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识恨晚》苏红手95

1、第一章

　　虽然是北方城市，进了伏季，天气也是闷热发潮，浑身汗津津，憋得人喘不过来气。天气预报里的大雨总是在临门一脚时无影无踪，树上的叶子都蔫答答的，空气里全是黏腻的腥气。

　　程太太周小远像往常一样，早晨七点钟准时到了餐堂。程遇川听到她的脚步声，皱了皱眉，但也没有抬头，照旧翻看着报纸，两片全麦吐司已经吃完了，手边小骨瓷细白碟里只剩下一个微温的金黄色煎蛋。

　　两个人结婚五年，已经形同陌路一样。周小远坐下来，只顾自喝青汁。因为今天的大叶芹不够清脆，便没有榨碎，混着茎叶枝枝蔓蔓。含在口中能分辨出细小的根茎，味道更是野，粗剌剌的，呛得鼻腔难过。

　　她拾起餐巾强按住口，才将最后一口咽下去。又歇了一气，方开始吃粥。伏天是进补的时候，但不好食肥厚油腻，厨房便选了鸭丝配瑶柱，小菜是蜜枣百合。

　　早起天空就不清爽，郁郁的，让人提不起精神。两个人之间的空气比窗外郁结的天气还要沉闷。

　　“不晓得今天会不会下雨。”周小远自言自语说了一句，像是为了打破沉默。从窗外望去，远处像有滚滚的乌云。没有回应，她也不放心上，搁下汤匙，随手拨了拨桌上插着的两株鲜鸢尾，洒有几点水珠，一束艳蓝另一束深紫，浓淡搭配得益。程家于这些小节上向来讲究。

　　一直以来，程遇川对她冷淡的时候居多，但也仅仅是冷淡而已，其他的都无可挑剔。他的性格本来就很阴郁，因为成长环境太不健□□母虽是程家明媒正娶的媳妇，但很不讨程蜀铭喜欢，所以只好被留在大宅侍候公公婆婆做贤惠媳妇，若不是生了程遇川，靠着儿子争气，早在老太爷老太太死的时候一并撵出去了。程蜀铭跟自己钟意的一个女人一直住在外头，金碧辉煌方外治理的小公馆一样，后来爹妈故了也不回来，大宅里装着失宠的太太，不妨碍他继续跟情人在外逍遥，公事上有儿子打点，乐得省心。

　　这种父母失衡的环境下长大的孩子，要是能开朗热情起来才怪了。不过，周小远并不在意，因为她本来就没对这个丈夫有过期待，这样或那样，都是无所谓。

　　吃过早饭，周小远上楼去换衣服。程遇川见她离开，终于放下了报纸，将冷掉的煎蛋胡乱吞了下去，随即也出了餐堂。客厅的电话适时响起来，管家程栩悄无声息的出现：“您好，程宅。”

　　程遇川一面戴手表一面问道：“何助理吗？”

　　程栩点了点头。

　　程遇川便吩咐道：“让他到门口来。”

　　正说着，见到周小远袅袅娜娜的下楼来，换了一件烟灰蓝的丝质长裙，剪裁得伶俐，衬得腰身格外窈窕。她手里拎着一款惯用的酒红色小羊皮的公文包，黑鸦鸦的长发简单束成马尾，除了手上的白金婚戒，一律首饰全无，走在大学校园里，更像一个学生。

　　人到了眼前，程遇川不好再装看不见，点了点头，算是有所示意，然后便开门走了。

　　助理何谦早恭敬等在门口，见他出来，连忙躬身打开车门，等程遇川坐稳了，方才回了驾驶席。

　　“上午什么安排？”程遇川问道。

　　何谦望着后视镜，低声道：“10点钟董事会要再讨论宴舞水州的项目，董事长已经说不出席，由您主持。12点钟，午餐约了卓明亮谈岚山那块地开发的事。”

　　程遇川听了，点了点头。

　　这几天他被偶然得之的消息搅得日夜不宁，再对上周小远这一向平静的脸，真是越发懒得说话。

　　周小远有姿色，教育背景良好，职业清白，脾气不坏，除此之外，最重要的是，她是周家的独女，周梁唯一的继承人。娶了她，真是做梦都该笑醒。

　　可她并不是程遇川的那盘菜。程遇川不喜欢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女人，哪怕肤浅点，他也喜欢给串钻石项链就能乐开花的姑娘，单纯一点多好，热热闹闹的。

　　所以他找的情人都是这一款，要的就是这股热乎乎的烟火气。甚至为他争风吃醋的也好，这种暄腾腾的快乐让他感到鲜活充盈。他的童年是在一片死寂中度过的，生母不快乐，也让他不快乐。程蜀铭独宠三十年的那个女人，凌婉珍，现在他见面也要喊一声珍姨，这么多年依旧风姿绰约，但骨子里渗透着却是清冷，高高在上。

　　程遇川第一眼见到周小远，就嗅到了同凌婉珍类似的味道，所以他不喜欢她。但是周小远有钱，程家虽然不缺钱，但能够吃掉周家的一半股份，程家老老小小喜闻乐见。程遇川明白只要能娶到周小远，自己在程家的地位算是稳了，他费尽心机，做戏做得自己都分不出真假，最后终于赢得美人归。

　　而周小远不见得不懂，但她从未拒绝。彼此都是心知肚明，两个人只是因为适合结婚所以走在一起，程家与周家联姻是强强联合，换了旁人，周家也不愿意担当扶贫大使。

　　程遇川又想起那个令人焦躁的消息，忽然吩咐何谦，去28号。

　　何谦心领神会，不免又请示董事会和午餐会怎么处理。程遇川微闭了双眼：“宴舞水州的事情没什么可讨论的，让他们全票过，再给卓家打电话，改时间。”

