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魂兮归去兮（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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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九祁是在弱柳海棠走后月余的某个早上出现在桑老板娘闺房里的。此时的桑老板早已经换了张能看的面皮，一张年轻公子的脸，五官甚是平凡，只一袭青衫有如山风流转，倒是有些翩翩浊世佳公子的味道在里头。
那天一大早二丫还沉浸在昨晚全鱼宴的美梦中迷迷糊糊的擦着桌子，楼上传来猛地一声巨响，吓得她一个机灵眼前的大鱼小鱼全散了。
就听见她家老板娘万年淡然的声音提高了八度，“风九祁你给老娘滚出去。”
风九祁照旧是身风骚大红的袍子，襟口衣角换作桃花三两枝的图样。摇着画有点点桃花的折扇飘飘然从楼梯踱下来，一脸的春风得意。
唔，确实是春风得意啊。一福二丫三喜对视一眼......这么多年，莫不是得手了，昨晚我们错过了什么？痛心疾首啊痛心疾首。
凤九祁挥手收了扇子，眼角嘴角含着笑意，“一福，去给你凤爷拿一壶好酒来。”
“凤先生稍等。”三人对视一眼，这是要荣升老板了么？是不是需要巴结巴结？三人兀自点头，需要的需要的。
二丫摆出张谄媚的脸，“嘿哟，凤公子啊，我这就给您泡壶好茶来。”
三喜摆出张谄媚的脸，“嘿嘿，凤爷莫不是......嗯哼~”
凤九祁剑眉一挑，但笑不语。
没一会，一福端着菜和酒出来笑的十分和善，“凤爷您慢吃。”
“吃吃吃，吃什么吃，把这厮赶出去！”
风九祁含着笑喝了口酒，抬头看着从楼梯上走下来的女子，这个自己认识了几千年的女子。犹记得初见时，昆仑山下了场千年难遇的大雪，女子一袭烟翠衣衫映着皑皑白雪款款的从山下走来，就想雪地中突然生出一颗绿芽，噌噌噌长到了凤九祁心中，生根，然后长成参天大树。
“阿样当真是小气的紧，不过是略施法术看了回你的真容罢了，不至于要赶我走吧。可别气了。今日来找你确实有个事情。”
桑样扶额，“迟早把你切吧切吧剁了喂猫。”
二丫抖了抖，小眼神顶着她家老板的怒火对风九祁表忠心，小的就是再生出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肖想您的肉啊。
二丫和三喜一直认为，凤九祁跟老板娘最后势必会走到一起，所以讨好未来老板是必须的。偶尔谄媚一下以后还能涨涨工钱也是说不准的。
一福不以为然，纵然他欣赏凤先生，但她跟着桑样几千年，知道的，见过的太多了。桑样的心他猜不透，心里装着的是谁他也猜不到。但是千年前那件事二丫和三喜不知道，他确确是一清二楚，纵然那人已经魂飞魄散，可越是这样越是无法磨灭，就算不是爱，也必将成为无可替代。一福即盼着凤爷能帮着自家主子走出那段往事，也盼着主子能活回原来那副样子。
却说风九祁这次来确实是有件正经八百的事找桑老板娘。他理了理绣着桃花的襟口，风骚的凤眼里依旧是那副要笑不笑的欺骗世人的纨绔摸样，“小桑儿，此番我是西王母之托来找你帮个忙。她希望能借你手中的曲水流觞一用。”
桑样愣了愣，曲水流觞不过是个酿酒的仙器，西王母莫不是想喝酒了？不至于啊，想她西王母的仙山上流泉都是难求的美酒，要自己个曲水流觞作甚？
凤九祁喝着小酒将事情原委缓缓道来。
