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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弃市 ...

  •   正月初二,逢军主帅的军营中迎来一位特殊的客人。那人自称是容清行军中人,于先前罪孽多有悔悟,故而弃职千里来降。
      那主帅素来未遇见过这种事,又观他面容颇似南方人,与北地农民和南疆逆犯皆不相类,心下疑惑地问他是何许人,那人一五一十答完,他竟凭空惊出一身冷汗。他一时无法决断,思量良久,为防万一将之细细上奏了君王。
      宣明帝阅毕后神色倏然而寂然,以为早已没入黄尘的往事连带着那个让他爱极恨极却已然弃人间而去的女子的粲然笑靥一起涌上心头,他呆坐了良久方才想起将锥心的怆痛伪装成震怒,对通报之人咬牙切齿地传了旨令,急于将这桩污秽肮脏的丑闻彻底掩埋,不许它传入敬他畏他的百官与子民耳中。
      他阴沉又纷怨地道:“罪民苏晋,欺君钓名,忝污春坊觊觎嫔妃,罪已当诛,今又窜身贼营,叛国投敌,万死不足以当之。纵来归降,亦不可宥,且投之死牢,择日弃市。”

      杳杳无期的幽禁与审讯终于有了尽头,逢军清除了城中残余的叛乱势力从而彻底平定了江陵之后,当即下达了狱中所有死囚于次日午时当众处斩的指令。
      许是为了表达对将死之人的一点怜悯,今日的探视放得格外开放,于是四下都弥散着永别的绝望的哀哭。楚墨昔却只觉异常放松,仿佛早已祈告千万次的愿望终于得以满足,她甚至浅笑着冷眼欣赏起对面一对母女与狱中男子声嘶力竭痛哭着执手相约来世重逢的情状,直到在她面前停下的脚步,将她悠闲意态尽数抹去。
      她面色一刹那变作青白,整个人包括嗓音都剧烈震颤起来:“你……你,你怎么来了?!”
      容清行温和笑了起来,低声道:“我来带你走。”
      一瞬间千劫生灭,万化烟消,历历光阴回旋,东风吹绿杨柳,有稚嫩一如三月新柳的小女孩,对着心目中的大英雄仰起头,又期待又故作淡然地问,你带我走好不好?
      楚墨昔眼中有泪水滚落,她摇头:“你快走,不能叫人认出了你,你快走,我求求你快走。”
      容清行蹲下身来握住她的手,与此间其他寻常夫妻没有区别,与千千万万在塞外风霜间白首,伫望着天上鸿雁遥想关山另一边闺中朱颜,转而把剑涕泣的征夫亦没有分别。而待他再度低声开口才显出不同:“我本想致信与那狗皇帝,割几百里地给他把你赎回来,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你听着,明日去刑场的路上,我会领几个手下混迹于围观百姓中,然后带你走。”
      “这是建康城,全逢朝把守最坚固的建康城。你能往哪儿去?我又能往哪儿去?你回去,你现在就回去,守好你的江山,做你梦想了一辈子的霸主,而我,我死得其所,夙愿已偿,并无缺憾。”他手上的力度让她稍微安定下来,她眷恋地凝视五年间不曾有片刻淡出脑海的他的眉眼,想了想又道,“或许还是有的吧——那日你于我耳边说的事,我大概是做不到了。”
      “你答应我的,我当时看得出你其实是欢喜的。我不许你食言。”他郑重说完,见她忽然低头在怀袖间摸索着社么,只道她没听清,急声重复了一遍,“你不能食言,你知道吗,我不会让你食言。”
      她将手中小小的油纸包展开,其中大部分是散发着隐隐甜香的焦黄色碎渣,有的染上血迹有的沾满尘土,唯余一两块完整而泛着浅浅光泽。她非常珍重地递了上去:“你那天无意中说起想再尝一回江南的荷花酥,我趁闲暇时做了几块,本想等着你回江陵尝尝,眼下只能如此了。如果你嫌弃,扔了便是。”
      容清行颤抖着捧过拈起一块,怔怔注视了片刻将之和着自脸颊滑落的泪珠全部塞入口中,然后前所未有地孩子气地笑了起来:“好吃,这么好吃我可是要赖上你的,你得给我做一辈子。”
      楚墨昔亦笑得眼睛都弯起来:“下辈子。”
      “不,不能等下辈子。”他重新严肃起来同时站起,“我决定的事情无人能更改,你也不行。待明日我当真冲到囚车面前,其余人和押送人员拼杀的稍纵即逝的时机,我不信你不肯走。”
      她无奈:“你怎么这般不讲理。”
      他轻声道:“我先走了,明日午时之前,我一定带你离开建康。”言毕转身离去,再无留连。
      她抓住铁栏向前探身,睁大双眼努力想看清他的背影,光线很是黯淡,于是那模糊轮廓落在她眼中便幻出千万重影像,五年前的,四年前的,当下的,甚至未来的样子。未来的他,一样有冷峻的眉眼,雄爽的气度,割据一方的傲气和驱使万夫的意气,唯一不同的是他会有妻子有娇儿,再不必为劝进的事情发愁。
      直到彻底看不见,她才撤回了目光,倚着铁栏平静而安心,酸楚又骄傲地笑了起来。
      次日正午,分明是刚开春的时令,阳光却仿佛已经有些烫人,尤其是临近刑台的时候,一片明亮金光自身上扫过,煎烤得一颗心都绞痛起来。
      死生亦大矣,原来即便是她,也是在意的。
      但已经不重要了,自从一炷香之前几十个黑衣人自道边百姓间跃出拔刀将囚车团团围住欲拉她出去,再到更多的数以百计的官兵应声涌上,将之尽数拿下,或捆缚或直接砍头,就已经全都不重要了。
      眼看要轮到她,她抬手拢了拢头发,整了整衣裳,又以衣袖很细致地擦了一把脸。她是和他相约了下辈子的,断不能这样蓬头垢面地走。
      然后她坦然地、飒然地,了无牵挂甚至容光焕发地迎着初春正午的时光,缓步走上了刑台。

