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杀局》回风·逆雪

1、七杀局（上）

　　一
　　“雪儿，墨羽回来了。”白衣的男子站在窗边，身形挺拔匀称，黑发放肆地在风中乱舞，宽袍大袖，凌风鼓动。扭头，目似寒星，浓眉如刀，斜飞入发，眉心一痕殷红的竖线，宛如刀劈。
　　说不出的凌厉。
　　转身，左臂上一只巨大的黑雕，扑打着翅膀，掀起一阵阵大风，拳头大小的金色利眼闪着凶悍的异光，钩嘴中叼着半只猛虎的残躯，斑斓的毛皮上鲜血淋漓。
　　白衣少女闻言抬眸，从案前起身，搁下了手中的纸笔。眉心亦是一痕殷红。少女的眉毛浓而上挑，不似一般女子淡若笼烟、细如新月那秀气的柳叶眉，透些英气，亦透些煞气，下方一双金绿色的眸子，妖异，然并不似狼眼那般森然。
　　奇异的少女，诡异的眸色，然五官的轮廓却是极纯正的中原人，和谐而矛盾的组合。
　　金绿色的眸子与黑雕的金眸对上，少女淡粉色的薄唇翘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她伸手摸了摸黑雕硕大的脑袋。
　　墨羽的金眸渐渐变得温顺，因捕猎而激起的野性逐渐平复，还主动用脑袋去蹭少女的手。
　　“风，帮我把东西解下来。”少女的眸光温和了，眉间天成的煞气大有缓和。
　　白衣男子右手一抬，一道银光滑过黑雕粗壮的左爪，“咄”的一声嵌入木制的窗框，原是一枚银色的贝壳。贝壳割断了墨羽左爪上的粗绳，一声闷响，一只牛皮口袋掉落地面。
　　风左手一扬，黑雕展开双翅，叼着虎躯飞出了窗口。

　　二
　　袋中是一只锦盒，一封信，还有一块六角形的白玉令牌。
　　风执起令牌，在手中把玩。温润细腻的白玉，没有一丝瑕疵，一面镶着一块绿色的宝石，打磨得如镜子一般可鉴人影，另一面是三个精细的篆体大字。
　　飞雪令。
　　雪儿拆了信，细细读着，眉间煞气复渐渐凝聚。
　　风望望她，伸手拿过信。芙蓉笺，淡淡的香气盈了一手。
　　枯叶，男，剑客，剑名“夭月”。左踝有旧伤。一个月。预付三成。
　　雪儿伸手打开了锦盒。满满一盒珍珠，浑圆的、龙眼大小的七色珍珠。雪儿愣了一下，随即将手插入盒中。满的，底下还是珍珠。
　　“这里值多少？”少女将盒底的珍珠掏出了一把。还是同样成色的七色珍珠。
　　风拈起一颗，仔细看了看，“这一盒么……”沉吟一下，“三十万两是少不了的。”
　　“是么……”
　　“黄金。”
　　“哦？”三十万两黄金是个什么概念？三成？一百万？
　　“这么大的手笔，要接么？这桩单子怕是不那么简单。”
　　“呵，萧风暮雪，几曾失手过？”
　　“这次恐怕不一样……”
　　“我知道。但身为杀手惟有杀人，不能杀人的杀手惟有被杀。风，你明白的，不是么？”
　　萧风沉默了。
　　是，杀手惟有杀人，不能杀人的杀手惟有被杀。萧风暮雪，江湖人称“风雪双飞”，从未失手过的顶级杀手，又怎会不明白这个铁则？
　　暮雪走到屏风后，再出来时已是一身黑色劲装，面上阴邪的银色面具，衬着那对金绿色的眸子宛如鬼火，冷漠肃杀，看来真有如幽冥罗刹。
　　“这么急吗？我跟你一起去吧。”
　　“无妨。飞雪令是我的任务，你还是等你的扬风令吧。不必担忧，今晚我只是去探探那枯叶的实力，能杀便杀，杀不了便当是个刺探，日后再做打算，横竖不会回不来的。”暮雪对自己的实力还是信得过的，冲萧风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一股风涌进屋内，白袍猎猎作响，萧丰只觉心中隐隐不安，走到案旁，看见她未写完的字笺。
　　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微微皱起眉头。

