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福田篇 ...
-
1.
“请问,您还记得仙道彰吗?”
“记得,”店长大叔背对着我,认真擦拭着手中簇新的篮球鞋,“那个小白脸子。”
“小……小白脸子?”
“二十多年了,现在该是老白脸子了吧。”大叔起身,把擦好的球鞋放回陈列架上,又顺手取下另一只,吹了吹上边并不存在的灰尘。
我从背包里取出一份剪报的影印版,是好容易在图书馆故纸堆里翻到的一张赛后合影。小心翼翼递过去:“最左边的那位十三号球员,是您吗?”
大叔接过图片,看了许久。
午后的球鞋店,阳光透过玻璃橱窗斜射进来,无数细小尘埃逆光翻飞。
"没吓着你吧,"他终于抬头,"这么丑的十三号球员......"
2.
福田吉兆意识到自己长得丑这一事实,是在国小五年级。
班上转来一个小姑娘,圆脸圆眼睛,走路一跳一跳,脑袋上的马尾巴也一跳一跳,小福田的心不由自主跟着一跳一跳。
他从来不是什么风云人物,平时坐在教室后排靠墙根的位置,集体照也只是垂着脑袋杵在画面一角。同学也好、老师也好,极少有人叫他的名字。
唯一对他另眼相看的是体育老师,在操场边弯下腰,对小小的他微微笑:“福田君的爆发力很棒啊,要不要试试练田径?”
从此每天放学后,他都在田径队练习短跑。
沉默寡言的小男孩,握紧拳头竭力奔跑,不是多么热爱跑步,只因为体育老师笑着叫了他的名字。
田径赛道紧挨着足球场,足球队练习的时候,场边总围着许多小姑娘。福田一眼认出那一跳一跳的马尾巴。训练完毕后,他顶着一额汗,磨磨蹭蹭挤到她身旁。眼睛看着足球场,一颗心又乱又慌张,既怕她注意到自己,又怕她根本没注意自己。
这样心神不宁地挨了不知多久,忽见球队队长向这边跑来,笑着伸手接过她递上的水壶,喝两口,又笑着把水壶还给她,临走前顺手扯了扯她的马尾巴。
她似乎很高兴,仰着脸笑的样子,让福田想起老家山野间白色的小旋花。
想再看一次小旋花般的笑容,鬼使神差地,福田也伸手扯了扯她的马尾巴。
小姑娘转过头,见是他,毫不掩饰地拧起眉头,厌恶地咕哝了一句:“脏死了!”
那天晚上,福田把自己关在厕所,一遍又一遍地洗着手。无意间抬头看到水喉上方的镜子,镜中一会儿映出他的脸,一会儿映出足球队长的脸。
福田怔怔看了很久,忽然看明白了一件事:不是的,不是他脏,而是他丑。
此后他更加沉默,头也埋得更低,只肯在跑步的时候逆着风扬起脸。
风不嫌弃他的脸,风为他的速度作证。
渐渐代表学校拿了一些奖,其他运动社团闻讯过来挖角,足球社也来了。队长亲自出马,像个大人一样向他伸出右手:“福田君,我是足球社的越野宏明,一起踢球吧!”
“小白脸子才踢球。”福田面无表情绕过他,头也不回走向田径场。
3.
福田吉兆的田径之路中断于国中三年级。
隐瞒脚踝的伤病,自作主张打两针封闭便咬紧牙关上场比赛,最终导致踝外侧距腓韧带严重损伤。
养伤期间,越野又来游说福田加入篮球队。上国中后他改打篮球,福田对此嗤之以鼻,小白脸子做事就是没长性。
然而在拉福田入伙这件事上,越野表现出极大的长性,每天专程从隔壁班赶来嗡嗡嗡嗡普及关于篮球的一切。福田独来独往惯了,被他缠得脑壳疼,偏偏最近受伤不方便一脚踹他嘴上,只得冷着脸问:“你哪里看出我适合篮球了?你说,我改。”
“怎么说呢,”越野挠头,“看福田君跑步,像风一样自由。想和这样的队友并肩作战。”
鬼才要和你做队友,妖怪才和你并肩作战。福田冷着脸单脚弹开。
伤愈归队后,福田发现田径队换了教练,而自己的处境变得十分微妙。他不善言辞,但不代表对人情世故一无所知。保送田径名校的资格只有一个,随新教练空降田径队的,还有他升学在即的独生子。
鼓起勇气去问教练,为何现在自己只能陪跑。中年男人的食指重重叩击桌面,拧着眉毛把一份伤病鉴定摔到他脸上:“医生说了,你即使还能跑,进步空间也很有限。大局为重,不如让更有希望的同学代表学校出赛。”
“我可以证明,”福田用力捏紧背在身后的拳头,“我能跑!能跑得更快!请给我机会证明!”
