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惊魂昆仑 ...
-
飞雪翳翳,倾耳无希声,天地间是无边无涯的白,江子岸全身的骨头都酸涩不堪;颈骨,肘节,膝弯,好似生了厚厚的铁锈,半点也动弹不得,他睁大了双眼,视野中有些模糊,像隔了层毛玻璃,这是在哪?“哗—”“哗哗—”耳边响起若有若无的流水声,他猛地意识过来,我是在冰层下面,积了千百万年的冰丘下面!
压抑感像积雨云里微小的水珠,细细密密地渗入了四肢百骸,他费力地转动着眼珠,眼光穿过厚厚的冰层,看到周围矗立着无数只冰锥,高矮参差,嶙峋百态;突然间,这些冰锥有了生命般,开始以一种疯狂的速度生长起来,越长越高,几乎要戳破天空,巨大的爆裂声中,尖锐的冰块和细碎冰渣从冰锥上蜕落,四下飞溅,泉水从地表喷涌而出,世界一片地动山摇,他依稀听到身上冰丘摇动碎裂的声音,心中且喜且惧,恍惚地想,我能出来了—还是会死掉?
江子岸在床上惊醒,动了动四肢,长长舒出一口气,原来是梦啊。这是昆仑口的一个旅馆,自己趁着暑假来自助旅游。敢情白日里看的旅游攻略上介绍,昆仑山口遍布着奇妙的冰丘和冰锥,冰丘下有潜流,冰锥还会不断生长和爆裂,故而“日有所闻,夜有所梦”吧。他揉了揉额角,发觉天已经蒙蒙亮,索性起来洗漱,这时的他并不知道,进入昆仑后遇到的事情,远比梦里要诡异得多。
昆,仑。江子岸边刷牙边在脑海中搜索着与之相关的资料,这个词最早出现,应该在山海经吧?《山海经大荒西经》中云,“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此山万物尽有。”《海内西经》中云,“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百神之所在。”《西次三经》中亦提到,“西南三百里,曰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是多怪鸟兽。”
昆仑山乃天地钟灵之所,自古便吸引佛道二家在此建寺筑观,传教布道。现今青海对外开放了珠玉峰和玉虚峰,其中玉虚峰相传是玉帝幼女玉虚仙女居住之所,更是道教昆仑派的主道场,有“神山之最”的美称,每年都有无数游客前往游览膜拜。
虽然江子岸除去大学教授这个身份以外,还有另一层身份--“天师”,不过他既不信佛,也不信道,应该说,他从骨子里不喜欢那些玄乎灵异的事物,这跟牛顿身为科学家却相信上帝般有异曲同工之意。
江子岸不愿意跟团,便事前查好路线,自驾旅游。他站在旅馆门前极目远眺,原野无边无际,天与山阔阔一色,直叫人肺腑间畅明难言。
开车偏离国道,沿着格尔木河河岸线往西,便是通往玉虚峰的路,一开始还有前人的车辙,愈往深处,那种“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感觉就愈发强烈,土路两边是半融化状态的冰河和连绵的雪峰,夏日里,坚硬的冻土上仍旧生有植被,都是伏低做小的样子,并无茂盛郁葱之意;江子岸来之前听说可能会遇到野牦牛,并被警告千万得躲避这些极度排外的生物,否则有性命之虞。
但驶了一路,也没见着什么异象,江子岸打开窗户,点燃了一支烟,红色的烟头在清冷的空气中明明灭灭,他用修长的手指捏扁一只可乐罐,放稳了,权且当烟灰缸。一口烟憋在嗓子里来不及吐出,江子岸便吃惊地发现方才还清朗的天空变得昏暗无光,狂风猛而大作,卷着呛人的砂尘涌进车窗,江子岸连连打着喷嚏,手忙脚乱地关上了窗子,他打开了车舱的灯,外面已是尘烟滚滚,暗无天日,从小长在南方的他终于亲眼见到了沙尘暴!
蜷缩在封闭而狭隘的车内空间,听着窗外大风的嘶吼,有点渗人,又有些奇异的安全感;也不知过了多久,风渐渐小了些,但空气的能见度仍相当低,抬头隐约看到天空太阳的白芒,道路却是辨不清了。“女仙啊女仙,你就这么不待见我么?我连你家门槛还没摸到,你就急着赶我走。”江子岸自言自语着,打开了GPS导航。
“天啦,我人品不会这么差吧?!”江子岸一声哀嚎,瘫在了座驾上—导航仪完全接收不到信号!他现在沦落得和失聪的蝙蝠一样,彻底“瞎”了。江子岸用指节“梆梆”地敲着方向盘,琢磨着,难道是定位芯片出问题了?不会呀,这可是新买的。对了,听说昆仑山有一处叫“地狱之门”的恐怖之所,误入那里的人畜往往会离奇死亡,后来据专家研究,这片区域的磁场十分异常,在电磁效应下,云层的电荷和谷中的磁场相互作用,导致电荷放电,那些神秘死去的人或动物便是被雷电所击毙。难不成,这地儿也存在磁异常,以至GPS无法正常接收卫星的电磁波?