　　三
　　弱水之美，人间少有。幽幽的紫衫，柔媚而娇艳。绝色美人一舞，福薄的怕承担不起。
　　珍珠楼的头牌，自不是平常货色，多少富家子弟千金难买一笑，更罔论一亲芳泽。弱水是清倌，不但不与客人过夜，连寝室也几成雷池。然近日竟有位男子时常成为佳人的入幕之宾，却叫多少公子哥儿瞪红了眼睛。
　　一名青衣的男子，面容似二十岁上下，却隐隐透着无尽的沧桑与沉练。腰间一枚黄玉的饰佩，微卷的叶状。
　　枯叶。
　　暮雪伏在窗外梁上，冷冷看他进屋、调情、饮茶，微微一笑。他执杯的右手沉稳有力，左手始终不离腰间粗布包裹的佩剑，看来是个有底的剑客。左踝的旧伤看来并无太大作用，他的脚步平稳沉厚，丝毫看不出有伤过的痕迹，不过或许动武时会发作也说不准。
　　美人的舞裙飘起，露出一双匀称修长的玉腿，水蛇般的腰肢时扭时抖，动人心弦，衣袂翻飞，香气在空气中幽幽荡开。
　　暮雪冷冷地观望，本能地屏住了气息。这是杀手的本能，毒药和迷药被混在香粉中飘洒早已不是新招了。
　　杀手也是最容易被杀的人之一。
　　暮雪的手中已经握上了一把银针，与医者所用的并无不同，然而却用于杀人，而非救人。她很少往针上涂毒，这细小的银针之所以能致人于死地，完全是在于它们的方位、速度和力度。枯叶也许深藏不露，但她还是决定冒险试一试，逼他露点功夫，或者，就此杀掉他。
　　枯叶仰头喝茶突起的喉结一动一动。
　　时机。
　　数枚银针破空而来，如数道尖锐的闪电，直刺咽喉。银针原本细小，此刻破空之声更完全被乐声所盖，根本无法察觉。
　　眼见便要洞穿枯叶咽喉。
　　暮雪冷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突见枯叶将杯盏向下一转。
　　“噼啪”一声脆响，精瓷茶盏绽开数条沟壑，蜿蜒崎岖，三枚银针扎在杯底，尖端透杯而过，离喉头仅不到一寸。
　　然而银针终究还是在杯上停住了。
　　陡然一阵狂风破窗卷来，凌厉的杀气直刺枯叶，气贯长虹。一根银丝如毒蛇般向枯叶袭来，看似轻盈却有雷霆万钧之力，瞬间封住所有退路。银丝看似柔弱，然却是吹毛断发的利器，若被鞭中，则血痕立现，若被缠缚，则筋摧骨碎，不复人形。
　　暮雪面具下冷笑依旧，金绿色的眸子寒光闪闪。这枯叶果然有两下子。
　　方才不过虚探一招，此刻方是真正杀着。人刚躲过一个危险的时候也正是警惕性最低的时候，十个人中有九个人躲不过这第二次袭击。
　　然而枯叶似乎偏偏是第十个人。
　　指尖一挑，粗布散开，钢剑已然在手。剑色银亮，略泛赤红，宛如血染的月光。
　　夭月。
　　石破天惊的一剑，但见其影，不见其形。
　　当头劈下。
　　可惜杀手终是占了先机，银丝缠上剑尖，挥手一运气荡开了剑身。
　　一招一式，二人杀气大盛。
　　枯叶终是被动，渐渐落于下风。银丝如附骨之蛆，四面袭来，避之不及，长剑渐渐招架不住，已是险象环生。
　　萧风暮雪，几曾失手过？
　　突然一道凉气袭向肋间，暮雪大惊之下银丝却仍是不松，抽手便是一蓬银针冲着凉气来处逆射而去。只听“丁零当啷”一阵清响，银针被打落在地，凉气却也被逼得硬生生的收了回去。
　　然这一瞬的变故，便已足够枯叶避开夺命的一击。
　　冰冷的眸子望向凉气来处。一身棕黄布衫，年轻的男子手执一把奇形武器，向她攻来。暮雪眯起了眼。
　　如意钩。
　　这兵刃难以掌握，蓬莱真人逝后便已人才凋零，近年来几乎已在江湖中销声匿迹，不想竟在此处重现。
　　五指一曲，银丝化作漫天银网向两人压顶而来。
　　挡我者死！

