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秋刀鱼篇（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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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比平时提前一小时就寝的直接结果是，仙道彰在床上翻来覆去，脑中不断浮现各种诡异场景：鱼头人身的小秋，人头鱼身的小秋，左人右鱼的小秋，左鱼右人的小秋……
自从带那家伙回来之后，仙道一开始还幻想着每天回到宿舍，校服已经洗好晾干熨平，桌上摆着热腾腾的料理，窗明，几净，地板簇新……
很快他就不得不承认，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从前该干的现在照旧，此外还无故多出换水、投食、陪聊天之类的辛苦差事，并且要忍受突如其来的正义之吼：“暴露狂！死变态！又裹条浴巾就走来走去！你一定是神明大人派来辣我眼睛的！啊！我的眼睛！”
“喂！”有一次仙道终于忍无可忍，“这是我房间！顶层！对面没人！再说你连浴巾都不裹，成天光着膀子游来游去，你有考虑我的眼睛吗？！”
一朵小乌云浮现在他头顶，噼啪两个小闪电之后，仙道上演湿身play。
忍气吞声回浴室洗他的回笼澡，边洗边安慰自己：“好男不跟鱼斗。”
……
仙道想着想着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睡了过去。
……
“仙道。”有个声音叫他的名字。
“嗯？”仙道回过头。
八重樱的绿影下，亭亭立着一个白衫蓝裙的少女。
仙道从小就是个好看的孩子，好看，且早慧。
好看而早慧的孩子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美，但这种自知通常会引发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一种是对自己的美顾影自怜，一种是对自己的美无动于衷。
仙道属于后者。
他对自己的容貌没有玩赏之心，对异性的容貌也没有玩赏之心，就连篮球队一致公认的校花，也没能让仙道的目光在她脸上胶着片刻。
但眼前的少女，让仙道想一直看着她，像看着春天落满花瓣的溪涧，像看着冬日檐下将融未融的冰棱。
“你好。”少女说。
“你好。”仙道说。
“我是小秋。”
“我是仙道。”
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相视而笑。
“想带我去哪？”小秋踢了踢脚下的石子。
去哪？
仙道心念如电闪，转瞬间，他们置身于机场的地下停车坪。
一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垂着头，两只小手团成一个半圆，正小心翼翼捧着什么。
一旁的保姆看着他，眼中似有不忍。
黑色的豪华轿车缓缓驶近，停稳，司机下车打开后座车门。
后座的一侧坐着一位银发老者，手拄拐杖，神情威严。
“彰，你手里拿着什么？”老者缓缓开口。
“妈妈给我的……”小男孩嗫嚅着，“她说，想她的时候，就看一看这个。明年春天樱花开了，她就回来看我……”
“上来，坐到爷爷身边来。”
轿车缓缓驶出地库。路过一处海堤时，再次停下。
后门打开，小男孩下车，迟疑着向海堤方向走出几步，又停住，扭头望向后座，眼中泪光闪烁。
“去，扔了它。”老者的语气不容置疑，“那个女人不会再回来了。从今以后，彰只有爷爷，爷爷也只有彰。”
小男孩恋恋不舍地低下头。
他掌中躺着一个蓝色的玻璃球镇纸，蓝得像大海的一滴泪珠。泪珠中央，画着一尾小小的秋刀鱼，摆着尾巴，自在游弋。
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终于，小男孩扬起手，用尽全力，将镇纸抛入大海。
