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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吉尔•德•狄兰达尔 ...

  •   当我巡视着这座城市时,总会注意到那些年轻健康的身躯在黑色的斗篷之下微微颤抖。他们的目光低低地垂在帽沿之下,隐去了半边的脸。偶尔有些张扬的人着着高高的戴冠,尖头的鞋,衣襟下端呈尖形和锯齿状,如同教堂般高高竖起,也足以拂开喑哑的沉云。

      陛下已经启程离开巴黎。
      而我对于这满世界的谣言也已无动于衷。

      市政广场,连同数年间的巨变已经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巴黎城涌进了越来越多的波希米亚人,他们居无定所浑浑噩噩,他们谈论着布拉格和各种装饰品,低声传递着彼此的信息。

      他们并不信奉上帝,他们也不相信有天堂。每个礼拜都有波希米亚人死去,尸体被狂热的宗教信徒戳烂然后丢弃,每一夜,都听得到风呼呼的笑声。

      但这并不会使我想起那些已经死去的人,或者依然存在亡灵。

      偶尔的巡逻并不会使这座城市有什么真正的好转。他们都知道,这座城的执行权在狄兰达尔伯爵手上,可无论如何,我不过是陛下的附庸罢了。战争已然打响,只是这巴黎漠不关心。

      英法交界的地方必定已经连成一片战火,玖尔的力量也注定为陛下所用。我知道,在民众眼里无能懦弱的卡佩王朝简直就是秋天的最后一片摇摇欲坠的叶子,在安茹伯爵帝国的威胁下岌岌可危。他们拥有着比我们大四倍的领土,包括富饶的法兰西南部地区。
      可是他们不曾看到陛下那双轻佻的眼睛,后面掩藏了多少野心。

      陛下十四岁即在兰斯被加冕为卡佩王朝的君主,由他的叔父香槟伯爵亨利一世、兰斯主教纪尧姆•布卢瓦和沙特尔伯爵蒂博五世摄政。那时,法兰西与英格兰一样,都被拥有着大片土地的领主所包围。皇室的地位渐渐落败,数代间,为了撑起足够的排场已经卖掉了大部分土地和农奴,卡佩王朝所拥有的土地只剩下从巴黎到爱尔良的狭长地带。
      他一个被架空了权力的少年君王,在一次次的宴会上流连美色美酒,过着荒诞不羁的生活,甚至随意地允许大臣们佩剑进入他的寝宫。关于他的种种传言在上流社会不胫而走,就连当时身为红衣主教的英诺森来到巴黎的时候,都曾多次劝阻他,说您是被主派遣管理这凡尘,并不是让您荒诞您的使命。

      那时的教皇也年轻,一个神界的君主,一个世俗的王者,他们看着彼此莫不冷笑。陛下不醉,却在教皇的饯行宴上将珐琅杯连同上好的葡萄酒掷于塞纳河中,粲然一笑,说那便是我献给主的厚礼。

      他又说,我法兰□□有的珍奇,便是用这片土地养育的人的汗水与鲜血凝成供神的美酒和玩物。

      他的眼睛那样的肆无忌惮,却又那样的夺人心魄。

      “大人,已经出波旁宫区了。”
      “回头吧。”

      我微微侧开头去。

      那时的我,以侍从的身份紧紧地跟随在佛兰德伯爵的身后,低头不敢看这个神祉一般的少年。

      我与陛下熟识已经数十载。当年的我不过是个困顿在爱情中盲目不前的年轻人,因为未来而困惑。贵族的身份并不可能赋予我更多的能力,而我爱的小姐却需要能与她身份相匹配的地位。

      初识陛下是在伯爵的庄园上,他正躺在一棵樱桃树上休息,却被我捅出来的一群马蜂围攻。我为了保护安吉拉将斗篷把她遮了个严严实实,却完全没注意到树上人愤怒的眼神。

      他似叹了口气,敏捷地跳下树,一头扎进树边的池塘里。

      我试图引开马蜂,可是那些马蜂像疯了一样钻入安吉拉的斗篷之下。我吓坏了,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是愣愣地看着她。脸上被蜇了一个大包的安吉拉竟然嘿嘿地傻笑起来,她一边尖叫一边大笑,说,吉尔,吉尔,你看你的脸!