　　四
　　钩法奇诡，与钢剑默契极好。银丝柔韧难摧，却也渐渐乏力。
　　女子与男子相斗，本已不利，又更何况是同时两个？
　　银丝渐渐只守难攻。
　　一声轻叱，如意钩划过一道银色的锋弧劈向杀手后脑。暮雪回身闪避，却不料身前因这一个动作而空门大露。
　　夭月剑瞬间刺来。身经百战的剑客，又怎会放过这极好的时机。
　　剑未至而气已到，暮雪已感到那森冷彻然的剑气，却连眉毛都没有动一动，金绿色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
　　杀手惟有杀人，不能杀人的杀手惟有被杀。她明白的。
　　猛然间，一股大力直冲剑尖，枯叶只觉持剑的手一震，虎口剧痛，剑尖不由自主地歪斜了半分。
　　半分已经足以避开心脏要害。
　　“哧”的一声，剑尖深深刺入暮雪胸口。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面具下陡然传来暮雪刮骨般的笑声，阴森而尖锐，恍若鬼哭。
　　两人都是一阵悚然，背后似乎突地冒起一阵凉气。
　　说时迟那时快，破空之声几乎同时响起，两枚暗器呼啸着射向两人面门，大骇之下两人齐地翻身躲开，惊魂未定，再看那暗器，竟不过是两只珍珠楼中寻常的茶杯。
　　再回头，黑衣杀手早已不见踪影，地上连血都不曾留下一滴。
　　“险得很，那杀手功夫不弱……”枯叶擦去剑尖的血迹，“幸亏你来了，断弦。”
　　二人相视一笑。
　　“若我与他独斗，也是拼不过的。”心有余悸，断弦摸摸后背，濡了一层细密的薄汗，“你这小子，也不知何时与人结的仇……小心些，他必定还会再来的。”
　　“这个我自然知晓，放心吧。”枯叶不以为意地一笑，环视屋内，找到了缩在角落里花容失色瑟瑟发抖的弱水，一副惹人怜爱的模样，“怕么？没事的，有我在呢！”
　　断弦笑着摇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五
　　“你是何人？”暮雪冷煞的眉眼望着面前绿衣的女子，胸前已包扎好的伤口仍渗着血，殷红一片。萧风扶着她，虽不咄咄逼人，却也充满戒备。
　　“呵呵，都让我处理好伤口了才问，不嫌太迟了么？若要害你我早已下手了。”少女偏头娇俏一笑，动手收拾好紫檀药箱，“我名余音，吾主便是请阁下诛杀枯叶之人，我不过是奉命前来相助，一枚卒子罢了。”
　　“是么……”两人戒备之色稍减。突然树丛一阵摇动，“谁？！”霎时间杀手本已收敛的杀气又喷薄而出，惊弓之鸟是吓不得的。
　　一抹鹅黄色的小身影怯怯地探了出来。
　　“韵儿！”余音一怔，急忙过去扶住了她，“别动手，这是舍妹残韵。”
　　杀手打量着这女孩子，不过十岁左右的样子，眉清目秀，颇有几分清新甜美，只可叹目中竟是一片白色，没有瞳仁。
　　“姐姐……”女娃儿怯怯地摸索着抓住余音的手，“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杀手冷冷地眯起了眼。瞎子能看见什么？
　　余音却似乎对她能看到东西深信不疑，“看见了什么？”语气是令人皱眉的郑重。
　　“血雨腥烟逢月半……然后……然后……”残韵白色的眼眸里突然滚下两颗大大的泪珠，“呜……我不能说……我会遭天谴的……”小丫头突然抽泣起来。
　　“没事的，不能说就不说。” 余音柔声哄她，“乖，我们回去吧。”说罢，向风雪二人作个揖，便扶着残韵转身离去，转眼竟已没了踪影。
　　“且慢，她说的到底是什么？”萧风的声音在黑暗的林子中随着风声飘荡。
　　余音的声音从看不见的地方远远飘来。
　　“预言……”