玻璃球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弧线，没入波涛，转瞬湮灭。
小男孩转身跑回车里，扑到老者膝头，压抑许久的小声抽噎转为嚎啕大哭。
老者一声叹息，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抚上男孩颤抖的背脊：“爷爷死后，彰要继承神社、成为神主，所以不许任性，不许哭。再想哭也不许哭，再难受也不许哭，听到了吗？”
小男孩似懂非懂地抬头。
“爷爷会努力活久一些，”老者替男孩拭去脸上的泪水，“这样，彰就有多一些时间，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但是彰要答应爷爷，不能像爸爸一样，为了逃避应该担负的责任，而去做那些危险的蠢事，轻率地丢掉性命……彰，可以答应爷爷吗？”
小男孩用手背大力抹一把眼睛，用力点头。
小秋抬头看向仙道。
仙道的表情波澜不惊。
“走，带你看一些开心的事。”
开心的事，是国小一年级，把满满一火柴盒瓢虫偷偷塞进老师讲义夹里，然后举着凳子在走廊半蹲着罚站；
是国小三年级，第一次触碰到篮球，闪闪发亮的汗水和眼睛；
是国中二年级，带队获得东京都联赛冠军，举着奖杯被队友高高抛起；
是比赛间隙仰头喝下的清水，全力拼搏后的一夜安睡；
是每天睁开眼看到的第一缕光线；
是在初春的风里，闭上眼睛，闻到花朵将开未开的气息；
是沿着湘南海岸漫无目的游荡，抬眼看着云朵掠过天空，像洁白鲸群浮游过蔚蓝大海……
因为太清楚时间有限，自由有限，无论哪条路，都指向同一个终点，所以安然享受每一个当下，对每一个人友善微笑。
再热爱，再不舍，终有一天，要挥手告别，肩负起命定的责任。
这样清醒，难免活得像个旁观者，旁观着自己的生命，带着淡淡笑意，带着淡淡疏离。
“仙道啊，”小秋忽然问，“我可不可以……抱一抱你？”
仙道一怔。
“开玩笑的，”小秋笑嘻嘻，“我还没有实体，触不到你的，你别怕。”
“谁怕了？”仙道张开手臂。
小男孩已经长成高大的少年，肩膀宽阔，四肢修长。
小秋靠近，仙道收拢手臂，却只拢住一片虚空，像抱住了一阵风。
“仙道啊，我要回去海里找一样东西，去去就回，你别担心。”
小秋的声音消散在风里。
小秋的笑容消散在风里。
7.
秋季国体过去了，冬季预选赛过去了，雪都融化了，仙道升二年级了。
鱼缸还在，鱼缸里的水每天都换，只有那条说好“去去就回”的蠢鱼，一直没有回来。
训练归来，和植草在门口道别。仙道掏出钥匙，打开宿舍门，按下顶灯开关，习惯性地第一眼看向窗台。
窗台边站着一个人，背对仙道，望着窗外含苞待放的八重樱。
“小秋？”仙道试探性地轻声呼唤，害怕她又一阵风似地消散。
窗边人回过头，扬手掷出一个物件。
仙道本能地伸手接住。
一个蓝色的玻璃球镇纸，蓝得像大海的一滴泪珠。泪珠中央，画着一尾小小的秋刀鱼，摆着尾巴，自在游弋。
抬眼再看，来者是个少年，眉眼间有藏不住的清贵之气。
“物归原主。”少年撇撇嘴，“拜托以后别往海里乱扔垃圾，龙宫快成回收站了。”
“你是……”
“我是当年捡到这玻璃球的倒霉鬼，前一阵小秋跑来问我要这球，我不给，被她天上海里追着打。喏，这里，现在还肿一大包消不掉。”少年愤愤指着自己后脑勺。
“你是小秋说的，龙王家太子？”仙道福至心灵。
“她和你说起过我？”少年眼睛一亮。
“说你打不过她。”
“我那是让着她好吧？”少年扬起下巴，冷哼一声，“从小让到大，习惯了好吧？”
“小秋呢？”仙道用指腹轻轻抚摩玻璃球。
那蠢鱼，跑回海里就为了这个，还打得官二代满头包。这么久不回来，是不是被官二代他爹关起来了？我要不要绑了眼前这家伙去海边交换人质……
“小秋偷跑来人间见你的事被神明大人知道了，要受罚。”少年的眼神黯淡下来。
“受罚？为什么？她不能来人间，还是不能见我？”
“你还不知道她是谁？！”少年蓦然睁大眼睛。
她是谁？
她不是小秋吗？
很有本事很厉害的小秋，天天吃巧克力的小秋，捂着眼睛骂他“暴露狂”、“死变态”的小秋。
少年冲到仙道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跟我来！”
8.
