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世 天衡卷》一兮

77、第二十回 风走怜忪各遐遥 离衡不问道（终）

　　伏若亦大骇，瞬间提息抽开了身，与来人拉开了距离，闪至秦楼月身侧，速度之快，仿佛庭院中画了几笔淡淡的樱茶之色。她定息看向来人，男子一身伽罗，比轻师兄大了好几岁的模样。左眼眼角有块似乎是烧伤留下的疤痕，颜色不深，却令人无法忽略。如果这五官在别人的脸上或许还能说得上英秀，可偏偏在这个人脸上，只让人感到无边的阴冷和青森。他的笑让伏若亦从心底抗拒。她缓过神来，想起刚才这个人说的话，立即看向秦楼月。
　　“楼月，难道你还没告诉她，你的仇人是谁么？”男子闻了闻手上残留的淡香，“啧啧，这就是你不对了。她如此信任你，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还没告诉她？”
　　亦儿看着秦楼月，稍稍皱眉，“他是什么意思？”
　　“我、”话到嘴边，秦楼月又停下了，说出来就真的到此为止了罢。
　　“你的仇人是谁？”亦儿很不想问这个问题，“你想杀谁？”
　　男子看戏似的，好像事不关己。
　　秦楼月不想说，可是喉间却发出了声音，“南宫敌、莫桑林。”
　　亦儿眼中的光芒抖了抖，向后退了一小步。
　　“师父如同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但是他们害死了我师父。我也差点死在他们手上。亲眼所见，会有假么。”
　　“不、不可能的。师父、世伯他、他们不会——”
　　男子开了口，“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亦儿重新看向他，感觉到了什么，“你、你是上次打伤我的那个人！”
　　男子冷笑了一声，“我的眼睛也拜你所赐，费了好大周折呢！”
　　亦儿收回目光，心里重新想了想，明白了什么，“难道初说的那个人就是你！”
　　秦楼月绝对不希望看着这两个人起什么冲突，也不希望越遇因此知晓初真正的身份，便拉过亦儿。可他看着亦儿的脸色，手停在半空中。他从没看到过亦儿的脸上会有如此冷漠的神色。
　　男子也略有察觉，饶有趣味地看着她。
　　这个人就是天初所说的那个人么，亦儿的眼中浮动着锋利的敌意。就是这个人，害得天初这么惨。她仿佛能看到他骨子里令人厌恶的东西。那种招摇的黑暗和血腥，厌恶而熟悉。她第一次有了不想让一个人存在的念头。
　　因为她和鹄兮的介入，让越遇的计划变了样，甚至还令他不得不弃杀初舞。那副戏谑的面容下强压着何等的怒意，秦楼月能感觉到。
　　伏若亦偏偏在他面前提起了这些。越遇皱了皱眉，寒风怖慑冲涌，向着伏若亦冲去，“你太碍事了！”
　　如刀的内息迎面直直劈下，秦楼月大感不妙，手持白帝抵挡，内息狠辣，刺得他面门生疼。他眯起眼，眼缝间还能看见亦儿脸上的厌恶。
　　“不要碰我！”伏若亦如同看得见那内息，纤手断然一挥，竟打散了内息的径向，朗声道，身形透出的傲然连秦楼月都心惊。
　　越遇没想到她作此反应，不禁一笑。他差点忘了她的能耐，刚才的内息对她来说不过是儿戏。
　　“你好像很讨厌我？”他慢慢向她走去，“我可从没打算招你厌。一直以来，你知道自己是谁么？”
　　“不关你的事。”亦儿绝不想和这样的人来谈论她最在乎的事。
　　“不要对我这么恶劣，也许没有我，就没有你。”
　　伏若亦和秦楼月闻言，皆是疑骇。
　　她如他所想的那样，露出了茫然，“那所谓‘九道’的力量，我见识过呢，那个夜晚。那种内力和你的师兄们，甚至师父都不一样罢。难道你从没想过这内力是从哪里来的？”
　　无疑，他的话抓住了亦儿的思绪。她的“九道”并不是长年累月习得的，而是与生俱来的。她小时候疑惑过，师父告诉她，这是天赋。所以她一直以为，“九道”只是她的天资所致。
　　“既然有姓，难道莫桑林真不知道你的来历？”
　　“伏，不是我的姓。”亦儿漠然道。师父曾告诉她，伏姓是他随便取的。
　　“是啊，‘若’是指桑若么？那老头取名倒用心。唉，本以为你是风姓的——”
　　“你在说什么？”亦儿听他一个人在那里说得起劲，她却完全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我只是在说你究竟是谁而已——”话音未落，越遇动了真格。
　　人未至，内息先迫近。
　　亦儿感觉到这次的内息不同寻常，却毫不防御，抽绫刺向他。
　　这招是“天诏九式”中的第五式“绝代”，这一式只有一路演法“独姿伊人”。
　　越遇见她直攻自己，暗叹她的灵锐。他徒手抓挡了天诏绫。
　　触绫的瞬间，天诏绫上闪过一道藤紫，绫身上如同附了鬼域的炎火，灼热难触。他即刻放了手。若是没有看错，有一瞬，绫尖隐现了葡白的“亦”字。
　　他见亦儿仍握着天诏绫，没有丝毫不适。
　　“这绫也不是你师父的东西罢。”越遇抚了抚被灼到的手，“这绫上只有一个‘亦’字呢。”
　　亦儿怔怔得看着手中的天诏绫，从小到大，她从没看见绫像刚才那样异常过，绫尖隐现的那个字是“亦”么。