不管了,先往前开着试试吧。江子岸心道,打开前灯,调转方向盘往来路开去;他一面开一面不时地瞟瞟导航仪,可惜那家伙始终处于极怠工状态。据说人在黑暗中走路会不由自主地绕圈圈,不知道开车会不会?江子岸心下吐槽,也许等尘雾散了,人们会发现昆仑山口多了几只麦田怪圈…都说开车不能分心来着,这不,在惯性的作用下,神游中的江子岸猛地向前俯栽,额头差点磕上玻璃平缓行进的车子突然停了下来,一股强大的力道拦在了路中央,四只轮子在原地打着转,刨起无数尘泥,车身发出刺耳的轰鸣声,癫痫般颤动不已,座椅上的江子岸被震得全身发麻,赶紧熄了火,取出强光电筒下车检查。雪亮的灯光冲破烟尘,打在有些坑洼的土路上,江子岸敢断定,除了碎石和小坑,路面并没有任何障碍,最起码,是任何肉眼可见的障碍。
“真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江子岸恨恨地说着,钻回了车内。在捂着眼睛为自己的衰运默哀了一分钟后,他拿起了副驾上的挎包,咬牙切齿地伸进手去,摸到包内侧的隐性拉链,嗤啦一声拉开。一叠红红黄黄的长纸片被拈在白皙的手中,江子岸抽出了其中一张,右手抓着一只马克笔—他用牙齿咬掉笔盖,在纸片上行笔如游龙,鲜红色的笔迹既不是汉字,也不像图画,凑近了还能闻到淡淡的硫磺味,乃是江子岸用丹砂混了特殊药水画的符文。
丹砂者,始生矿石,受青阳之气,乃阳中之阳,可养精神,安魂魄,止惊悸,杀精魅邪恶鬼。江子岸又陆续画了几张,揣进兜里下了车,眯起眼叹道,“真算起来,这笔开销也不薄啊。”他画符用的朱砂都是上品,色泽鲜红,其矿成层状,可以拆研;不像那些淘土得来的阴砂,品质低劣,功效是远及不上;当然,符咒的效力主要还看画符人自身的灵力,本事不到家,再好的丹砂都是白搭;就好比不是给谁一把沃尔特ppk,他都能成为詹姆斯邦德。
江子岸站到了车前,土黄色的符纸夹在食中二指,凝神静气;“破—”短促的气流薄薄的双唇吐出,符纸猛而燃起蓝绿色的火焰,少顷,黄符烧的干干净净,连灰都不曾留下。他向前跨了一步,只这一步的距离,身形便完全消隐在了空气中。
越过那道看不见的屏障,天空迅速变得晴朗,半点沙尘暴的影子也没有,不,应该说,所有的景致都变了,江子岸的前方出现一颗遍布龙鳞的古树,树冠高可参天;四下里山石嶙峋,野草处处杂生,树木草石皆自然成趣,如果不是一座黄顶红墙的寺庙静静坐落着,这儿全不像有人烟的样子,但同时也能看出,除了庙中修行的僧人,估计也没什么香客出入。江子岸抬手看看腕表,见得表针一动不动,心中暗道,果然,此处并非实境,但又不像妖邪制造的幻境,幻境为迷惑人心而造,往往不是美妙难言,就是艰险可怖,陷入其中的人会经历一种无限接近真实的遭遇,而这里的一切只可目睹,不可触闻,很可能只是其他时空的残像。
江子岸掏出一张红符,口中默念,那符纸便牢牢黏在了他身上,这是隐身符,能封住活人的生魂之气,叫妖魔觉察不出。
话说北京故宫看每逢下午点便关门清场,是因为点之后的故宫经常有一闪而过的太监和宫女,还伴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喊声,专家们分析,是由于故宫宫墙中含有四氧化三铁,在雷电等特殊情况下会可能会将电能传导下来,这时的宫墙便相当于录像带的功能,那些“宫女太监”只是围墙无意中录下的影像,这种说法听上去蛮有科学道理,但江子岸却不以为然,一面光秃秃的墙,纯粹依靠自然的巧合,就能实现从“摄像”到“记录”再到“放映”的功能,未免太荒诞了吧。譬如眼下这片虚境,同样无法用科学来解释。
江子岸不舒服地皱了皱眉,他远比一般人强的五识之外的觉识告诉他,这个时空残留下的不仅有影像,还有某种……情绪,是那些曾存在于这方时空的生灵的情绪,这些情绪十分复杂,江子岸捏着额心,刚想要细细分辨,一只淡灰色的人影悠悠飘进了他的视野。
是个僧侣打扮的男子,从野深处而来,正往寺庙行去,手里持了根竹杖,杖上青叶未落,一袭不起眼的灰袍罩在他身上,却显出一股水墨画般的淡然写意,僧人走至苔痕宛然的石阶时,身形忽而凝了一凝,慢慢回过头来,一张面庞竟是人间难得一见的好皮相,怎么说呢,江子岸这么一眼瞧见,忽然有种光头是世界上最帅的发型的想法,那妙容僧人动了动嘴角,淡淡道,“我不去寻你,你倒自己上门了。”