原说这西王母，是四海八荒顶有身份的人，一干子女也是各个有出息的。几千年前得了个美貌天姿的孙女便是如今享誉六界的第一美人玄天素女。这六界第一美人同族里有个小了百岁的堂弟，在家族一干容貌出众的人里也勉强算得个美男子，唤作墨準。虽比不得堂姐那般光华万丈，好歹在天界也是个手下领着几千天兵的将军。奈何三千年前仙魔之战后，这四海八荒再没能弄出的大浪来。
自这墨準将军当了将军，偶尔带着天界那帮子闲散天兵来把分阵营对战外，再难找出个什么事消磨时间。让他等武官如文曲司命一般整日里舞文弄墨看公文写话本子也不可能，可就这么闲着也不是办法，于是就组着团成群结队的去司命那报名排队去人间或历劫或游历。
有那么一段时间，天界披甲抗刀的武官和士兵们一路从月老殿前排到了南天门。美其名曰善武的仙大多不懂风情，此番是为下界体验体验，提高提高。
墨準自然也是其中之一。墨準此人算不得纨绔，说得上是个极正派的仙。但难免有几分傲气，便选了个最难得情劫。想来他的父神母神也是宠着他的，硬是宠出了个执拗得过分的性子，竟是在这情劫里出不来了。
风九祁说，“他现在成了一缕幽魂，守在那女子坟前不走了。历劫的神仙不去地府轮回道报道一趟便无法归位。这左等右等，等了凡间都过去两百年还没见回，他母亲便急了，哭哭啼啼说到西王母那去。然后就这样咯。”
下凡历劫的神仙们，下凡之前先地府喝一碗孟婆特制的洗神汤，把仙界那些事封印起来，办一溜手续之后从轮回道去人间历劫。这历劫完之后自然也要回一趟地府，按个戳代表你此行是实打实存在的，顺便解除封印，才能恢复仙身回天上去。墨準此番不去轮回道按戳，自然是不能回天上的。
桑样沉吟许久，“让他父母下来把他拘了送去轮回道不就行了。”
“是个好想法，奈何轮回道只认自愿回去的魂魄。不然哪来那么多历劫失败最后成魔成鬼或灰飞烟灭的神仙。”
“那借我曲水流觞作甚？”
“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要你酿一壶忘川给墨準罢了。”
桑样看了看外面的天，有些萧瑟的秋风落叶。
凤九祁却突然笑了，那么几分深刻的自嘲映在眼里，“当然，也不会让你无端忙一番，搜魂木，怎么样？”话音刚落，意料之中的见到桑样原本无半丝涟漪的眼中翻涌滔天的波浪。
凤九祁想，他与西王母提起以聚魂木做筹到底是为了哪般。
一福一贯淡定的表情也难得出现裂缝。仙山昆仑，千年方生出一颗搜神树，万年长成，历七七四十九道天雷业火不枯不朽不死，得神兽血浇灌方成搜魂神木。神木搜魂，聚生魂，寻死魂，纵使你魂飞魄散成了渣渣也能被搜魂木找到。不幸得很，这么个稀世的宝贝，自盘古大神开天辟地到如今，这昆仑山上就成了那么一根搜魂木，乃是上古神兽麒麟血浇灌出来的......千年前主子几次三番上昆仑求而不得的东西今日在这番情形下竟可得到，难免有些讽刺。
桑老板娘觉得呼吸有点乱，一颗心在躯壳里跳的十分杂乱，一贯的淡定从容早不见了踪影。
凤九祁想笑又笑不出来，说道：“我估摸着你是不会拒绝的，这就走吧。”
桑老板娘一脸茫然的看着起身准备走的骚包，换来骚包一顿冷声讽刺，“呵，现在倒是积极起来了。”说罢深深叹了口气，“走吧，墨準的魂在塞北莫忘山。早点去......你也早些拿到搜魂木。”
凤九祁突然想起他家四哥曾挥着折扇笑他，“你这辈子都被桑家那个丫头吃的死死的，真是十二分的没出息。”谁说不是呢。
一路御风，入夜时候便到了莫忘山。在塞北呆了二十年，关于莫忘山的传说桑老板娘还是知道的。传闻中远嫁和亲的公主途经这里时染了重病香消玉殒，未能和相爱的北戎王结成秦晋之好，便埋葬在这里，北戎王遂此名此处为莫忘。大致取得莫相忘之意。
那北戎的王也算是个痴情种，带着能工巧匠到莫望山给公主修了座壮观的公主墓，就是现在桑样和风九祁面前这个。若按照传闻所说，墨準岂不是单恋......那还真是有几分凄凄惨惨戚戚啊。