　　“你们相不相信传说？”越遇突然道，“这个世间有个传说，前世叫‘天上’，现世叫‘天下’。‘天上’由上界的神掌统，‘天下’由下界的人掌统。据说，‘天上’没有人。‘天下’没有神。”
　　亦儿开始整理天诏绫，“原来是个疯子。”
　　而秦楼月似有所悟，却不尽数明白。
　　“我是不是胡说，你要不要试试。”
　　刹那，空间似乎被撕裂了。亦儿感到一股强大的内息压迫着她的周身，一种无助的恐惧从四面八方涌入。她一手紧抓胸口，脸上微露痛苦之色。内息中，是赤裸裸的邪魔之气。亦儿的周身渐渐散出淡紫的微光。她想聚集内息出“九道”，可是抵挡周身的这股内息已是不暇，用哪一道好？她脑中一片空白，歹毒的内息丝毫不客气，愈演愈烈。
　　这内息并不冲着秦楼月去，可他也像是受到了压迫，连退了好几步。
　　“嗯？”越遇感觉到了亦儿的反抗。
　　亦儿的额上似乎渗出了冷汗，她抬眼微皱，凌厉地看向他。言语像是不受她的控制，从她口中念出几个字，“不自量力。”
　　越遇的内息颤了颤，继而更加肆意。
　　然而紫光渐次明亮，亦儿轻阖了双目。
　　铛——
　　秦楼月手中的白帝掉落在了地上。亦儿散发出的内息，似乎令他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他抑制不住胸口的剧痛和骇意，吐出了一口血。
　　亦儿感觉到了什么微拧眉，睁眼看向身边。见秦楼月虚弱的样子，不及他想，立即撤回了内息。
　　由是，亦儿被越遇狠辣的内息抽到，弹倒三丈远。秦楼月强压下惧意，箭身拉住了她后冲的身形。亦儿的嘴角，细血流淌。
　　她从没见过像这个男子这么毒辣的内息，心有余悸。
　　越遇收回内力，碰上了亦儿眼神中的厌恶，似乎想到了什么。
　　“你们以自己为善，所以看我为恶。”他顿了顿，“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你知道这种眼神有多么让人不舒服么。说不定有一天——”
　　“你到底是什么人！”亦儿失却了耐心。
　　男子并不回答她，“我不杀你好了，你为我所用怎么样？”
　　在亦儿心中，这个人疯得可以。她推开了秦楼月，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转而又看了那男子一眼，“你根本不像人。”
　　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她快支撑不住了。
　　亦儿懒得再想，此刻她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
　　她轻功几近化境，一个虚影，人已淡出了庭院。
　　越遇没有追赶的意思，只轻谑地一笑，望着空中已经消失了一抹樱茶，“难道你就像人了么？”
　　调息费了好几日。
　　伏若亦现在才开始感觉到孤魂庄的厉害。她明明什么音讯都没有放出，孤魂庄的人却能够找到她。来人是柏童，亦儿自然不认识，只知道他受命将师父的信带给她。据他说，师父估摸他们已经走散，于是一式四封托孤魂庄的可靠之人亲自送至他们手中。柏童只一会儿就走了，她甚至没来得及问几位师兄的处境。什么事这么重要，一定要通知他们四人？
　　她刚要拆启，突然将信藏进了怀中。
　　“谁？”
　　没人回答。
　　她转身，却只见一道身影蹿近。她还来不及作何反应，被那人一把掐住了喉间，抵上了一根廊柱。
　　月色下，她看清了那人的脸，“楼、楼月？”
　　秦楼月下手并不重，可亦儿的声音仍有些颤抖，是因为震惊。
　　“带我去孤魂岛。”
　　亦儿皱眉，“那天你说的是真的吗？”
　　“快点结束一切不是很好么？如此，你也好，鹄兮也好，你师兄们也好，都能少走歧路。”
　　亦儿用力想挣脱他的手，可是她的力气终究比不上一个男子。
　　“你坚持若要复仇，我只能与你对立了。”亦儿坚定地说道。
　　秦楼月的手稍稍松了松，亦儿趁机松脱。
　　她退开几步，“我原本一无所有。师父就如同我的亲人一般。我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好不容易才在这个世间有了一些羁绊，我不想再失去什么了——什么都没有的感觉，你知道么？”
　　秦楼月向她走近了一步。
　　“我绝不会带你去岛上的。将来，若是你的剑指向师父，必定要从我胸口刺过。”
　　秦楼月闻言，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什么时候开始，亦儿的眼神有了力量。
　　他走后，亦儿沉默了很久。他始终没有说要放弃仇恨。
　　夜已深，亦儿想起了师父的信，取来展阅。
　　信只有寥寥数行，亦儿看了很久很久，是师父的亲笔。
　　她红了眼眶仰起头，终究没有哭出来。
　　亦儿抬头望着夜空，一言不发。手中的信悠悠飘落在了地上，安静得如同没有心事。
　　夜，很可怕啊。

　　我徒儿：
　　见字如面。
　　从今起，逐亦出师门，终其一生，不得再踏入孤魂岛一步。
　　轻、晏、兮务遵师令，不得有异。
　　莫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