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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魂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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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宫室内,木蜡静静燃烧照耀出宁和的光辉。
晋太医的中指按在白纱上,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许久,才欠身笑道:“禀陛下,康王妃却以有孕一月了。”
徽宗历经一日的风波,早已疲惫不已:“那康王妃即日便留在宫中,由韦婉容照拂,待诞下皇孙之后另行发落。”
邢秉懿方道:“谢父皇。”
言语间,徽宗已经出去了。韦氏的眼光这才变得冰冷与阴毒:“一步不慎,就落到了这样的地步。”
所有的注视,所有的目光都撤去之后,邢秉懿再也无法保持从容沉静的仪态。心中的疑问和悲凉一同涌来,顺着眼底溃败的堤岸汩汩留下:“我父亲他不会的……他一定不会的。”
猛地,她的瞳仁惊恐哀绝地转了转,立刻站起来抓住韦氏的手:“三妹!我三妹呢?娘娘,秉慧,秉慧她在哪……”
韦氏的坚定好似不容置疑:“邢家上上下下除你以外,自然全部都要发配岭南。”
邢秉懿再也没有力气支撑着自己站着,跌坐在地:“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韦氏道:“你父亲正被一个七品将军吴玠押解回京,这吴玠是什么来头?莫非也是肃王一党?”
邢秉懿适才想起此事,却又不肯相信:“吴玠!不会的,他不会的——母妃,你莫不是听错了?”
韦氏笑得悲哀:“我朝中的眼线递来的消息,你要说有假我也没话说。”
邢秉懿的心中,是有什么东西被敲碎了。似有切肤之恨不能终了:“吴玠!我万万没料到,他竟然会反水!枉我三妹待他一片痴情啊……”
韦氏奇道:“你三妹?”
邢秉懿这才哽咽着把过程一五一十地说给了韦氏,韦氏听毕苦笑:“呵!撒这么大的网,想不一网打尽也难了。”
康王卷着深夜的寒风进殿,毫不多言把邢秉懿揽在怀里容她宣泄。韦氏知趣地带着一干人等走开。赵构才心痛地道:“让朝中的波诡云谲牵连到你,是怪我,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
邢秉懿伏在他怀里,泪水更加抑制不住:“我三妹从小娇生惯养,没过过苦日子,怎么经得起流放?若是再知道,是被心上人背叛,可怎么是好——父亲,父亲年龄也大了,怎么经得起这样的折腾?既然邢氏一门都惨遭放逐,又为什么要留着我只身一人在这宫里?究竟为什么?”
赵构鼻头一酸,心中触动,只是轻轻地抱起她。
这微小的举动将邢秉懿心中的不安彻底勾起:“你别走,别走……”
赵构拥她在怀,有温热的潮湿氲出眼角,无声地滑落。
此夜冷风呼啸,重重地打在窗沿上砰砰作响,无数的黄叶纷飞,落地时的沙沙声绵长而又冷寂。同样漂泊无依,并无半分暖意的,还有邢秉懿那颗冰冷刺骨的心。
鬼魅总潜行于黑暗,伺机伸出最凶狠卑劣的利爪。
蔡京话语中的奸险被风拖出长长的尾音:“张邦昌是你一手提拔的,竟然反骨,临阵倒戈,你丝毫没有察觉吗?”
童贯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既然他愿意跳出来。枪打出头鸟,这道理还是要老臣教教他。”
月色苍茫下,蔡京的影子显得格外冰冷:“为把邢博岩一手掐去,咱们留下许多的纰漏。陛下本就疑心,如若再生妄事就不好了。”
童贯道:“正是,剪掉了康王的翅膀,肃王殿下才是高枕无忧了。”
寒凉的空气使吴玠浑身一颤,渐渐苏醒过来。
四周是茫茫荒野,一片无垠,远山渺小成一条紧贴地面的曲线。晴朗的夜空中,只有皓月孤星投射出几片残破的微光。
这是哪?
