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3、哀江南 ...
-
记忆里哪家小店并不显眼,隐没在青灰色的居民间相当难找。她没有来过几次苏州,对大小街巷全不熟悉,没走几步就沉底把自己绕晕了。无数次走错方向又找无数个人问了路,待她站到想找的小小牌匾面前,已是日落时分。
店主一边小声抱怨着生意的萧条一边准备栓门打烊,泠儿急忙捧着手中的衣物上前叫住他:“店家请等一下。”
店主应声看她,目光触及她手中的鲜丽衣裙后立刻冷了脸色,皱眉冷哼一声:“本店有言在先,一经售出概不退还!”
“这么说就是在这里买的没走错地方……”泠儿顿时双眸一亮,雀跃道:“店家你误会了,我不退货,我是想来问问……就是上次带我来这里买衣裳的那个公子,就是打仗时要上京城的那个,当时店主你还很惊讶来者……你可还有印象?你可曾见过他?”
“什么年月的事了,我哪里记得。”他不耐烦地摆摆手拴好门欲走,“姑娘上别家问问吧。”
泠儿疾步上前拦住他,同时将手里紧紧攥着的裙衫抖开,宛如一道飞虹坠落:“这件裙子,你不是说是相当稀罕,全苏州城找不到第二家卖吗?那来买的人也不会多吧?店家你再好好想想……”
“什么仅此一家?我跟每个人都这么说,没成想还真有人信。”店主毫不客气地哂笑之。
泠儿怒目而视:“你!”
她将锦缎的料子攥出层层褶皱,依然再也无法抑制心头弥漫的冰凉恐惧,她整个人都抖了一下,料峭春寒袭人胸腔比三九严寒更甚:“去别家……从洛阳到这里我都问遍了,他再没去过更往南的地方了。我去问谁家呢……”
她失魂落魄眼眶微红的样子把店主下了一跳,从而将他心底深埋的一点同情心勾了上来。他试探着问:“姑娘你要不再说说他的长什么样子?我若得了闲暇也可帮你大提高一二。”
她在头顶比划了一下:“他比我高这么多,生得很白净斯文的,又清秀又恬静一看就像个书生……”
“白净斯文……”店主思索半晌,径自喃喃,“昨天那人他们也是这么形容的……”他见泠儿立即来了兴趣直勾勾盯着他等他解释,当即叫了起来,“喂你到底是不是江南人!这么大的事你没听说过?”
“我说了我从洛阳来的,今天才到苏州。”她毫不示弱地顶回去,又急道,“什么事你快说!”
“从洛阳来,哟你个小姑娘还挺厉害……”他惊讶了一下又严肃起来,“我随口一说你别当真啊,让人家以为你来找一个刚被正法的死刑犯,小心把你抓起来给株连了。”
泠儿只觉声音都不像自己的了:“什么死刑犯?他叫什么?”
“叫什么倒记不清了……只听说他以前是个官员,好像是个什么正字吧……”他费劲地想了半天,抬眼撞见天边夕照金红,“哎呀我不和你说了,我先走了。”
他一溜烟走得没了踪影,泠儿张了张嘴,她到底没说出什么。
他怔怔看着团花如锦的衣裙,慢慢蹲下来将一侧脸贴在上面,稠面光滑而温暖。同时有一线斜阳照在她另一侧脸上,于是整个脸颊都灼烫起来。她长长久久保持着这个姿势将衣裳抱在怀里,那么紧那么紧,紧得她都能透过压在胸口的衣料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两个多月前,她获了许可跟着容清行来伐江陵,她是那样平生从未有过的开心,纵使他对她一路白眼呵责也没关系,他和姐姐倾心相许宛如一双璧人也没关系,只要能看见他就已经很幸福了,——她一直一直这么坚信着。
她不知自己何时转的心意,或许是从那天她去问他洛双儿去了哪里,而他告诉她那人早已没有价值已然杀了开始——她彼时是那样忧心那个对外界惶恐却一心一意只依赖她的女子。
她只知道,某个子夜在寒冷漆黑的军营里惊醒,她才霍然醒悟,她是多么想念她的先生,想念他口中那个有竹子有桃花,天上有飞鸟池中有游鱼的地方。
而却直到此时,她才悚然明白人生有些事情是错不起的。一步歧路便不可能回首,就如同她清醒而透彻地知道她今生大约再也见不到那人,亦抵达不了那个地方。
她想起那人说起的慰藉相思之苦的法子,于是她轻轻吟了起来,声音裹在重重绸布里透不出来,天地不可闻,飞鸟游鱼也不可闻,寂寥宇宙苍茫人家也不可闻人间,只有她自己听得见。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容清行醒来时已是两日之后,他浑然无知地起身,接着被旋即袭上的剧烈头痛唤起了所有的记忆。他大步走出军营,向着第一个迎上的侍从喝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侍从小心翼翼地答道午时,他当即大惊失色地怒道:“去刑场的事情你们都不以为然是不是?为何无人叫醒我?!”