      一颗脑袋从水里浮了上来,连同他宽大的衬衫像鼓满了气泡的大鱼。我管不了那么多,一把把安吉拉推入水中,对那个人大吼了一句拜托了。池塘并不深,何况我已经闯了祸,并不多另外一件。

      接着我疯狂地跑开,窜进附近的火炉房里,忍受了近一个小时的烟熏才出来。

      “你倒是作了个英明的决定,把那女孩扔给我。”
      “如果不把她推到池塘里,她会弄得更惨。”

      那个少年直视着我,忽然一声笑出声,本平凡的样貌顿时灵动起来。他湿淋淋的外衣紧紧地贴在了皮肤上,白色丝绸的边缘勾勒了一条细细的金线,显出清瘦的身躯。迟钝如我并没有立刻认出他的身份,只是紧张地看着安吉拉一张笑嘻嘻的脸,生怕她有什么闪失。

      对于这件事情,佛兰德伯爵自然是盛怒的,我被狠狠地惩罚了一顿。

      安吉拉被迫在红肿的脸颊上贴了一片洋葱,艰难地拉着那个少年的袖子,怎么也不肯放开。她有些可怜兮兮地站在伯爵面前,满面通红地替我祈求父亲的原谅。

      那个少年在旁冷漠地笑着,却并不说话。

      处罚很重,但是伯爵并没有为难我。后来,我知道了那个跳入水中的少年便是当今的法兰西国王,腓力•奥古斯都。

      教皇格利哥里曾说,不学无术才是真正虔诚的母亲。

      贵族们总认为平民是愚蠢的,他们因为恐惧和懦弱而听命于别人,像猪狗一样挤在一起,并为了一点食物争得头破血流。他们不理解歌颂的含义,只是瞪大眼睛茫然地注视着天空,空洞无力地呼唤哈利路亚。他们怨恨自己的命运,一次次地反抗。当贵族们给予他们一点优惠或好处,他们便疲软下来,心安理得地虔诚祈祷,为了他们死后的天堂。

      贵族们自以为历史是由他们来创造的,但改变历史的,却总是那些不为人所察觉的契机。那些细小的、卑微的动作,或者一个不合时宜的眼神都会把世界投入战火之中,而我们除了逆来顺受,别无它法。

      昨日陛下接到通报,法兰西南部的“白风帽者”同盟起义已经从弗兰德尔向巴黎挺进。他冷峻的脸在军机大臣的汇报下却渐渐放松,甚至带上了笑意。

      “我听说,伊扎克•玖尔快到巴黎了。”
      “是。据报已经到了图尔。”

      陛下已经不再年轻,霸气却无声增长。他低头,眼光似乎毫不在意地扫过我的脸。
      我当下了然,脑海中顿时浮现了一个银发的俊美少年,在十年以前,年幼的玖尔就展现了惊人的天赋,如今,在他父亲的倾力培养下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他若是继承了玖尔伯爵素来强硬的手腕,恐怕事情会变得极为棘手。

      “你们觉得玖尔会怎么看待卡佩王朝呢?他是否是诚心投入我的麾下……”

      大臣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站出来下个定论,伊扎克•玖尔带着随从和骑士们急速靠近,而更多的骑士就埋伏在玖尔伯爵的领地内。如果要开始镇压,势必在玖尔的领地上燃起战火。若是玖尔乘势而起,恐怕会惹来更大的麻烦。

      “陛下,玖尔动身前,我曾经命费罗达给玖尔送去过一瓶葡萄酒,他的评价相当的高呢。”我朗声说道。
      “是么……他喜欢,那便好。”陛下略微一笑,敲了敲桌面,“玖尔预定什么时候可以到?”
      “大约明天。”

      他满意地点点头。说,明天晚上我便要在会客厅举办一场宴会,欢迎这个年轻人的到来。

      “这样,意思是说达成协议了?”
      我点点头,劳•克鲁泽皱皱眉头,“葡萄酒有什么问题吗?”
      “他们都对酒精过敏,家族遗传。”我简略地解释道。陛下虽然总是平平淡淡的模样,总是和蔼地笑着,我却深知他缺乏什么。他的生命里除了自信与张狂,还有着更多的恐惧和惊疑——无论玖尔做出怎样的选择,他的结局只可能是那一个。我想起那一日跃入水中的少年,湿漉漉的头发和有些冰冷的眼神,他笑得没有温度,沙哑着嗓音说,我受够了西岱岛,在这里,简直就像呆在监狱一样。

