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生》胡淼淼

4、第四章 耄老（下）

　　夜半雪停。
　　朱琚手捧一青铜怀炉半倚靠在牛车车厢内的丁香色流苏包边软垫上，车厢外面的杨承双手插袖，虽只剩单目，却紧紧盯着眼前这条空无一人的戌梁大道。
　　“杨承，安排好了？”车厢内传来朱琚略显疲惫的声音。
　　“少爷放心，已经和今日值班的夜巡兵领队商议过，今夜不会有夜巡兵来此。”杨承侧过脸朝车厢回话，因寒冷他呼出的气息变成一团团白气飘起。
　　“其他的事呢？”朱琚又问。
　　“其他……”杨承正欲回答，却瞥见戌梁大道上突然出现一个身影，“少爷，来了！”
　　杨承话音未落，朱琚已经从车厢内跃出，杨承见状提上一盏白玉底座大红色浸染牛皮灯就急急跟上。
　　那个身影自南向北晃到戌梁大道和前三街交口位置附近，手中还拿着那个破陶碗，口中发出含糊的呼唤声。
　　“老人家。”朱琚忽然迎面而来，用身体拦住那身影继续前进的步伐。
　　那个身影正是之前在郭城见到的那个濒死的老翁。
　　但是那老翁像是没看到朱琚，也未听见他的声音一般，继续前进，在碰触到朱琚的一瞬，朱琚脸色一变，想转身却已来不及，眼睁睁看着老翁从自己身体中穿行而过。
　　朱琚忽觉浑身发冷，额头上和后背上竟涔涔出了一层冷汗，脚底发软，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杨承见势不妙，赶紧上前搀扶朱琚，顺势低头一看，发现那老翁走过的地方竟连脚印都没有留下。
　　“杨承……”朱琚面色发青，唇色发紫，他看见老翁渐行渐远，身影越来越淡，急忙低呼杨承。
　　“少爷，不如明日再来。您这……”杨承却忍不住说道。
　　“不行，明天就来不及了。”朱琚咬咬唇，“杨承，依计划行事！”
　　杨承只得放开搀扶朱琚的手，打开那盏牛皮灯底座，吹灭蜡烛，将那白玉底座往老翁的方向扔去。伴随着朱琚一声“昆仑！”的呼唤，只见那白玉底座迅速化身为一白磷黄腹的长蛇在空中腾起，直追上那老翁身后，蛇尾从地上扫过，卷起一团冰雪成球，蛇首昂扬，蛇尾一用力将那团巨大的雪球弹至空中，从口中吐出两股蛇毒至那团雪球上，就看见那雪球瞬间化为球形巨大冰晶直接往那老翁头上落去！
　　就在球形冰晶接触到老翁头顶的一瞬间球形忽以底端为点向下分散倾泻，顿时化为钟形将那老翁困在其中。
　　那老翁一时也停顿下来，但接下来，他居然推动者冰晶钟形罩前行，白蛇见状直接冲上前去，盘旋缠绕到冰晶之上，蛇头透过透明的冰晶朝着老翁张开大口露出利齿试图威胁，然而却没有一丝效果。
　　“糟糕！”朱琚看着逐渐移动的那一团白影轻叹，“低估了这个生灵，看来光昆仑还不够。”然后顺了顺气，在杨承的搀扶下往白影的方向跑去。
　　“杨承，那个找到了吗？”朱琚一遍跑一边问杨承。
　　“算是找到了，只不过，只剩一些碎骨头了。”杨承急忙答道。
　　“没办法只能试试看了！”朱琚咬咬牙，“给我！”
　　杨承慌忙将一个古铜色束口布袋递给朱琚，朱琚接过布袋就猛的冲进了那白蛇变幻出来的钟形冰晶之内。
　　朱琚看着那老翁仍在推动着冰晶前行，只在他身后晃动着手中的布袋，厉声道：“你要找的在这里！”
　　那老翁浑身一震，脚步一定，缓缓转身，目光里带着三分凶狠七分悲凉，直直盯着朱琚手里的布袋。
　　“阿黄……”只听含糊的声音从那老翁口中传来，“阿黄，这里还有一块包子边，阿黄，这是我没舍得吃，留给你吃的。阿黄，来吃啊……”那老翁枯瘦如柴的手里端着陶碗，陶碗里依稀能辨认出是一小块僵硬的包子边。