侍从当即跪下瑟缩道:“主上,今日……今日已是十五了。”
容清行呼吸一滞额上冷汗已密布至滴落下来。他刚待作色,那侍从又啜泣道:“依主上的意思,先前任命好的人手两日前按照原计划去了,怎奈那边负责押送者有百余人,我方人虽殊死相搏,还是……还是没能救楚姑娘出来……”
他僵在原地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凝至冰点,此时有人听见响动引着一个军医走过来:“主上醒了?现下感觉如何?”
他自齿缝间挤出一个字:“滚。”见他们还要上前,当下自腰间拔出剑来对着他们面前的空气虚砍下去:“你们给我滚!”
他趔趄着回营仰面倒在地上,原本混沌的诸多感官陡然全部变得清明,唇齿间萦绕的是泥土的腥苦,血的腥甜,还有出淤泥而不染的,清浅而挥之不去的,荷花的清香。
——这么好吃我可是要赖上你的,你得给我做一辈子。
他全身战栗地想起不知是五年前还是四年前,她还那样稚嫩的时候,有一次为了除去军中一个为他所不容的颇有实权的将领,他筹谋多日煞费苦心。寝不安席食不甘味,他大感意外地问她,你那么精通医理的人,两包毒药下去不就完事了,费这个心思做什么。
她当时又严肃又自信地盯着他道,药材是用来救人不是用来杀人的,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用。何况不凭借那些旁门左道,我一样可以成功。
——所以这算是万不得已,所以用在他身上了?
他忽然瞥见案上似乎有一册书露出一角,翻身而起拿来一看,见识一本《楚辞》,他不记得为何出现在此处只依稀记得是苏晋留下东西,情绪先于理智地将之抓过来狠狠撕开,又癫疯般用剑将其劈成更小的碎片。
碎纸如雪片纷纷扬扬地落在他脚边,当中一句“扈江离与僻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如细小的箭羽刺在他眼里。他终于想起他带了这本书来,是想亲自指给她看,她在他心中是怎样风神超然又温柔多情的香草美人,是他褰裳涉水也一定要采得满怀的。
他随手翻拣了一下后面残存的篇章,是一片《招魂》。
他将那几页小心地撕下,及至黄昏时分,悄然走了出去。
很多很多年后,一直到几代少年朱颜都老去,国家的君王也换了不知多少任,坊间的话本里依然长盛不衰地反复铺陈着一个故事——
逢朝北方割据势力总统领容清行,在基业初建形势一片大好之时,于某年某月某日独自离开,音信全无,将一干将士都急疯了之际,又悄然送了封信过来,授大业于他的某个弟弟。众人短暂地茫然后接受了现实再度大张旗鼓地劝进,于是新帝登基,定都洛阳,国号靖,追封他本人为靖高帝。
史家的评价是,高地意气用事,可开拓不可守城,乃至新朝伊始便为无为之君所败,国祚修短理固宜然,深刻伤也。
他由北向南缓慢地走着,初春的软风被拉得悠长,那是她的家乡,他许诺陪她一起来看的地方,他甚至许诺功成名就老来退隐就和她一起在这里,在这他与她的江山里,把寻常夫妻该说的话不急不缓地都说一遍。
他看了一眼手里的书页,据上古时人天真而美好的愿望,他们可以把人的灵魂招回来的。于是他也试着去念,酸嘶凄怆,惊起飞鸟,唤醒草芽,惊动流冰消融的粼粼春水。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人有所居,同心赋些。酎饮尽欢,乐先故些。魂兮西归来,反故居些。
那时千年前伤心的才子涉江歌吟着想换回他仰慕而同情的葬身浊流的高洁师长。而他只想唤她来看一眼她心心念念的故土她的江南,菉苹齐叶兮白芷生,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湛湛江水兮上有枫。
他知道不会有结果,正如那伤心的悲秋的才子一样,他也唤不醒他的香草美人,但他依然将最后一句诵完,然后将手中书页随意在身后丢了开去,向着斜阳缓步而行,又苍然,又寂然。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