他依稀记得,燕山府一战战败之后便有人来以通敌叛国之罪捉拿邢博岩,自己在一片纷乱中昏了过去。
醒来时,就是在这无垠的荒野。
夜里的风更加清冷,吴玠身披的盔甲离奇的消失不见,一身薄薄的中衣难以抵御这彻入骨髓的寒意。他哆嗦着身子站起来,风行草偃,万里细草翻腾成一片海,更显得他的渺小无依。
他凭借自觉判断,这里还是大宋的疆域,应该是河北的荒原。
邢博岩此时身在何处?境遇如何?自己又为什么会被扔在这里?一切的问题只能等回到汴京之后才能知晓。这是其次,最重要的,汴京城里,还有一个闺中少女在牵挂着他,他猜想她此刻一定如望夫石一样盼他归来。
邢秉慧的梨涡浅笑闪过脑海的一瞬间,他不但不再觉得冷,反而充满了热血与力量。即刻凭着感觉向南走去。
吴玠行过之处,青草尽伏,风吹动他单薄的衣衫,思念散落在飘忽的风声里。
拂晓时分,邢秉慧一夜未眠,疲惫与不安之中就听到狱卒们的谈话。
“那个叫吴玠的,本来说是押了那姓邢的往京中赶,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了?”
“你这混小子,倒是说啊。”
“我昨夜里听说啊,他又染了恶疾莫名其妙地死在路上了!”
邢秉慧的睡意顷刻间烟消云散,她立刻抓住天牢的牢笼吼道:“你们胡说什么!不怕闪了舌头吗?”
一个狱卒不屑的回应远远传来:“一个阶下囚,你又嚷嚷什么啊?”
另一个面色宽和的狱卒缓缓过来,瞪了邢秉慧一眼:“吴玠死了,你嚷嚷什么?是你情郎啊,安分点!”
他的话语反复撞击着邢秉慧的耳膜,她的眼中充满怀疑与惊惧,慌乱的声音在阴暗潮湿的天牢里久久回荡:“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那狱卒门功夫搭理她:“随你信不信,别妨碍了爷爷们的差事,否则可是要了你的命!”
仲秋夜里的相依相偎,夕阳西下的执子之手,那些赋予深情的信物,那些寄托真爱的誓言,都是假的吗?
都是玩笑?是儿戏吗?
邢秉慧害怕极了,忙从衣带里拿出那支玳瑁钗,昏暗的天牢里,那朵百合花的纹理却依旧清晰。
邢秉慧把它紧紧地握在手里,什么也不敢去想。只是蓄满了泪水,容它们在眼眶里静静流转。
天光渐亮未亮的时候,邢府上上下下所有的婢子,奴仆百口人就此辞别汴京城,一路南行。
邢秉慧回过头,看到高高的石墙上篆书写的“汴京”二字显得历经岁月洗礼而愈加苍劲,眼中又不觉噙了泪。
别了,汴京。别了,人生中曾经最美好的岁月。
护送他们的将军是康王的亲信阮期将军,一路上对邢夫人的身体也格外照顾,累了便歇息,等到黄昏时,才走出汴京不过十多里。
邢夫人的身子愈见不好:“将军,天快黑了,咳咳——不如就在附近找个村子大家将就一晚吧。”
阮期抬起头,但见暮色四合,一片澄黄。确实是天色不早:“夫人你在此稍时休息,待末将带人去附近看看。”
邢夫人见押送他们的兵士少了一半,忙拉住邢秉慧低声道:“秉慧,人少了一半,咱们还是快些逃吧!”
邢秉慧婉言道:“娘,咱们现在是朝廷的钦犯,逃到哪被人认出来是要被砍头的,还是安分些去岭南吧。”
邢夫人这才知晓其中利害,便再也不言语了。
来到这个破旧偏僻的村子里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阮期道:“附近荒郊野岭,找到这么一个村子也不容易,大家将就一晚,明天就能走到下一个驿站,到那时候大家好好休息休息。”
招呼着一行人陆陆续续都挤进了那间土房子里,阮期说出去找些柴火生活,邢秉慧便说也要去,阮期执拗不过,只能由着她一同前去了。
陈端已的面色在烛火的映照之下,依旧铁青。
“邢博岩通敌叛国,吴玠染疾身死,呵,妙计啊!”
