分森然冷意,将他一贯的谦和君子气质淘涤得荡然无存,叫陈之霂胸中倏忽间“咯噔”一声,如同蓦地陷入失重、心脏也要直愣愣地滚进腹里去似的。
“我就知道,”荀祁道,“谢权刚刚给我回过短信了,柳阴这混账丈夫,是个建筑设计师,这栋房子、乃至整个小区,全都是他一手包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