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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无人觉察的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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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拉松友谊赛结束后,万屿在跑道边躺了近一刻钟还没缓过来,他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自己跑完的,顾研林的影子就在他跟前,他却累到看向他的力气都没有,喉咙里干干地泛着血腥味。用他的话来形容,浑身的疼痛像是和江湖骗子学了武功,走火入魔经脉全断。
顾研林一直在他身边坐着,一条白色毛巾挂在脖子里,撩着T恤,等着风把衣服吹干。上午的比赛全部结束,体育场不供应午饭,需要自己解决,陆陆续续地有穿着运动服的学生离开体育馆,一会儿体育场就空旷了许多。
“休息好了吗小少爷?”顾研林探过头,替他拨开额头上被汗水浸湿的头发,“平时不锻炼,现在知道后果了吧。”
万屿依然躺着不动,看着上方的顾研林,有气无力地撇嘴苦笑了一下。
“这里要清场了,下午还得在这里比拔河和短跑呢。你还起不来?”
他点点头。
“午饭也不吃了?”
万屿脑袋里嗡嗡地盘旋着耳鸣声,虽然有些饥饿,但似乎休息的欲望更急切一点,又点点头。
“不行,赶紧起来。难不成还要我背你?”
顾研林话里带笑。万屿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忽然他缓过神来,一下子红了脸,连忙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顾研林却已经蹲了下来,脊背的线条清晰而美丽。“上来。”他转头,做了一个招手的姿势,“破例一次。”
“我自己能行。”万屿幽幽地说着,身体却不听使唤地乖乖趴了上去,他本想环住他的脖子,又觉得实在太过亲密暧昧,就用手搭着他的肩。顾研林很轻松地就把他背了起来,摸到他纤细的腿时,万屿的脸红得像是个橘子。
“现在想吃午饭了吗?”
“挺想的。”
体育场上风特别大,万屿声音又小,一瞬间就被吹散了。顾研林提了些音量,“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万屿低下头,在他耳边大吼一句,“我说挺想的!聋子老师。”
顾研林吓了一跳, “你这小子,和谁学的?再这样我可放你下去了。”
万屿立马变得温顺服帖,低低地在他耳边“嗯”了一声,他假装不经意地,蜻蜓点水一般用宛如没有的力度,用嘴唇轻轻碰了碰顾研林的耳朵。他见顾研林没有发现,心里暗暗偷着乐。
他们绕了体育场小半圈,看台下的更衣室旁有一个大型休息室,顾研林想着到门口就放他下来,不料陈响和向芙就从休息室里走出来,同行的还有班长和五六个班里的其他的同学。陈响看到他们,嘴张得比铜铃还要大。
“你你你哪伤着了?”
“没伤。也就不省人事了一会。”顾研林缓缓放他下来,后半句他语调沉稳地加重了一下,有些微妙的嘲笑。
“你干什么去了啊?”
“跑马拉松啊。”万屿轻描淡写地落下一句,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号码,看了他一眼。
陈响这才醒悟过来,自己在陪向芙的时候,是弱不经风的万屿替他跑的三千米。他一阵说不出的心酸和感激与同情交织成一个五官都揪在一起的表情,喊着“好哥们”朝着万屿扑去。
其他人都愣愣地看着这一幕,和旁边嘴角含笑的顾研林。顾研林平时给人的感觉虽然不是冷若冰霜,但却是高山仰止一般的距离感,没想到竟然和万屿亲密到愿意背他,一下子觉得眼前的高山变成了平易近人的潺潺流水,没了肃然与防备。正巧一群人都没吃午饭,陈响吵着要请顾老师一同吃午饭,他迟疑了一会,看了一眼万屿,微笑着点着头同意了。
吃饭的时候他们才第一次对顾研林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他们去了最近的一家茶餐厅,一群人围成一桌,万屿坐在顾研林的右侧,陈馨雨不知为何拉着向芙坐到了万屿旁边。向芙比之前脸色好了许多,脸上泛起一些桃花的红。一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聊着天,他也全然没有老师的架子,与他们无隙地谈笑风生。他还说起了自己高中和大学的经历,说到自己高中时候的老师,还眯起眼睛哈哈大笑起来。几个女生还旁敲侧击地八卦着他的感情状况,顾研林淡淡一笑:“孤家寡人一个。”