      “可是陛下,从高卢人开始,西岱岛的康希居瑞宫就是法兰西皇族的居住地。”我老老实实地接下这句话。

      他笑了起来,掳了掳眉毛。接着他把目光投向站在一边的安吉拉,略略扬起嘴角说道:“伯爵小姐应当乖乖呆在房间里,不然会伤风的。”

      安吉拉很不高兴,她甚至没有隐藏她的不高兴。不幸的是第二天她真的得了伤风,用手帕捂着鼻子躲在房间里,怎么也不肯出来。

      “伯爵小姐真是个有趣的人。”陛下站在会客厅里,哈哈笑起来。

      之后的日子里,只要陛下有空,便会来到佛兰德伯爵的庄园。而常常的情况是,我依然在教安吉拉钓鱼,而他总是在不远处斜靠树干看书。安吉拉疯闹的时候,会把钓上来的鱼偷偷地挂在他头顶的树枝上——这个时候的陛下与普通的十六岁少年无异,直接把装鱼的水桶扣在了她的头上。

      “你喜欢伯爵小姐么?”

      某一次,他漫不经心地问。
      我与安吉拉要好,我却在犹豫能不能回答他喜欢她。这诡异的气氛一直持续了很久,我才抬头说,是。

      “你不过一个侍从,”他眯着眼睛看我,“运气好的话可以得到骑士封号。”

      我知道。但也仅此而已了。

      “如果仅此而已是不够的。不过,如果香槟王室失势,我便许你们婚姻。”

      我愣愣地看他。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一边轻佻地玩弄自己的手指,一边对我说他要这个势力远大于他的法兰西的真正统治家族拜于他的脚下。

      “不过,你要答应,帮我的忙。”

      从那以后,我便成了陛下与佛兰德伯爵的桥梁。无论是谁,都不可能以单方之力吞并另外两个。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另外两个联手之前,与其中一个联手,控制局面。

      那一年,他娶了伯爵的侄女伊萨贝拉,并拿到了丰厚的嫁妆——整整一片阿图瓦地区。两年后,我正式受封为骑士,依然效忠于佛兰德伯爵。我们在三方安插了许多密探,及时汇报事态,并将本已一片浑水的局势搅得更浑浊。几乎每天都有人被刺杀,被背叛,被送上绞架。过了不久,英格兰国王亨利二世到诺曼底,与陛下达成了共识。辉煌了长达数十年的香槟王朝终于被孤立,法兰西回到了卡佩王朝手中。

      这是一场悄然无声的权力转移,无数无辜的人被偷偷杀死,连呻吟都来不及。

      “我依然记得我加冕那天的情形。”

      腓力捏着银制高脚杯,俯视着窗外的那棵樱桃树。年轻的王子被要求穿着绣有鸢尾花的蓝色加冕服和鞋子,然后由兰斯的主教大人为新国王行涂油礼。他曾站在这样的巅峰,接受人民的祝福。这一切却远不如打败一个让他积郁已久的家族来的实惠。

      “你知道吗,吉尔,我活了十八年,其中有近乎一半的年岁却是在英格兰皇室里度过,为的是能够在未来的某一天得到他们的支持。即使我如何的想念法兰西。我为了这一天,准备了十年。”

      这场大清洗的结果,就是皇权的极力巩固。在陛下抛弃伊萨贝拉的第三个月,佛兰德伯爵因为某个无谓的理由而被送上绞架——那个理由便是,他在陛下的再婚典礼上喝了个烂醉如泥,并且将御赐的珐琅杯扔进了塞纳河。没有人会不明白这不过是最简单的过河拆桥,而我,除了用酒精麻痹自己也毫无办法。我想我以后,再也不可能得到安吉拉的原谅。

      “你还想娶我吗?”
      “是的。”
      “即便违背我的意志?”