      苏晋是在楚墨昔稍后的位置。刑车徐动间周遭无数张面孔交错闪过,有恶人得诛的痛快,有永诀亲人的悲怆,更多的是事不关己地看着戏。而在他眼里,都没有分别。
      他只想快点结束,结束这屈辱而污秽的一生,以至于连这一路都嫌漫长。前方骤起的骚动也并未引起他的注意,他就这样漠然而百无聊赖地等着,直到依稀听见人群里有人叫他。
      他只道是错觉,然而那喊声越发清晰,他终于忍不住侧头去看,但见一人拨开人群跟着囚车一路小跑,年约半百,相貌稍有几分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是谁。
      那人仰着头一脸憨实笑容,喊得无比洪亮中气十足,甚至拼命朝他挥着手:“苏晋你记得我吗?我是你家隔壁刘叔,小时候每逢过节上你家蹭团圆饭的那个……正逢春种你大哥走不开,让我过来给你捎个话。他说,他说一家人都不怨你,还以你为骄傲,说从此你们家也是出了进士的,以后下一代也要读书,不能再耕一辈子地都没出过乡里……对,说起这个你还不知道吧?你大哥三年前娶的媳妇,现在娃娃都这么高了,”他双手比划了一下,见囚车渐渐逼近刑台连忙加快了语速,“他还说,你也不喜欢别的,以后清明就烧本书给你,你安心去,不会觉着寂寞……你听见了吗?你听得见吗?”
      苏晋怔了一下迅速别开了目光,任那刘叔以为他听不见心急之下呼喊得越发卖力。他因冰冷的震撼和灼烫的羞愧周身僵硬无论如何都不敢再往哪个方向看一眼,死死扣住车辕的手掌被锋利的木刺割出血来,才能让他免于跌坐在囚车里痛哭出声。眼前的景致因隐忍的泪水渐作模糊,直到他浑浑噩噩间被押上高台,身后拔刀的声音入耳,才复又清楚回来。
      他最后抬头看了一眼故国春日美好的天空。
      青天湛湛,曜日熔金。
      不知是不是台下人议论得太大声的缘故,恍惚间他耳畔响起那句萦绕了太长时间乃至融入骨血,与生命再不可分割的歌谣。
      致身庙堂何足用,不如南山种豆人。
      岂虚言哉。

      人事如何变迁,司机的推移依旧如期而至,春风初至的建康城已是一派复苏之景,纤柔柳线拂过大街上步履匆匆的行人的衣帽,道旁各式大小店铺在年后春寒中短暂的歇业后,又热闹地开张进入新一轮的繁荣。
      这其中除去种种众人早已司空见惯的行当,也时常冒出一两个相当新奇的,引得人一哄而上探个究竟,大多新鲜不了三两日再一哄而散。这座承载了无数段绮艳传说的古城中的居民早已习惯了沉溺于这样平庸的昙花一现式的惊喜,日复一日,乐此不疲。
      比如最近,自军国重犯统统被当街弃市之后,吸引众人眼光的最大的一件新鲜事在城东一条不知名的巷子里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戴斗笠的男子坐于长桌前,桌上一边堆放着铜钱银两一边摆满了笔墨纸砚,最靠边的地方置了一壶酒,身前排了一列长队,身后长长木竿上挑着一面旗,上书两个大字:“售诗。”
      二钱银子一首,任人命题,援笔立就。若要限韵,再加一钱。
      没人知道这人打哪儿来,据说其有一日莫名其妙出现在苏州,再到杭州,扬州,每个地方逗留几日用文墨赚些银两很快就走,直到今日在建康城歇下脚,继续做着他的诗文生意。
      人皆揣度他是某个出身寒微满腹才思的落魄士子,中不上科举干脆来民间搏个名声,未必百年之后不能名载史册。但不论何种猜测都不妨碍他摊位前的人头攒动。
      此时排到第一个的大胡子男子开了口:“昨日就刑的那几个人,据说都是欺凌百姓图我家国的大奸大恶之徒啊,当真是大快人心啊,就写写这个吧。韵就不限了我可不懂那个……”
      大概是对昨日之事兴奋不减,十个人里有八个要这个题材。斗笠男子无奈道了一声好,收下银钱沉思片刻提笔写完交由他,看他似懂非懂却心满意足地离去,清了清嗓子道:“下一个。”
      稍稍抬头的瞬间他以余光瞧热闹瞥了一眼长长队列,然后迅速低了头专心于纸笔,眼里泛溢着的失望无人可见,正如从洛阳道苏州踏过残雪和草芽的苦寒与凄恻,除他自己之外,也无人可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弃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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