　　六
　　“连碧落和红尘都不行么……”
　　昏暗的油灯闪闪烁烁，无神地跳动。
　　萧风轻轻掩上白布，掩上那两张曾经叱咤风云的绝美脸庞。
　　“这么说来，三宫六院二十八宿都要被灭了么……”暮雪轻轻地叹息，昔日共事一主，散后各奔东西，今日再会，竟已阴阳相隔，何其的唏嘘。
　　碧落、红尘、黄泉本为天地人三宫宫主，位高权重，本领自不必说，如今两人化为横尸，委实叫人心寒。
　　“还有黄泉，他的武功高于她俩，或许不会被杀。”萧风如是说着，心中却也是明了的。
　　黄泉也快来了。
　　碧落、红尘被杀得轻巧利落，黄泉纵能多斗几个回合，仍是不免相同命运。现在某人正在暗中策划除掉他们，宛如蚕食桑叶，赶尽杀绝。黄泉一死，接着便轮到四大护法。几乎可以听到，那暗处的笑声……

　　七
　　日沉西山，月升东湖。
　　萧风轻轻合上黄泉的眼睑，暮雪金绿色的眸子仿佛结了一层寒冰，冷得能掉出冰晶来。
　　“风，验尸。”

　　很简单的死因，没有外伤，但肺腑俱碎，显是内力所震。左胸口五点鲜艳的朱砂，排成一朵血梅花。
　　萧风的瞳孔渐渐收缩，“看出来了么？”
　　“嗯。”暮雪伸手解开碧落和红尘的衣襟，“她们死在四号手上。黄泉到底强些，是五号下的手。”两人胸前四点朱砂，排成菱形，在苍白的皮肤上宛如四滴未凝的鲜血。“亡月和刺月……居然连‘七月’都出手了。”
　　近年来江湖中如鬼魅般陡然崛起的杀手组织——七月十四，共二十一名杀手，“七月”是最强的七个杀手，从一号至七号，依次增强。
　　伴月，炼月，叛月，亡月，刺月，葬月，祭月。
　　六院和二十八宿亡者身上有着属于其余十四名杀手的印记，而“七月”中的四号和五号已经足以除掉三宫宫主，那么葬月和祭月呢？他们的武功是不是强到可以杀掉他俩就如同捏死爬行的蝼蚁？
　　萧风沉默地点燃香炉，乳白的烟雾渐渐缭绕。
　　暮雪望望他，微微撇了撇嘴，“来者是客……”
　　“还不进来！！”二人齐声大喝之时，早已有两股内力夹着汹涌的杀气破门而入，转瞬已到两人胸前，雄浑纯厚，霸道刚猛。三宫宫主便是此般死法，这内力可万万挨不得！！
　　暮雪身形一闪，竟如妖魅一般突然没了踪影。
　　萧风目光一冷，大袖突然撒网般挥向胸前，柔软无形，却暗藏杀机。
　　两股凌厉的内力呼啸着撞上鼓起的衣袖，竟仿佛泥牛入海，不可退拔。
　　杀气冲天而起，长袖一甩，内力竟被尽数化去。黑发飘摇，似在嘲笑。
　　只听屋外闷哼两声，两道黑影跃入屋内，面具的嘴边还残留着鲜血的痕迹。“阁下好内力，在下等领教！”异口同声的杀手，转瞬已攻了上来。
　　萧风面无表情，侧身闪开，已是暗暗心焦。方才两股内力一同涌来，看似化解得轻松，实际已是吃力，若这二人分工配合，异向夹击，自己必定顾此失彼，这情况又怎是一个“危急”可表！
　　风萧萧兮易水寒……

　　八
　　为什么事情总是向着最坏的方向发展？
　　萧风开始觉得自己一开始就不该与这两人交手，这简直无异于自掘坟墓。
　　两个杀手一前一后，一左一右，一上一下，招招俱是不要命的打法，又配合得天衣无缝，仿佛两张阴黑的蛛网，周身被笼罩得密不透风，逐渐结成一个沉重得令人窒息的茧。黄蜂纵然长针在尾，被缠上了却也难逃生天。
　　萧风不由得开始苦笑。好累，好厌，好烦。
　　突然觉得很疲倦。
　　生是什么？
　　死又是什么？
　　为什么非要拼个你死我活？
　　都是杀手吗？
　　同是天涯沦落人吗？
　　——那为什么要互相残杀？
　　为什么？
　　萧风轻轻垂下手，决然一笑。抬头，看见杀手两面扑来，蕴满的内力如滔天巨浪一般滚滚而来。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