青石板参道一望无际，两旁的石灯笼上布满青苔，古木参天，树影森然。
这是东京市郊一个特殊的所在，是遍及全国的四万余所青阳神社的总社。
教科书中的世界文化遗产，年度最受欢迎旅游景点，仙道彰的家。
每每想起，仙道都觉得有些荒诞。
顺着少年手指的方向，仙道看见内院廊下，相对而坐的两个身影。
一个是爷爷，一个是七岁的自己。
两人都穿着花纹繁复的斋服，神情郑重。
爷爷从身旁的雕花匣子里取出一面精巧的小屏风，一柄小刀，一方砚台，一枝毛笔。
“伸出右手。”爷爷说。
小仙道从命。
银光一闪，右手食指被锋利刀刃割出一道血口，几滴鲜血落入砚台。
小仙道身体一颤，却强忍着没有缩回手指。
爷爷研了墨，将饱蘸墨汁的毛笔递到他手里。
“画吧。”
“画什么？”小仙道仰起脸。
这是一个月圆之夜，廊下没有点灯，月光洒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影出浓密阴影。
“画你想画的。你所画之物，将成为你的守护神。”
小仙道沉吟片刻，握紧毛笔，在屏风上一笔一笔，勾勒出一条小小秋刀鱼。
三年前被他投进大海的那条小鱼，玻璃球中自在游弋的那条小鱼，他忘不了它，他想它回到自己身旁。
妈妈说，樱花开的时候，就回来看他。
妈妈说谎。
那么就让这条小鱼回来好了，回来陪着他，一起看庭院中水塘旁的那株八重樱，花开花谢，纷飞如雪。
画完最后一笔，那鱼忽然像有了生命，鱼身一扭，跃出屏风，小小鱼尾在空中画了一道幽蓝弧线，“扑通”一声，落进不远处的水塘里。
小鱼消失的地方，涟漪渐渐不见。
小仙道看了看一片空白的屏风，又看了看波光粼粼的水塘，使劲揉着眼睛。
才刚刚失而复得，又立刻得而复失，仙道想哭，记起爷爷的叮嘱，捏紧拳头，逼迫眼泪停留在眼眶里。
“彰，它会回来的，它也需要时间啊，去长大，去修习如何成为一名守护神。在你接掌神主位那天，它会回来你身旁。”
“那时候我就能见到它了吗？”
“不能。六道众生，各行其道，各司其职。守护神的职责就是保护神主，若被神主看见，便是违背天道，守护神会遭受惩罚。”
“在我身边，它看着我，我却不能看见它？”
爷爷点头。
“还是好想再见一面。”小仙道默然垂首，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
9.
“明白了？”少年双手横抱胸前，“她听见了你的话，无论如何都要实现你的愿望。”
仙道不语。
“所以说我最烦你们人类，执念深重，误人误己。神明大人要取消小秋的守护神资格，到时会另派人到你身边。”少年的语气由愤怒转为悲伤，“守护神为神主而生，取消了资格，便没有了存在的意义，日出之后，她会随海浪化为泡沫……”
“你说吧，我该怎么做。”仙道抬起眼睛，直视少年，“你过了这么久才来找我，是一直在寻找解决的方法，不是吗？”
英俊的脸往往给人以压迫感，仙道是毫无疑问的英俊，却总让人感觉亲切和煦，原因就在于他那双眼角微微下垂的眼睛，永远含笑，似有千言万语。
此刻那双眼中收敛了笑意，让人不敢逼视。
少年不得不别过头，避开仙道的目光。
“我恳求父王去求情，神明大人终于同意网开一面，只要你忘了你们曾经相见，小秋就还能继续修行，继续做你的守护神。可你猜怎么着？那蠢货竟然不同意！她宁愿化成一堆泡沫，也要你记得她，记得你曾经见过她……”少年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困惑得摇着头，似乎完全无法理解小秋的选择。
“她不同意，我同意。”仙道重复一遍，“我同意。”
活下去，活下去才能尝到糖果的滋味，闻到樱花的香。
活在这天地间，比活在仙道彰的记忆里，更重要。
这么简单的送分题也能答错，那蠢鱼的脑容量可能比之前以为的还要小。
“我会怎样？失忆？还是提前老年痴呆？”仙道问得风轻云淡。
“没那么严重，”少年摆手，“你会把遇见她后发生的一切，当作一场梦境。然后像所有梦境一样，慢慢变浅，变淡，最后沉入记忆深处。就这样，很简单。”
仙道曾听过一个故事。
有个大哲人，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梦醒之后，发现自己还是那个大哲人。于是他问：究竟是蝴蝶做梦变成了我，还是我做梦变成了蝴蝶。
其实有什么可纠结的呢。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10.
仙道醒来的时候，发现昨晚忘了关窗。
一夜之间樱花盛开，花瓣随风潜入他的房间，一地香雪如海。
他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心情，无法尽数。
仙道习惯性地抬手，想用手掌枕住脑袋，却发现右手掌心握着一个蓝色的玻璃球镇纸。
取近细看，上面歪歪扭扭刻着七个字：仙道是个大笨蛋。
谁？谁骂我笨蛋？
（秋刀鱼篇·完）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秋刀鱼篇（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