　　“阿黄……”朱琚口中喃喃，“它叫阿黄是嘛。”
　　那老翁只一把夺过朱琚手中的布袋，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些碎骨头。
　　“阿黄！我的阿黄啊！我终究是来晚了，晚了啊，晚了啊……”老翁双膝跪地，将那布袋抱入怀中，忽然又慌张起来，“包子，给你包子皮吃……阿黄啊，这辈子都没让你吃上什么好的，如今连个包子都没让你吃上啊，我的阿黄啊……”老翁竟将那陶碗里的小块僵硬包子边放进了布袋里，然后紧紧抱住那个布袋，脸上已是老泪纵横。
　　“老人家，如今您的狗已经找到，回去吧……再不回去，过了今夜，恐怕你就会错过时辰，留下来变成怨灵……”朱琚语气依然些许冷淡，“变成怨灵可就麻烦了……”
　　“是谁害我阿黄！？”那老翁对朱琚的话充耳不闻，眼中含泪，目露凶光，“定是那些城兵走狗，抢我家当，抢我阿黄，谋我财，害我命，连一只狗都不放过！他们这群连狗都不如的东西！我要让他们也尝尝被人煮食是什么样的感受！”
　　“老人家……”朱琚站在老翁面前，“别再执着了，放下执念，回去吧。”
　　老翁却一下子站了起来，原本昏黄的眼珠已经充满血丝变得通红，没有几颗牙的嘴巴里发出恐怖的“呼哧——呼哧——”声。
　　“难道现在就要怨化？”朱琚心想，已经掏出袖中的青铜怀炉，正欲放出赤玉来进行一场恶斗，谁知耳边却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声音。
　　“哥哥！”居然是阿钰的声音。
　　同时响起的，竟然是一阵犬吠！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小姐，你怎么来了！”杨承看见阿钰从戌梁大道北面而来，竟只穿着单薄的衬衣，旁边立着一只土黄色瘦犬，顿时惊讶不已，出府前已经安排好了翡翠照顾阿钰，怎么会这样，不会是府中出了什么事吧！
　　那老翁却顿住了，转身看去，泪水汹涌流出：“阿黄啊……”
　　朱琚也顿住了，他似乎想到什么，唤了声“昆仑，收！”那钟形冰晶瞬间化作雪花飘散，而那大白蛇也凌空盘旋化为一白玉落到朱琚脚边，朱琚附身拾起揣入怀中，然后就看向阿钰来的方向，眉头紧皱，对他妹妹大喝道“快回去！”话音刚落，只见阿钰睁大双眼，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身体开始消散，直到消失的全无痕迹。
　　那又老又瘦的黄狗却欢叫着扑向老翁，“汪汪汪、汪汪汪……”一人一狗抱作一团。
　　“阿黄啊，我终于找到你啦，阿黄……”老翁眼泪止不住的流，那黄狗却一直舔，试图舔去老翁的泪水。
　　“阿黄啊，咱们回家吧……”老翁说着抱着黄狗就往南行，才走了两三步，人和狗就消失不见了。
　　“杨承。”朱琚见状，唤来一边看呆的杨承，“收拾一下，回府罢。”
　　“少爷，这……”杨承看见朱琚脸色依然不好，咽下去了想问的话，赶紧收拾了就扶着朱琚行至牛车而归。
　　身后唯余苍茫大道，白雪皑皑。

　　<二>
　　第二天，阿钰起的特别早，她梳洗完毕后就吵着要见朱琚，结果就直接跑到了朱琚的睡房，朱琚还躺在床上，却耐不住阿钰几番“哥哥、哥哥”的叫唤，只批了外衣盖着被子坐在床上。
　　“哥哥，我昨天做了个梦。”阿钰觉得一定要告诉哥哥。
　　“什么梦？”朱琚脸色有点苍白，却依然饶有兴趣地问道。
　　“我梦见昨天陪我玩的大黄狗带我去外面找你，结果你被大白蛇抓起来了，吓死我了！”阿钰紧紧抓住朱琚的手。