凤骚包今日的衣袖格外的宽大，显得愈发的骚气。一路分花拂柳般大刺刺闯进了墓地最底层——那公主死后长眠的地方。桑老板娘瞅了瞅前面一脸不爽的风九祁暗暗咋舌，这番作风不愧是四海八荒里风流第一人啊，纵是个坟，那也算是姑娘家的闺房不是。
“那位北戎的王子怕是找了高人在此设了禁制，按理说普通妖鬼之流是进不来的。奈何墨準确实不是个普通的鬼魂。”风九祁声音刚落，桑样就看见了那个漂浮在玄棺边上半透明的魂魄。
桑样一行人早隐了身形气息，走近仔细瞅那魂魄。唔.....传言果然并不十分可靠，这墨準长得很一般么。侧着身问骚包，“那公主的魂魄可在这里？”
“早不知投胎去哪了罢，那公主是个正经八百的凡人，不是下凡历劫的神仙，跳不出轮回。一介凡人若是如墨準这般甘当游魂，最后难逃一个灰飞的归宿。”所以说，多数神仙都是非常任性的，且有着任性的本钱。
桑样没再多问，拿了聚梦珠开始念口诀。鬼魂可有梦？说到底什么梦不梦的，不过是一段执念罢了。这停留百年的魂魄，执念有多深呢？
墨準姿势一直没变过，深情款款的模样一直看着玄棺，全然不知道自己额头正有颗闪闪发光的珠子。
聚满执念之后两人一前一后往出走，临出去时候桑样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站成雕塑的魂魄。莫名的好像能感受到他无尽的悲伤与悔恨像海水一样铺天盖地涌来，漫过头顶，叫人窒息。
塞北南望城两个月前还叫黄泉的店面如今成了悦来客栈......可能但凡是有名望的客栈都应该是叫悦来的，桑样这样想着，颇感慨的要了天字一号房，与天字二号房的风骚包打完招呼就窝房里去了。夜色已深，桑老板娘一本正经的掏出聚梦珠看了许久，然后......倒头就睡。
梦里有些不踏实，一会儿是漫天桃花纷飞，一会儿是红妆嫁衣女子临风起舞，一会儿又是金戈铁马血流成河。场景纷乱转换，越来越快，出墓地时那悲伤的情绪又铺天盖地的涌了上来。桑样在窒息中惊醒，低低的喘息，发现手中握着的聚梦珠才明白，这墨準的执念当真深重，竟影响了自己。
远天已泛鱼肚白，桑老板干脆起身，唤小二送来笔墨纸砚和茶水，粗饮了一口就开始磨墨。依稀记得，方才梦中有个女子声音一直念着一句话......是什么来着？
天大亮的时候，风九祁端着清粥小菜进来就看见桑老板满眼凝重的盯着面前的纸张，“啧，我愿与君相知，长命无衰竭，啧啧，阿样这一大早的就思上春了？竟有兴致在这写《上邪》。”
桑样没搭理他，兀自沉思了半天，才问，“西王母可有说过墨準这世历劫的经过？”
风九祁把托盘搁桌上，帮桑样添了碗粥，“你是知道的，天界早有规定，但凡下凡历劫，劫数如何，经过如何，结果如何，除了司命大概也没多少人直到。司命老儿小气的很，他那里的簿子虽算不得是机密，可也从不轻易外借，此番西王母虽未去找他，墨準父母却是都去了，小老儿板正得很，硬是不松口。”
夹了口小菜，啧，忒咸，“再者，这等事，愈是亲近之人愈是瞒着。不然哪个心软的怕下去历劫的吃亏了，跑去插一脚，命格乱了。司命不是要头疼死。唔，这个小菜挺下饭，你尝尝。”凤九祁上次能帮着弄到司晨历劫的命格不过是因着司命还他一个人情罢了。
桑老板娘淅淅糊糊的把粥喝了继续琢磨那首《上邪》。曲水流觞是个酿酒的仙器没错，若仅仅只是个普通的酿酒仙器，曲水流觞就不会脱颖而出成了神器，西王母也不会以搜魂木作引找上自己。这四海八荒仙器多了去了，数个万八千年的也不定数的完。相较而言，神器这种东西确实少得可怜。
曲水流觞这名字不过是天帝那厮附庸风雅赐的名，原来是唤作醉梦樽。以此生记忆为引酿一壶酒，还你一场盛世华梦，酒醒梦去后忘尽前尘。孟婆曾恣意嘲笑道，“甚么神器不神器的，还不如我这大锅熬得孟婆汤来的方便。”桑样深以为然。