平德道:“公子,那我们现在是继续住在吴将军府上,还是要回陈留,找老爷商议,毕竟老爷也是看着吴将军长大的。”
陈端已面色笃定,如一碗静水:“你差人去陈留,让父亲把当年在朝中留下眼线的名字写信给我,一定要查清楚!”
木蜡的烟加重了他脸上的疑云,他又翻出那匹锦缎:“三张机,中心有朵耍花儿,娇红嫩绿春明媚。君需早折,一枝浓艳,莫待过芳菲。”
东窗事发之后,他一直心中烦扰,唯有这一行清秀的字能抚平他的心。这写字的姑娘,是否就如诗里所写:娇红嫩绿,万千明媚?
邢秉慧刚刚从屋里出来,不满四岁的幼弟邢元安就跟了出来:“三姊,我和你一起去!”
邢秉慧附身揉了揉他肉呼呼的小脸蛋:“外面冷,你去屋里找你娘。”
邢元安撒娇道:“娘和大娘在屋子里说话,我觉得没意思,我要和三姊在一起。”
他虽不是邢夫人所生,但毕竟是邢博岩的独子,府里上上下下都宠着他。邢秉慧笑道:“那你要拉紧我,不许乱跑。”
邢元安应了一声又问道:“我们去岭南玩,大姊怎么没有来?”
邢秉慧一时伤感:“你大姊她……她肚子里有了小宝宝,不能和咱们一起去了。”
元安可能觉得遗憾,也不再说话,就和邢秉慧四下拾柴火去了。
后颈猛地一痛,一股温热而粘稠的液体溢出,紧接着听到元安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呼喊,邢秉慧就昏了过去。
她站在无边的黑暗之中,四周空荡荡的,一片漆黑。
忽然间,吴玠就出现在她面前,依旧是硬朗俊逸,嘴角还是旧时温柔的笑。
邢秉慧把所有的疑问忘得一干二净,迫切地要奔向他时,忽然愣在原地。
只见他嘴角的笑变得狰狞,举起那枚桃花玉佩,狠狠地摔在地上,脆裂的声响之后,碎成一地的残片。
她大喊一声:“啊——不要!”
再次睁开眼睛,四周依然是黑暗,与刚刚略有不同的是,后颈一阵剧痛。
空气里弥漫的潮湿与腐烂轻易地钻进她的鼻孔,这是个地窖?
她扶着墙壁走着,担心着元安的情况就没有注意到脚下。忽然一脚踩在某个冰冷坚硬的肉身上,她立刻后退几步大叫:“啊——你是死是活?”
短暂的沉闷而恐怖的平静过后,只听得从那副躯体横卧的地方传来一阵微弱的女声:“我——在哪?”
邢秉慧当即明白,对方和自己是一样的境遇,一样被敲晕了扔进来的。她定了定心神:“这里仿佛是个地窖,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到这的吗?”
一阵剧烈的咳嗽:“好像是……被人打晕了。”
邢秉慧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见地窖的上方开了一个方形的口,有幽微的烛光透进来,邢秉慧这才看清,这面积不大的地窖里竟横躺了五六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子。
一架梯子从开口处放了下来,紧接着下来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手里拿着几捆绳子。
邢秉慧自知硬来是不行的,只能由着两个婆子绑了她带上去。
月色清朗如水,把邢秉慧的身影落在墙壁上。
来到一间屋子前,一个婆子凶狠狠地推她进去:“进去吧你——”
屋内空无一人,月光洒进来,静谧宁和却让邢秉慧有了一种莫名的危机感。
只听得屋外,那两个婆子与几个男人对话起来。
“个个都是玉璧似的好姑娘!就收二十两吧!
“那正好!让爷爷们尝个鲜儿!”
紧接着就是一阵铜钱碰撞的声响,尽管如此清脆,却又是如此卑劣不堪。
邢秉慧登时身子一凛,却无奈绳子太紧不仅挣不开,过度的用力反而使绳子嵌入肌肤,咯出血来。
浓烈的酒味传来,紧接着,屋门就被轰然推开,一个脚步虚浮,醉态酩酊的男人冲了进来。
从他的眼睛里,邢秉慧读出了一种恐慌与惧怕。
奈何她双手被缚,动弹不得,只能往角落里退:“你要干什么——”
那男子正是醉里,摇摇晃晃的就像邢秉慧扑过来:“美人儿,你就从了我吧!”