　　何谦连忙应了是，车头刚要调转方向。程遇川的手机响起来，他看了一眼来电人，随即郑重起来，接通之后脸色愈发凝重。也只是几句话的时间，程遇川挂断了电话。

　　“回公司吧。”他锁紧了眉头，声音低沉。

　　周小远从来没有涉足家族的事情，父亲正当壮年，她可以随心所欲做自己的事情。从英国读博回来，去了T大做数学系的讲师。这种基础理论性质的学科，本来就适合她们这些养尊处优的人来做研究。因为她们衣食无忧，反而能够塌心深入，当然再有几分天赋就更好了。

　　大学教师对于广大职业女性来说，有个令人羡慕的好处便是有固定的寒暑假，本学期课程快要结束，周小远打算去一趟芬兰，一方面是做访问学者，正好在赫尔辛基大学逛逛，会会朋友，另一方面是顺便避暑。

　　周小远没有自己的秘书，一些外务一般都委托程遇川的生活助理方芳打点。今天是最后一节课，再来是十天的考试周，接下来就要放暑假。周小远想了想，直接打电话给方芳，让她去订前往赫尔辛基的往返机票。

　　方芳是个俏丽的女孩子，大学一毕业就进了悦霖集团做事，性格活泼开朗，其实是程遇川喜欢的类型，但方芳实在是个很能干的姑娘，以至于程总不能冒着公司人才流失的危险去金屋藏娇。

　　“好的，太太，那我再跟您核对一下信息……”方芳总是笑眯眯的，跟她相处确实很舒服，再次确认了出发与返回的时间，问清楚当地是否有服务人员，赫尔辛基大学如何安排食宿，以及车辆配给是否另外准备等等。

　　周小远笑道：“谢谢，除了机票，其他的赫尔辛基大学那边会处理，再给我一个芬兰办事处的联系方式就可以了。”

　　方芳笑道：“好的，我会将办事处负责人的名片发到您的手机上，请查收。”

　　刚刚挂断电话，1号线就响起来，是程遇川打过来的：“你通知程栩，叫老吴去接太太，外头要下雨了。”

　　方芳连忙应了一声。想程总果然不负众人心中好丈夫之名。往窗外一看，正是乌云密布，远处遥遥亮起几道闪电，几个瞬间天就黑了，楼下一排高高大大的悬铃木四处摇摆着，树叶混在一起，卷起一个小小的旋风，酝酿了好几天的大雨就要倾盆而来。

　　周小远没想到，刚下课就暴雨来袭，外头世界一片白花花的什么都看不到。老吴已经打电话说来接，她想了想，却说，雨虽然大，但也不像是能下很久的样子，不如等雨停了自己回去。老吴自然不违逆，于是周小远准备回办公室坐一会，顺便找几本书。

　　大雨带来的凉爽气息从窗口涌起来，把潮热之气一扫而光，周小远忍不住在走廊里多停了一会儿，享受这酷暑里难得的凉意，正自安逸，手机响起来，她看了看，是宋鼎均。

　　兴海总裁宋鼎均，周梁一手提拔起来的接班人，若无大事，他是不会轻易打扰她的。

　　“喂。”周小远温婉的笑着，与偶尔路过的学生点头示意。她虽然不算平易近人，但也是好口碑的老师，尤其是在学校里有过几次公开课，都颇受欢迎。

　　“小姐，请立即回家。”宋鼎均说完就迅速挂断电话，这是不便于多说的意思。他对于周小远的称呼永远是小姐，一如初见。

　　周小远愣了一下，开始给母亲许颂莹打电话，却是一直无法接通的状态。她的心顿时沉了一下，略一想，又拨通了程遇川的手机。

　　程遇川在早晨就得了消息，正在考虑如何后续处理。看到周小远拨电话过来，因为她鲜少主动找他，所以一望即知所为何事。

　　“怎么了？”周小远开门见山，她笃定程遇川必定是知道的。

　　都到火烧眉毛了，她的声音还是这么不紧不慢的，程遇川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恶作剧的想法，什么时候能够看到这个女人惊慌失措就好了。

　　“他们没有告诉你吗？”程遇川没有装糊涂，只是反问了一句。

　　周小远短暂的停了一下，随即声音变得凛冽起来：“说。”

　　程遇川暗想，这个女人八辈子也学不会温柔可人了。

　　虽然对她强硬的语气不满，但是眼下的事情显然更重要，程遇川便说道：“兴海今早忽然宣布破产，已经有人闹事……”然后他顿了一下，“岳父大人已经联系不上了。”都说周梁夫妇卷款外逃，谣言已经开始四散传播了。

　　周小远极快的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程遇川与她同床共枕这么久，终于在她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异常颤抖，忽然就心生恻隐：“没事的。”周梁那么有本事的人，怎么可能一败涂地。

　　周小远笑了一声，算是接受了他的安慰，接着公事公办的回答：“谢谢。”然后迅速挂掉了电话。

　　程遇川拿着手机停在手里，简直一腔柔情白付，心里想着，她还是不可爱，冷硬得令人讨厌。

　　车窗外电闪雷鸣，毫不停歇，周小远听着雨点暴烈密集的击打玻璃的声音，心里百转千回，她想着出了这么大的事，不可能纹丝不漏，所以程遇川这几天的坏心情也是因为如此吧？

　　对程家来说，真是煮熟的鸭子飞了。而周家，绝不会哭天抢地，好像有什么输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