他说完迎来了一片意味深长的“哦”声。万屿听到这个好消息自然是长舒一口气,像是吃了一口回味绵长的糖果。但他却没法笑起来,他自始至终都像一个沉默的摆设。他明明最了解这个人,坐在离他最近的位置,却连看他的表情的机会都没有。他也想这么嬉闹着和顾研林说话,也有很多话想要问他。什么高中毕业,什么大学毕业,当老师之前在哪里工作,星座是什么,血型是什么,几年几月几日生,喜欢什么季节,喜欢吃什么东西,喜欢什么书,喜欢哪种音乐,喜欢什么类型的人。
以及他们是否在八年前相遇过。
他开始讨厌起自己那毫无用处的矜持了。他曾以为顾研林只对自己温柔,只对自己欢笑,现在仿佛是自己有些自作多情了。他看着面前的茶杯,看着里面悬浮的一颗麦粒上下浮动,菜上来了,他也没拿起筷子上去瓜分大鱼大肉。
他们将所有类型的烧腊都点了一遍,又点了两份海南鸡,两份海鲜炒饭,还有一大盘烤乳鸽,八只烤乳鸽与龙虾片放在一起,上面不均匀地撒着椒盐粉。一群人让老师先夹完之后,龙虾片被瓜分地只剩没几片了。顾研林夹起一片颜色有些深的,放到万屿的碗里,说道:“这块一定特别好吃。”
万屿低头一看,这片上沾满了椒盐粉,一看就非常咸。周围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在了他身上,看清了他的龙虾片之后,都捧腹大笑起来,自己一下子从透明,变成了橘子一般羞涩温暖又有些生气的颜色。
他正要乖乖吃下,却被顾研林把这块拿走了,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这么咸你还真想吃?肯定是饿坏了。”他顺势给他夹了好几片肉,在这个玩笑里倒显得合情合理。周围的笑声不止,陈响专注着观察向芙,而向芙专注着观察万屿,似乎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顾研林的表情。万屿转头道着谢谢,对上了顾研林的眼睛,一下子他便懂了。温柔是这个人的礼貌,而拐弯抹角的捉弄才是偏爱。
他又开始相信自己是那么些特别的了,嘴角微微上扬,以一个别人都发现不了的弧度。之后的饭,他吃得比谁都香,连陈响都惊讶地说上一句“以前不知道你这么能吃啊!”
“毕竟跑了三千米,体力消耗大。”他语气淡淡的,一边把最后一块海南鸡也吃完了。
下午的比赛结束的很快,二班果然众望所归,一个金牌也没拿到。似乎理科特色好已经成为了他们的代名词,因而体育不好,文科不好,似乎都是合情合理的。闭幕式结束后班长决定顺便组织一次聚会,几乎全班同学在KTV待到晚饭后才陆续离开。他们本也邀请了顾研林,但顾研林一听是去唱歌,就说有事推辞了。
万屿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八点,他打开家门,果然并没有人在。拖鞋还在早上自己匆忙脱下的位置,厨房的桌子上空无一物,水槽边胡乱地堆着淘米筐。他已经在回家前吃了晚饭,因而今天不用做饭。母亲常常因为案子的事情要在事务所待到很晚才回家,而父亲则会在外面喝上几杯再回家。
就算有难得三人都在家的日子,坐在一张桌子上吃晚饭,三人也没有话说,父母两人早早地吃完就进屋了,只剩万屿一个人对着一桌的菜,慢慢地吃着直到饭菜也冰冷。若是有话说,父母两人必定会起争吵,最后自己就沦为两人的出气筒。
他坐在自己的书桌前,拿出一本新的笔记本,他写下几个字又划去,有些举棋不定。时隔一年多,再次打开心上的那把锁,他竟有些畏首畏尾的。万屿不是计算型的作者,几乎不懂得任何套路的写作模式,反而是本能型的。如果说他随心胡乱写的是六十分,那他情到深处写出的便是两百分,但上了高中之后却都是在写作文,后者的状态只出现了几次。他情感的出口淤滞太久,此刻一下子要再次回归的确需要一番功夫。
门口想起了沉重的捶门声,他打开门,发现是醉酒的万国曦。这种情况对于他已经是少见多怪,他把父亲带进来之后,关上了门,正要回房,听见父亲一阵谩骂。大概是在公司里又遇到了什么不得意的事,这个平时斯文寡言的男人,醉酒后尖刻怨愤而狂暴。他看到客厅里的书就抄起来扔,有几本直接砸在万屿的身上。万屿只是安静地将书捡起来放回原位,随后回到房间,关上了门。
没过多久客厅里安静了下来,只留下男人的低低地呜咽声,“谁没做过梦…有什么错呢…”
这时万屿的身上与心里,才开始隐隐作痛。他回到书桌前,关上灯,拉开一点窗帘,天空中一轮满月,月光在白纸上静静流淌。
有什么错呢?他问自己。
他想,如果是顾研林,此时应该会握握他的手,语重心长地一笑:“从心所欲,有什么错?”
