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深雨蒙蒙之玫瑰三愿》林飒

19、玫瑰三愿（十九）

　　九月的秋风秋雨绵延不绝，裹挟着世间深重而看不到尽头的苦难打在人们的身上又湿又冷。虽然上海号称“不夜城”，尤其租界十里洋场，在外人的心中仿佛永远的华灯初上歌舞升平。但实际上，今夜街道两旁的店铺都早早的关门打烊，因为战争失去了家的难民三五成群蜷缩在屋檐雨篷下。丈夫抱紧妻子，母亲抱紧孩子，一家人在风雨中抱紧了彼此，似乎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来抵御住这个时代的阴寒和冰冷。
　　隔着重重雨雾，也能感受到那些无助难民对车中的他们投来艳羡的目光，依萍不忍再看，伸手悄悄拭去眼角流下的泪。
　　“难民太多了，有心也是无力。”石磊漠然地开着车：“虽然政府已经采取了措施，各界的有识之士也都在为安置难民奔走呼吁，献策献力，但依然没有一个妥善的方法可从根源上解决这个问题。家父和秦叔叔出钱出地，将空出来的码头货仓改造成临时难民收容所，也不过能收容几万的难民。可是现在租界的难民有上百万，实在是爱莫能助。。”
　　“能帮一点是一点，我也可以帮忙的，捐钱出力都是可以的。”虽然家中也有一百项要用钱的地方，但是受苦受难的都是手足同胞，依萍很想为那些可怜人尽点绵薄之力。
　　“看来你挺有钱的嘛！”石磊笑笑：“倒也是，八年合同签下来，工资翻了十倍，你现在可是上海滩收入最高的歌星了。”
　　“有工作才有收入，难不成坐在家里天上就会掉法郎？”依萍苦笑一声：“我一家六口食指浩繁，现在物价一天一涨，不赚钱怎么养家糊口。”
　　“这话说的，你爸爸又不是不给你家用。照着你的工资再高两成，还不够你们花的？”石磊对依萍家里的情况多少有些了解，想到她的难处，口气自然而然地缓和了下来。
　　“正因为如此，我爸爸现在相当于要养两家人，每天花钱就跟流水似的，何况他只有出项没有进项，底子再厚也有花完的一天。想来想去，还是自己能赚钱日子才能过得心安理得。”毕竟过了六年朝不保夕的贫困生活，依萍对金钱始终有着强烈的危机意识。
　　“孝心可嘉，只是未免杞人忧天，陆伯伯光现金就有几十万，只要善于规划合理使用，养你们一世还是尽够的。”石磊对陆振华的经济情况挺了解：“之前陆伯伯就是在我家银行开的账户，有上百万的存款。只是半年前突然一次性把剩下的几十万提现，害得银行一时周转不灵。那事还是我接的手，多亏了秦叔叔手上有现金，否则上海银行提不出钱来的消息传了出去，发生挤兑事件，我可得先你一步跳西渡桥了！”
　　石磊这样说着，心里突然亮堂了起来。作为一个银行家的儿子，他深刻地明白一个人的账户资金的流动往往能反应出很多的问题，倘若有心以此入手进行调查分析，往往能看到许多别人看不到的真相。
　　陆家算是上海银行的大客户。“九•一八事变”之后，东北许多大小军阀逃难上海，这些军阀皆是搜刮民财的行家，随身都带着不少的财产。其中，自然以陆振华这只纵横东北三省的“黑豹子”司令最为有钱。
　　陆振华来银行存钱的时候，还是石行长亲自接待。为的不止这百万的存款，还有陆振华的鼎鼎大名，以及十年前的一些生意往来。
　　自从石磊接手银行业务，就发现陆振华的财产流失速度极快。每次陆太太把一笔笔款子提出去，却从不见回收。而数目之庞大，令人不免对其去向生疑。
　　当初追求如萍的时候，石磊曾假装不经意地提起，陆太太一次提现几万块，连个陪同的人都没有，不太安全。如萍的回答令石磊记忆犹新：“哦，可能是爸爸让妈妈提的钱吧，为了给依萍买房子。”
　　这是石磊第一次从如萍的口中听到依萍的名字。
　　提到那笔钱，依萍就想起王雪琴和魏光雄。想到雪姨如此无耻、如此狡猾，不但背着爸爸做这见不得人的事情，还偷了爸爸几十万给情夫走私贩毒，脸上不由得露出忿恨的神色。
　　石磊将几件事情联系到一起，模糊地猜出了个中的隐情。瞥见依萍的脸色青白不定，似乎心有不忿难以释怀又有口难言，石磊暗暗替她叫屈：“难怪依萍会如此不信任陆伯伯，分明都是一家人，又这样的有钱，却偏心至此。一面任由宠爱的夫人随意支配金钱从不过问，而对不受宠爱的夫人连基本的生活费都给不齐全，倘若换了是我，也难免要心生怨恨的。可是作为子女，想到父亲英雄半世，临老了却要面临这种耻辱，还是要伤心难过的。”
　　依萍亦察觉到石磊虽然看似专心开车，但眼角的余光却始终在观察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忙打个哈哈缓解气氛：“不管怎么说，还是自己会赚钱，每个月能按时拿到一摞一摞的钞票来得安心。”