他没能得到这个机会,连陪跑的资格都被剥夺,每天和一年级新生一起蹲着为其他社员刷球鞋。
心情极度抑郁,以致越野再度邀请他去篮球馆“试一试”的时候,福田一口答应下来。
他其实只是想找人打一架,越野自己撞枪口上来,活该他。
完全不懂什么运球传球,也完全不懂什么篮球规则,只是仗着过人的爆发力和风一般的速度,野牛般满场横冲直撞。难得越野没被他激怒,还一个劲地问:“篮球有意思吧?有意思吧?”
有意思个屁!一群人抢个破皮球,一人发一个抱着回家不是更省事?
眼看这架是打不起来了,体力也耗得差不多了,福田扔下篮球往体育馆外走。
“这位同学的爆发力很棒啊,要不要试试来我的球队?”一个耐克眉大叔拦住他的去路。
大叔仰着头看他,眼睛闪闪发亮,好像发现了什么奇珍异宝。
福田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天,有个人在操场边弯下腰,对小小的他微微笑:“福田君的爆发力很棒啊,要不要试试练田径?”
4.
加入陵南高校篮球队可能是个错误决定,这里除了阴魂不散的小白脸子越野宏明,还有个升级版小白脸子2.0,据说是耐克眉大叔从东京挖来的大宝贝。
叫什么来着?仙道……彰?
耐克眉大叔的地狱式训练,对田径队出身的福田而言都是一项巨大考验,许多新社员撑不过半个月,就纷纷哭丧着脸递交了退社申请。
福田冷眼静待东京来的公子哥丢盔弃甲的那天。
虽然那天始终没有到来,福田却越看仙道越不痛快。他敏感得意识到这种不痛快是出于某种无法宣之于口的嫉妒,但不是嫉妒仙道奇高的篮球天分,而是嫉妒他那样单纯地享受运动本身的快乐。
喂!被称为“天才“的家伙难道不该竭尽全力证明自己的天才吗?
不该每天战战兢兢害怕辜负这份天才吗?
不该咬牙切齿发誓赢下每一场比赛吗?
然而仙道不是这样。
完成训练,因为这是分内的事。训练之外,他还有兴致提着鱼竿在海边闲坐着,发一整个下午的呆。福田不止一次遇见仙道捧着冰淇淋蛋卷、沿着海堤慢悠悠闲逛,脚上的夹脚凉拖明明白白告诉福田,这厮不是沿着海堤慢跑练耐力来了,这厮是真·闲逛来了。
但要说仙道全无斗志也并不公平。
福田进入陵南才正式接触篮球,为了不被小看,每天早起去篮球馆独自加练。有天推门进去,发现仙道已经练了一身汗。那一阵他右手腕扭伤,于是勤练左手控球。福田见到右手绑着绷带、正用左手练习投篮的仙道时,心中五味翻腾。
不,那家伙和自己不同,他的努力不是为了证明什么,仅仅因为篮球让他快乐——掌握一种新的上篮方法让他快乐,开发左手的控球能力让他快乐,遇到强劲对手的挑衅让他快乐。这种快乐和吃上一口美味的冰淇淋、在带着海盐味的空气中伸个懒腰一样,是最本质而纯粹的生之快乐。
福田不是不爱篮球,但他不确定,如果没有教练的鼓励,没有场边的喝彩,没有灯光亮起的刹那、宛如站在世界中心的美妙感觉,他是否依然会爱篮球。但他确定,仙道爱篮球,在灯光亮起之前、在喝彩声响起之前,仙道就已经爱篮球了,在灯光熄灭之后、喝彩声消散之后,仙道也依然会爱篮球。
所以福田嫉妒他,却也知道自己永远无法成为他,无法成为那种明明活在所有目光和所有期待的焦点处,却从不为任何目光或任何期待所累的人。
福田不是仙道彰,福田渴望得到肯定,渴望有人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你并不是镜子里那个一无是处的丑八怪,你的手不脏,你很重要,非常重要。
这种渴望鞭挞着他奋力练习,却似乎永远无法达到教练的期望。他想自己那天是误会耐克眉大叔的目光了,他不是他无意间捡到的珍宝,和仙道相比,他不过一个无足轻重的小配角,一盘菜里的边角料。所以教练可以肆无忌惮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蠢货,白痴,根本不是打球的材料。
矛盾最终爆发的那天,教练在场边用食指重重叩击画满战术布置的白板,拧着眉毛把比赛数据摔到福田脸上:“如果你不行,就让更有希望的同学代表陵南出赛!”