　　“然后呢？”朱琚只是笑着看着妹妹那清澈的眼睛。
　　“然后就被吓醒了……”阿钰有些不好意思，“我要去找你，翡翠姐姐非说太晚了，不让我来，非要等到今天早上才能过来……”
　　朱琚摸摸阿钰的头，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想了一下，于是问道：“昨天什么时候你和大黄狗一起玩的？”
　　“昨天出城的时候，那只狗可好了，一直陪我玩到外面的郭城，最后还陪我一直玩到回城，不过回城后就跑了，找不到了……”阿钰提到大黄狗显得兴高采烈，“没想到昨晚还梦到它了！”
　　朱琚一听，眼中竟露出复杂的神色，心中暗自自责。
　　阿钰并没有发现哥哥的不同，自顾自的继续说道：“那大黄狗想吃肉包子，我看它在城边盯着别人的肉包子流口水哈哈哈，本来我想回城带它吃包子，可惜它却跑了……”
　　“阿钰，下午带你出去玩。”朱琚却说着，“你先和翡翠去玩吧。”
　　“好呀！”阿钰一听，开心的笑着跑了出去。
　　朱琚叫来杨承，吩咐了几句，就起床梳洗着装后去了相国府。
　　“事情已妥善解决。不过是生灵误入，并无危害，相国大人请安心。”朱琚对着王衍一笑，“过几天侄儿进宫的事情也有劳相国大人安排。”
　　“贤侄果然年少有为！”王衍听见朱琚的汇报，喜笑颜开，“明日我将亲自带贤侄前去见你父亲朱国师。”
　　“侄儿先谢过相国大人！”朱琚起身，深鞠一躬，“侄儿在府内还有些琐事，先行告退！”
　　“去吧。”王衍也不多叙。
　　朱琚走出相国府大门，正是阳光大好，雪景怡人。

　　<三>
　　是日午后，杨承安排好牛车和马车，前往郭城。
　　牛车内坐着朱琚朱钰兄妹两，杨承依然坐在车夫旁边。而马车车厢内是翡翠和赤玉两个女眷，还有几百个用净布包起来的肉包子。
　　至郭城进陋巷，杨承安排翡翠和赤玉将包子分发给巷内百姓。而阿钰也跟着翡翠身后笨手笨脚的帮着忙。
　　朱琚来到那老翁茅草屋前，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去了。
　　老翁已经断了气，脸上却是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他那床烂絮边有一个破烂陶碗，里面有一小块僵硬的包子边。而在靠近墙边的稻草里，隐约看到一点古铜色。
　　这时一个妇人捧着还有些热气的包子进了屋，看见朱琚先是一愣，随即看见一动不动的老人，就哭了出来“黎老您这口包子还没舍得吃就走了，你家大黄也没了……今天这有人送来了包子，您这是再也吃不上了哇……”
　　“杨承，好生安葬了吧。”朱琚走出土屋，嘱咐杨承后就回到牛车上，他撩起车帘，看见阿钰红扑扑的脸，和她那满脸纯真的笑容。
　　“这件事的起因是那些不当班的守城兵跑来这里偷鸡摸狗闹的。”杨承坐在车边，打发车夫前去帮忙，自己和朱琚表达自己的不满，“可是……”
　　“可是，本来就赋税颇重，这些百姓自己都是食不果腹，朝不保夕啊……”朱琚心里知道杨承想说的是什么，但是却打断了他，流露出些许悲悯的神色。
　　“那为何不让相国大人严惩那些人？”杨承对朱琚的做法略略有些不满。
　　“相国大人向来往上只报喜不报忧，对下则是姑息纵容包庇……”朱琚放下帘子，合上眼，“杨承，这些并不是我们所要考虑的事情……做好本分就行了，别管的太多了。”
　　“是……”杨承仅剩的一只眼神色黯淡，目光投向这巷中粗衣烂衫的人们，那些人们至少在此刻，是欢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