　　“真是三句不离钱！”石磊觉得好笑：“这样一个女孩子，怎么这么俗气。”
　　依萍也“噗嗤”一笑：“真是公子哥的口气，谈钱怎么就俗气了？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哪样离得开钱呀？”
　　“那也不用行动就挂嘴边。难为你还是陆振华的女儿呢！这要生在小户人家，还不知道怎样眼里巴着钱呢！”石磊揶揄道。虽然家里开银行，天天钱眼里翻跟斗，染了一身的铜臭，但石磊文学系出生，骨子里还是讲究文人的清高和风雅。
　　“陆振华的女儿又怎么样，当初没米下锅差点流落街头的时候，可不觉得姓陆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依萍本无意提起这些陈年旧事，但话赶话就把真正的心思流露出来了。
　　“还怨着陆伯伯呢！”石磊方才明白了依萍的心结所在，很想为她开解：“依萍，听我一句劝，虽然陆伯伯当初确实亏欠了你，但是现在他已经尽力在弥补了。这父女没有隔夜仇，别为了置气，把自己的前程给毁了。”
　　“谁记仇了，我早原谅他了。哎，你今晚是成心支开李副官就为了对我说这些话是吧？”依萍此时也反应过来石磊为什么要自作主张打电话去他家，主动请缨要开车送她回家，让李副官不要顶着风雨再跑一趟了，想来就是为了要劝她不要‘自毁前程’。依萍很感激石磊的用心良苦，可是她也有一本难念的经，不是石磊有心就能劝得动的：“我知道这份合同一签下来，就算是泥足深陷，彻底回不了头了。可我也有我的苦衷、我的考量。当初走投无路之际，是秦五爷和大上海收留了我，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这份工作对我的意义实在非比寻常，我反复思量，还是决定继续做下去。”
　　“不管什么样的理由，你这个决定都太不明智了。八年唱下来，钱是赚到了，可是代价是什么？莉莉和红牡丹就是现成的榜样。一个给死了太太的半老头子当续弦，好歹人家看得开，吃好喝好老公疼她就算是移船就岸找对码头了；一个出道这么多年，左一段艳史右一段艳史，到现在还没个着落。说难听点，人家命苦，不得不走上这条不归路，逮着机会就想脱身。可你呢？放着天堂有路不肯走，地狱无门偏偏一条道走到黑。”依萍的意思石磊自然听得明白，若换了旁人，他也就不再碰这个软钉子。但对于依萍，他既然有心追求，无论如何都要劝阻到底。
　　依萍无力地将头靠在座椅背上，用食指揉揉太阳穴，长叹一口气：“连你都想不通，看来我爸妈那儿是没法沟通了。”
　　“才知道呢！挺聪明一个人，怎么就是拐不过这个弯来。”石磊本就借口雨夜，将车速放慢，现在干脆将车停在路边，看着依萍，诚恳地说：“依萍，这份工作实在不适合你。‘大上海’说穿了就是给人找乐子的地方，你清清白白的一个姑娘，要爱惜自己的才华和羽毛，千万不要在种灯红酒绿环境里迷失了自己。至于违约金的数目虽然大了点，我和陆伯伯咬咬牙还是凑得出来的。你把钱赔给秦五爷，这份合同就当没签过，以后跟‘大上海’和秦五爷都断了干系，重新回学校去念书深造去。”
　　“石磊，我真的很感激你为我想的这么深入周到，可是我下这个决心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大上海是我自己的选择，无论前面的路是什么样，我都要走下去。”依萍很感动石磊对他的心意，这一年多的历练，使她对人情世故有了深刻的认识，石磊提出要跟他爸爸一起赔付违约金的举动意味着什么已是不言而喻了，但如今的她实在没有做好接受新的感情的准备。
　　“听你这口气还真想在大上海唱一辈子的歌啊？”石磊费尽唇舌却劝不动依萍，真有些挫败、有些生气。更沮丧的是，依萍拒绝了他好意的同时也意味着拒绝了他求爱的暗示。他很想敲开依萍这个漂亮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没装脑子。
　　“我愿意唱也要宾客愿意听啊。上海人出了名的喜新厌旧，我还能红几年啊！”依萍想说句俏皮话缓和车里僵硬的气氛，可是别说石磊，就是自己也笑不出来。
　　“看来你对自己的职业前景还是挺有自知之明的。”石磊自知话说到此再多也是无用，不过瞎子点灯白费蜡罢了，干脆把油门一踩，好歹先送依萍回家。
　　谁知车子刚一发动，就听见依萍一声轻呼：“好像撞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