      她只是冷冷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最后一点温度也被夺走。

      “你知道父亲跟我说了什么吗?他失势了,因为他失去了他的侄女皇后,而他卓越的功勋只会成为皇帝的眼中钉;他失败了,因为一个小小的侍从欺骗了他,然后背叛了他,彻底地倒向了皇室。他以前纵容那个侍从,他把那个侍从当作自己的儿子——”

      “可是,如果他想要保持现在骄纵的地位,陛下的一切就——”
      “不要在我面前提到他!你这样热爱你的陛下,为什么不去舔舔他的脚趾头呢?”

      安吉拉的眼睛里充盈着泪水,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内心被人掏空了。她放下帽沿的纱面,僵硬的身躯一动不动。

      “再见,狄兰达尔先生。”

      这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在安吉拉消失几日后,英王亨利二世离开了法兰西,带走了我们上好的羔羊和葡萄酒。陛下依然没有放松警惕,他把地图挂在了寝宫的墙壁上,经常这样怔怔地望着,半晌不说话。

      “英王虽然同意支持我,因为他身上流着法兰西人的血。但他毕竟是英格兰的王,始终不可靠。”他修长的手指滑过那一条弯弯曲曲的国界。“要想个办法……”

      “陛下,您太多疑了。”我轻声说道。
      “除了你,我无法信任其他人。”

      是的,他无法相信其他人。他把所有的信任都倾注到一个人身上,他在这个人的面前毫无隐讳大笑大哭。他可以因为一场歌剧的咏叹调而痛哭流涕,或者使用最卑劣的手段铲除异己,他对我发誓说,你是我的朋友。
      而被他选作朋友的我,则必须为了他背叛我的亲人。有的时候,我会深深地觉得自己已经死去,在他争夺皇位的腥风血雨中,永远都是那个黑暗的影子。

      “都兰……布列塔尼……亚兰特伯爵倒是个忠诚的人,”他轻轻地说,“送点什么过去吧。”

      然后我送了一个女子过去。她叫罗莎蒙德。
      很快,我们就接到消息,四十二岁的亨利与亚兰特的儿子发生了严重的冲突——他私自囚禁了那个叫做亚瑟的年轻人。

      亚兰特伯爵夫人向重臣法庭呈递了一份由布列塔尼大贵族签名的诉状,由此地交给了异端裁判所,其中举例了许多危言耸听的罪证,以此证明英王亨利已经被一个女人的妖术迷惑了,请求教会给予裁判。教会方面哗然大惊,令英国坎特伯雷大主教柏克特前往查证,还未启程,便被人刺死在坎特伯雷大教堂内。

      而那时,我正在撒克逊人的土地上,陪同我的陛下围猎游戏。消息传来时,陛下也只微微一笑,说,我们可以马上回巴黎了。

      时至如今,我仍然不能相信这么多人认定当年是英王亨利率先竖起了对抗教廷的巨大旗帜,因为如我所见,他并不是一个有着逆反勇气的人。陛下依旧每日嬉戏,面对亚特兰伯爵愤怒的控诉也是一笑而过。

      “亚特兰的儿子被弄死了,真没想到教廷下了这样的狠手。”我的同僚,劳•克鲁泽唏嘘不已,“那么,那姑娘一定被撕成碎片了。真可惜,多漂亮的女孩儿。”

      陛下为了安抚亚特兰伯爵,允诺了他许多好处。可英王那边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直至五月的第一个夜晚,急促地敲门声打醒了我。我披衣出门,接到了陛下的召唤。

      我知道英王陛下一定会向我们求助,因为他已经和陛下走得太近太近。但我没有想到在那个深夜的沙龙里,会再次看到英王本人。

      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已形如枯槁。被妖女迷惑的这种传闻,就如我也快要相信了。

      英王知道他面临着什么,陛下面临着什么。
      英王或者亚特兰伯爵,陛下要在其中做出选择。一个是盟国君王,一个是自己属下。接纳英王意味着要面对整个欧洲教会的挑战,而法兰西无疑会被拖下水。

      我始终记得陛下严肃冰冷的面孔,他问道:“大主教是你的骑士杀死的吗?”

      英王皱紧了眉,紧接着摇头。他紧张地瞪着陛下,或者瞪着我,仿佛一句话说出来他就会真的被请出去。

      我哑然。
      他并不知道这里其实没有选择。
      杀死大主教的人,是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吉尔•德•狄兰达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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