只如今这墨準人不人，仙不仙，鬼不鬼的，莫说是孟婆汤，就是洗神水也无能为力。不然他家母上大人怕是早把他提溜到地府灌几大碗孟婆汤了事，哪里还轮得到桑样。所以说，对于免疫孟婆汤的诸天神佛来说，桑样手中这唤作曲水流觞的酒樽确实是个好东西，往年曲水流觞尚未在桑样手中的时候，去凡间历劫的神仙们但凡是碰到些颇情伤的事，都会去找酒神讨上一杯，所谓一醉解千愁再贴切不过。现在唯一麻烦的就是桑样需要清清楚楚的知道墨準这人世一劫的从头至尾，不然拿什么酿酒？
风九祁让小二收了碗碟，说：“聚梦珠里的执念不一定全是事实，他执念如此之深，怕是早自行篡改的记忆。”这点桑老板娘也是知道的，执念深重难以自拔的时候，那些后悔莫及的事都被潜意识里改成自己期望的事。而唯有知道真实的前因后果才能通过聚梦珠在织梦锦上还原真实，才能用真实于曲水流觞中酿出酒。
桑样捏了个诀，唤出只黄鹂鸟，又捏了个幻影在鸟身上，一挥手小黄鹂扑棱飞走了。“小黄会通知三喜他们去地府一趟，问问那公主投胎时的情形，我们现在去一趟墨準的墓地。”
根据二百年前的史书记载，墨準这货历劫投胎还是做的老本行，成了人间的大将军。也算是补了天界没打仗的不足，十六岁随父上战场杀敌初露锋芒，十八岁出了名成了小将军，二十岁获封护国大将军。在他二十一岁那年，当朝艳冠天下的大长公主情倾远嫁北戎和亲。史书只记载寥寥几句：“大长公主和亲北戎，绵延十里红妆，途径塞北染重病，于三个月后卒于塞北莫忘山，终年十八”。公主死后不久，北戎突然带兵来犯。墨準领兵迎战，身先士卒，一月后不幸战死沙场。
两人相继去世，中间不过隔了两个月，真真是有些耐人寻味。可翻遍正史、野史也只找到一句有关他们交集话：“仁正十年，秋猎，大长公主于北苑遇刺，被陆将军之子陆準所救。”这个陆準自然指的是墨準。司命着实是个怕麻烦的，取个名字都般敷衍。
那年公主情倾将将十四岁，正是人间情窦初开的年月。被一位初上战场的少年来了场惊心动魄的英雄救美。少年英姿勃发，相貌不凡，便是一瞬就捕获公主芳心。这难道不是一场互许真心的邂逅？
风九祁对着桑老板娘的头比划了一下，一扇子敲了过去。“别在这里乱想了，进去吧。”
这将军墓建的委实普通，没机关，没暗道，跟公主墓没得比，也不知道被盗墓贼光顾了多少遍，墙上都是盗洞，外室早被搬空了。可等两人穿墙进了内室，内室竟完好无损。
风九祁沉吟半响，“这里的禁制比公主墓里头的可厉害多了。要是你家小二丫进来怕是要折在这了。啧，这墨準倒有几分本事。”说罢背在身后的手暗暗捏了几个防身结界在桑样身上。
墓室布置的像个书房，两面墙的书架，中间有一套办公的桌椅，边上有张软榻。桑样转了一圈，惊奇道，“这里竟然没有棺木！”
风九祁挥了挥宽大的衣袖，淡定的坐在榻上，“这该是他死后自己布置的，啧，怕是他人间那副皮囊早不知化成灰去哪里了。”
“这面墙上有禁制。山鸡你过来解开看看。”
随着风九祁广袖一挥，墙上出现一幅画，画上女子红裙拽地，广袖纷飞，发丝轻扬，一双妙目多情含笑。画上一排小字：情倾仅以此舞祝将军凯旋。
“啧，这情倾公主当真是国色，比起天上那班子仙女也不遑多让。”风九祁感慨。
看来自己猜得没错，这情倾公主八成喜欢的其实是墨準。
两人在墓室里四处查看时，风九祁发现了一块碑。
“小桑儿，这边书架后面有......墓志铭？”
墓地外头有段残碑刚才桑样是看到了的，是刻着将军的生平墓志铭。那么这一块......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魂兮归去兮（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