接下来他说了什么,福田一个字也没有听见,木然看着教练嘴唇无声开合,恍惚间错觉自己回到了国三那年那一天,而这一次,背在身后的拳头终于出手。
5.
被开除出篮球部之后,福田发现自己对篮球的感情,比想象中深许多。
渴望突破时的快感,渴望听到篮球应声落网的刹那,渴望欢呼,渴望灯光……可也只能流连于街边的露天球场了。
不知为什么他害怕遇到仙道,虽然以仙道的性格,大概未必记得他姓“福田”还是“田福”。
害怕遇到还是难免遇到。海边的电车站,仙道单手提着篮球包,看样子是刚打完比赛回来。
福田调转脚尖试图假装没有看见,结果背后出乎意料地响起了仙道明朗的声音:“午安,福田。走啊,请你吃冰淇淋。”
福田扬扬嘴角,他竟没叫错我的名字。
福田撇撇嘴角,小白脸子才吃那种娘娘腔的东西。
结果还不是和仙道一人举着一个“娘娘腔的东西“,坐到露天球场的木头凳子上,就着海风默默啃。
仙道吃冰淇淋时那心满意足的小模样福田实在看不下去,闷声闷气开了口:“喂,你来陵南是为了吃冰吗?不是为了成为日本第一高中生吗?”
“‘日本第一高中生’?”仙道举着蛋筒,眼神十分无辜,“来陵南是因为喜欢湘南海,还喜欢陵南校服的颜色。”
福田竟无言以对。
“你呢?”仙道反问,“你为什么来陵南?”
“想被夸奖,想听到‘福田君其实很重要啊’这样的话。”福田老老实实。
“福田君其实很重要啊。”仙道毫不犹豫。
福田愣半晌,试图从仙道的语气中回味出一丝揶揄或嘲讽,然而一丝都没有。
“每天最早到篮球馆,练习时最拼命,进攻能力一流,空切投篮是必杀技。所以,福田君当然很重要啊。”仙道的视线投向远处的海平面。
福田想他一定是故意的,假装没看到自己很没出息地红了的眼睛。
“今天和湘北的练习赛挺有意思,可惜你不在。”仙道的语气,好像福田不是被踢出球队,而只是吃坏了肚子错过了比赛。
“赢几分?”
“一分。”
“这种鱼腩球队也只赢一分?”福田恨铁不成钢。
“今年的湘北有两个一年级新生……”仙道像想起什么极有趣的事,微微眯起眼睛,“说起来,全国大赛预选赛就要开始了,到时候那两个家伙会更有意思吧……”
“对不起让大家失望了”、“怎样才能重新回到篮球队呢”—— 福田踌躇着不知该说哪句,索性起身告辞。
“对了,你的花——”仙道的嘴角浮现狡黠笑意。
福田停下脚步。
“我替你浇着水呢。不过养花这种事我不太懂,有时候水浇得多了,有时候又浇得少了。趁没被我折腾死之前,你回来接着养吧。”
陵南篮球馆的背面有一小片荒地,里头拉拉杂杂开着不少野草野花,其中有一株白白的小旋花。福田无意中发现后,每天训练完了都会假装出去喝水,其实是去浇花。他怕野草长得凶,小旋花受欺负。
那是他一个人的花,也是他一个人的秘密。
“你……你……怎么……发……发现……”福田嘴笨,一着急更是磕磕巴巴。
“不是我,是教练发现的。他说:‘福田那孩子心里开着花呢,我却把他的心当石头踢。’”
福田背对着仙道,渐渐地、渐渐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福田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