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心上悄悄流淌。
周一顾研林收上了周记本,等万屿一走,就在所有本子里一眼挑出了他的,迅速翻开看了起来。周记的要求是一千字左右,大部分同学会选择读后感或是百无聊赖的随笔,而万屿的却不同,他每一篇写的是一段短情景,分不清是真实还是虚妄,却能让看的人有种不可思议的幸福感。也正是因为这种独特的气息,让顾研林一眼认定他就是当年来稿的作者。
他第一次读到万屿的文章,是在他当编辑的最后一年。辞职前正好在举办一个新人小说大赛,来稿人数有数万人,除了作家协会的评委,担任要务的编辑也都要参与阅稿。他正巧翻到了一名笔名为“筱屿”的作者的作品,参赛者年龄写的是十八岁,写的是一个为了寻找鲸落的真相,从一个普通人成为了一名海洋学研究人的故事,文风也毫不矫情做作,反而有一丝阳春白雪的明净。
起初读来仿佛是一个人的独角戏,但随着故事的发展,却有一种强烈而持久的幸福感涌上心头,仿佛是春雨润物无声,又仿佛是熏风扰人心痒。明明是一个人的孤独旅程,却毫无心酸,反而是在时间的沉淀里,有了一种成熟而释怀的美感。故事最后主角从一个少年变为了一个成年人,完成了夙愿,与父母和解,还遇到了命定的恋人,看得人心里一暖,如沐日光。
在所有人都趋向于写疼痛的青春,狂热又惨烈的爱情,对社会的含沙射影,对人性的讽刺批判时,这样的故事显得弥足珍贵。他给其他几位专家也推荐了这篇文章,也获得了为数不少的认可,毫无悬念地通过了初赛。他想象着这个作者是什么样的人,一定是家庭的富足和精神环境的优越培养出来的人,才能将幸福刻画得如此生动感人。
他却最终也没有盼到见到他,一个月后的复赛他无故缺席,顾研林没过多久也便辞了职。
顾研林万万没想到,他再次看到那个人的文字的日子来得这么快。他对文字的感觉太过清晰敏锐,以至于他看到那个笔触的时候,便认定了他,毫不犹豫。
不过他还是确实地吃了一惊,为的是那样的文字的作者,竟是一个看起来如此淡漠的孩子。
他将参赛证交到万屿手上的时候,万屿正在窗边拍着黑板擦,还有一些难以置信,但他的眼睛却非常明亮,像是接过一个久违的玩具一样,茫然无措却又欣喜若狂。他是在课间交给他的,在全班一半同学的注视下,有了一种向所有人宣告“这是我选定的人”的意味。
“考试当天你怎么去?”
万屿看了看地址,“离我家不远,我走过去就行。”
“那好,我来送考。”
“又不是高考,有什么好送的。”万屿低低地说,些受宠若惊。
“隔壁雷老师也送她们班的两个孩子。那让她来送?”
万屿一听立刻摇了头,“那还是有劳你吧。”
“考完我也来接你。”
“不用了……”他耳朵微微一热。
“难道你约了人来接你?”
“没有……”
“那就这么决定了,不许推脱。”顾研林轻轻弹了一下他的额头,“我也想第一时间,知道你写了什么样的杰作。”
万屿也笑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的话,就是有着这么大的让人笃信的力量。
而两人没想到,在比赛的当天,大雨倾盆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