他话音未落,空气中突然响起巨大的嗡鸣声,像有千万只蜜蜂正一齐振翅往这边飞来,直听得人浑身发麻;但看清楚了,却不过是一只体型庞大的“野蜂”,它飞快地挥舞着两扇脉络纠结的透明翅翼,浮在了半空中,浅黄色的嘴呈长长的管状,不知能不能也像蜂针那般螫人,但除去翅膀和嘴,其余地方都和一般的鸟一模一样,那怪鸟瞪着僧人,口出人言,音色粗哑不堪,“那又有什么不同,你去寻我是送死,我来找你是赐死,横竖你都是死。”
僧人顺手将竹杖往地上一插,“钦原,你过来寻我,是想为你手下的小妖们报仇罢?你是上古异兽,怎地也学起人间的结党逞凶之举?连说话都十足像世人的油腔滑调。”名为钦原的怪鸟闻言厉叫一声,如离弦的箭般向僧人冲去,却又在距离对方数尺之遥刹住,落在那古树的枝干上,怪叫道,“青石天然,我受不了这万年清寂之苦,找些小妖们陪陪,干你何事?”青石天然一剔眉棱骨,“我不是为这个。毒蛇虽有毒,因它天生如此,也该任他山野自在。但它若日日无故咬人,便不能由着……”钦原恶狠狠地打断他,“闭嘴!”它扭转过短短的脖子,尖长的嘴“咄—”地在树干上一螫。江子岸吃惊地睁大了眼那颗少说也有几百年的老树从被螫的树干开始,迅速地枯黄衰败下去,须臾之间,青葱茂盛的树冠尽数凋零,地上厚厚的堆了一层黄中泛黑的落叶,“劈劈剥剥”声中,无数枝桠纷纷离开树体,留下道道大疤。
青石天然面色陡地一沉,冷冷斥道,“怪不得我二祖慧可曰,‘本来无有种,花亦不曾生’,你这妖怪,一身的毒液便罢了,连心都是毒的,都说众生皆有佛性,你却半丝也无!这昆仑山上不肯臣服你的妖精们,都快被你螫干净了罢!”钦原闻言猖狂大笑,“青石天然,你佛力高深,处处降妖伏魔好不威风,我却不是那等卑微小妖,倒要瞧瞧你能奈我何?哈哈哈哈哈……”
青石天然冷然不语,等钦原气息不继自己歇了狂笑,对着他伸出胳膊,慢慢将袖子卷至肘部,昂着下巴道,“那你且来螫我一螫!”
钦原嘎嘎怪笑,“你叫我螫我便螫,要我置上古神兽的颜面与何地?”它话音未落,一对透明翅翼猛地化成两团浓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了青石天然,带起的阵风激得枯叶败絮平地乱飞;待尘埃落地时,钦原钢钉般的爪子牢牢扼在青石天然的肩头,针刺般的嘴扎进了他的脖子,能清晰地看到青石天然从脖颈的伤口处开始,皮肤上浮现出青黑之气,并迅速向身体各处蔓延,青石天然额头冷汗淋漓,口中默念不止,江子岸隐约听得“唵…日啰尼…莎诃”的音节,心猜是护身咒。
黑气所至处,紧致光洁的皮肤迅速变得衰朽,像被漫长的岁月狠狠地蹂躏过;青石天然的双手费力地想要抬起,却只有指尖以微不可察的的频率在颤动,手背上出现了一道道皱褶,脖子上的肤色也变得发暗发皱,绝世的面庞一半苍老,一半青春,对比强烈得叫人心惊;黑气似一条不怀好意的蛇游向了眉心,扩张领土的速度却近乎停滞了,钦原双眼圆瞪,肚皮开始明显地鼓动,似乎要倾尽全身的毒液,黑气又开始蠢蠢欲动。
江子岸摸摸口袋里的黄符,心道,难不成这僧人佛力不够,叫妖兽害死了,他的灵魂一直怨念难消,所以总是回放他死前的场景?
忽地眼前金光大盛,江子岸被刺得闭起眼睛,待睁开时,见青石天然已毫无异样,他双手的拇趾和无名指相捻,其余各指自然舒散,结成了说法印,口中道,“我有金刚不坏之身,虽不及不动如来,对付你这等妖兽还是绰绰有余。你这身毒便是你的原罪,我这番消去你一万劫的罪业,你此后便如寻常鸟类无异……”他一拂袖,“去罢,你日后再无为非作歹的本钱,只怕还要处处受欺压……。”他话还未说完,钦原一声厉叫,猛地从他肩头弹开,像颗炮弹般往一方峥嵘的大石上撞去,血羽乱飞间就此殒命。青石天然望着他的尸身摇头叹道,“我叫你今生受欺,是为偿还孽债,你受不住寻了短见,命没了,业债却没消,下一世劫难只会更多。”
僧人推开木扉,走进了光线昏昧的庙殿。江子岸这次发现,他方才随手掷下的竹杖,已化成一片绕屋蓊郁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