一声尖叫划过夜空……
邢秉慧依稀分辨出来,这声音就是来自刚刚地窖里那个半昏半醒的女子。
没有功夫担心别人,邢秉慧此时已经是无路可躲,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只不住地落泪。
那男子上来二话没说就解开那绳子:“什么劳什子!”接近着就是一阵胡乱的亲啃。
邢秉慧被拉扯到床榻上,挣扎着却挣脱不开,口中哀求:“我求求你放过我——”
这哀求好像是最上乘的刺激,那男子兴致越来越高,手上的动作也不停。
昔日冰清玉洁的富家小姐,竟然沦落到这样的地步,她的一生,如花美眷的一生,她的贞洁,难道就要这样葬送吗?
邢秉慧的眼前,浮现起了昔日与吴玠在一起的画面,那样的美好清澈。还有他的笑,那样的明朗……
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吴玠的笑靥再一次浮现,却是渐渐地向后退,越来越远,再也无法重逢……
她的眼角静静地淌下一滴晶莹的泪,手中忽然就有了力气,邢秉慧无视男子肮脏的动作,摸索着拔下头上的一支钗子,接着,按住他的背,照着后颈狠狠地刺了下去!
只听那男子哀嚎一声,登时有血溅在邢秉慧雪白的手上,她赶忙推开那男子,支撑着身体退到一边,大口的喘着气。
那男子躺在床上,怒目圆瞪,真真是死不瞑目……
不断有鲜血从他张着的嘴里蜿蜒流下,在凄冷的月色下,像一条逶迤的血蛇。
刚刚刺向那恶人的勇气,在此刻屋中浓郁的血腥味中消散成了她眼底的泪,恐惧的泪。
又是一阵尖利的哀告与哭求,还是那个女子……
邢秉慧的恐惧被驱散得一干二净,她清醒过来:“我要救她!”
她向那已经死去的恶人走去,脸却扭向一边,不敢去看他那可怖的死相,颤抖着手拔下钗子。
她推门出去,月光依旧如漾漾天水。她一手扶着墙壁上自己的影子,那像是一种支撑,支撑着她缓缓地挪动脚步。另一只手里,那银钗上还垂着暗红的血,将要滴下去……
寻着声音来到另一间屋子前,女子哀戚的祷告与男人迫不及待地叫喊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邢秉慧的面庞有着清冷如铁的狠艳,攥紧了手中的钗子,咬咬牙,深深的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她静静地往床前去,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最后一步,她抢上前去按住这个男子的背,又一次向着脖子狠狠地刺去!
熟练地一气呵成,听到那男子的一声嚎叫再也一动不动之后,她用最后的力气拔出钗子,跌坐在地上大口地喘气……
这惊心动魄的一切使那个女子一时回不过神,直到她看到有血流出,才惊慌失措地推开那个恶人,瘫倒在一旁。
屋里除了两人愈见平息的喘息和时不时地嘤嘤啜泣外,静的听得到月练泄地的升华。
邢秉慧恢复一如既往的镇定,看向那女子:“我刚刚看到,那两个婆子在院子外守着,恐怕逃不出去了……”
那女子抹去脸上的泪,坚强地道:“我叫魏忧怜……”
邢秉慧道:“邢秉慧。”
魏忧怜坐起来,望着邢秉慧的眸子机敏地道:“既然,既然逃不出去,就先,先把痕迹掩盖过去!”
惨白的月色下,邢秉慧和魏忧怜两个女子拖着两具笨重的尸体来到后院的泥地里,扔进事先挖好的坑里,再埋好……
对望之时,都是疲惫且安心地一笑,在这无尽的黑夜里,只有彼此才是希望与依靠。
魏忧怜拿出绢子来,擦去她脸上残留的几滴鲜血。
月光洒在院里,把二人的背影拉得老长老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