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仲秋 ...
-
宣和七年的仲秋天气融合，残夏将尽未尽，托付给了翠枝绿叶下的最后几缕鸣蝉。秋老虎的气焰也没有往年嚣张，正是个温凉舒软的好节气。
自仲秋前三日起，大将军邢博岩府上就是人来人往，币礼不断，几乎都要赶上年下的喧闹势头了。
邢府大小姐邢秉懿一身窄袖红褙，绾着简单的圆髻。看着来来往往前来拜会的文臣武将道：“父亲抗击西夏立了大功，这些人惯会见风使舵，府上的门槛眼看着都要被踏破了。”
三小姐邢秉慧着一件绘兰的月白色襦裙，梳着倾髻。一手摇着团扇，一手挽着长姊。对她刚刚说的话也不做理会。自顾自地问道：“长姊，今日可是仲秋，晚上你可有什么安排？”
邢秉懿凤目轻扬，瞥见她双颊绯红如温酒初醉，玩笑道：“我哪里有什么安排？倒是三妹你这心里，只怕是搁了一个好安排呢！”
邢秉慧握着长姊的手转过青瓦铺过的回廊，娇滴滴地道：“长姊，你说吴将军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她的双眸忽然深邃，如同一口历经沧桑因而波澜不漾的深井，思绪也回到半年前的那个严冬……
年方碧玉的她对战争充满好奇，死缠烂打并最终如愿以偿跟随父亲前去征讨西夏的大军到了前线。不料西夏夜袭营帐，数万人中偏偏属她最为不幸被敌军连夜掳走。
西夏的首领也知道她是此次敌方主将的女儿，也不敢胡来。只是将她关押在一间堆放杂物的营帐里，供以衣食。
前线地处西北贫寒之地，风卷着雪花在干枯的虬枝上盘旋飞舞，如同孤魂的哀嚎凄厉而沉郁，直令人心悸不已。
那一夜，漫天飞雪要把天地湮灭。就在她冷的瑟瑟发抖，以为自己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他来了。
他好像夏天炽热的阳光，花开满春的温暖，用有力的双臂轻轻地将她抱了起来。她在半昏半醒之中唯一飘渺的感觉就是浑身上下都好像凝住的冰河一样又冷又硬，迷迷糊糊地倚在他宽厚的肩上，她只觉得他坚毅的躯体里好像又一股力量，一股能让她脱离彻寒，握紧温暖的力量。从小娇生惯养的她何曾挨过冻，在那一刻只觉得这样的温热来之不易，便双手拼命地搂紧他的脖颈，把头深深地埋进他的颈窝里。
醒来之后，宋军已经大胜。她得知自己被救的经过，加上脑海中昏迷过后残留的一些记忆片段，当即就羞赧不已。心里像是被某种暌违已久的暖意重重包围，弥生起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情愫来。
后来，她才知道，是他用声东击西的计策救了她。又是他，用反间计大挫西夏，取得大胜。
那时，她就在心中反复默念他的名字，吴玠，吴玠……
邢秉慧那两叶秀丽的柳眉逐渐蹙起，似邈远的春山绵延。
她轻声言语，像是自问：“吴将军，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邢秉懿长睫轻闪：“三妹，今日可是仲秋。你不曾听说过‘月明圆峤人千里，风急轻帆燕一行’吗？”
邢秉慧一双温和的杏目中闪现出光芒：“长姊，你的意思是说……”
邢秉懿进一步道：“仲秋可是年轻男女谈情说爱的好时候呢！”言毕又扬了扬眉：“快去吧，可别让别家的姑娘抢了你的。”
看着她的背影迅速消失在绿肥红瘦的长廊尽头，邢秉懿徒叹一声：“二妹早早就出嫁了，现在三妹也有了心上人，那我可怎么好呢？”
侍女春蝉笑着道：“大小姐自己都说仲秋是个谈情说爱的好日子，何不等到晚上也去街市上去看看呢？”
因着这一日是仲秋，汴京城里最红火的茶楼当阳楼里人声喧闹，物议鼎沸，无数的文人墨客嬉笑怒骂，把本来清雅的茶楼喧嚣得如同菜市街。
而楼上的一角，却与这份热闹格格不入。一位素衫公子，坐在二楼的窗边。倾落的秋阳被窗纸隔断，投下焜黄而斑驳的光影，把他的侧靥映得格外温倦与清秀。
他揽起衣袖，细长而纤白的食指划过羊脂玉似温腻的茶盏沿。端起茶盏，轻轻地呷上一口。接着又提起松柏雕绘的茶壶微微抬起，清碧的茶水便轻巧泻出，落在茶盏中，咕咕噜噜的回声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
正恍惚时，一位形貌伟俊的年青男子来到梨木几案旁，把镌刻有青龙，细长而又冰冷的佩剑靠在几案边上，在那素衫士子的对面坐定。一双敏锐的鹰目中泛起层层柔和的波光，双颊如余霞夕照：“长卿，她……书信来，约我今夜一同去放天灯……”
陈长卿的两叶薄唇向上勾出一个完美的弧度：“晋卿，我看这放天灯恐怕是次要的吧。”
吴玠的英挺剑眉紧紧凝住：“长卿，你是我的结拜兄弟，你该是知道我的，我……”
陈长卿的眼波轻轻流转，转出无限的风雅：“晋卿，你都二十七了。也都是而立之年的人了，也没个内人照顾着。邢府的三小姐也是才貌俱佳，她父亲又是你的幕僚，你可要好好把握。”
吴玠的脸上烧出更浓烈的一团红焰：“我素来不通风月情-事，倒害怕怠慢了人家姑娘。”
两人在当阳楼坐得来客换了一拨又一拨，直至月上中天，夜色昏沉才迟迟离去。
夜幕低垂，而整个汴京城好一个灿如白昼的通明盛世，连明月星辰都逊色不少。各色的花灯灼灼出阖家团圆的好光景，点亮了一个个平安和祥的心愿。笙歌丝丝缕缕不绝于耳，奏出明悦轻快的歌舞升平。玉壶的光芒转动流散，在二人的眼中映出一个国泰民安的开明盛世。
霓虹闪烁，温暖的韵光打在陈长卿细瘦颀长的身影上，分外明丽：“邢姑娘约你在何处相见呢？”
吴玠手持长剑，站在灯火点缀的桂树下，灯光透过枝叶，使久经沙场刚强坚毅的他眼中荡漾出了三份柔情：“她说在楼船上等着我……”
汴京城唯一的楼船坐落在夔龙桥畔，平日里就是一家生意红火的风月场所。
邢秉慧站在船头，仰望漫天温柔星光，遥对一江温明。轻风掠过，挽起她的裙襟，有着说不尽的柔媚与清婉。
远远地，吴玠一登船就看到她清丽的背影伫立在船头。和风轻柔，拂动着一江波澜，把水面上这辉煌的景象皱褶得支离破碎，光怪陆离。
心底的镜湖中彷若也被这容容和风吹起了一层涟漪，远播开来了那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吴玠恍然想起一首诗，口中不觉就吟了出来：“有美一人，轻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邢秉慧听到这吟诵，眉宇之间含了舒朗的笑意轻轻地转过身来：“今夕何夕兮，得与公子同舟。”
四目相交的那一刻，风好像停住了，就连四周嘈嘈杂杂的喧闹声似乎也淡漠下去。
世界仿佛凝静了几秒，四下只有两人近耳可闻的心跳。
邢秉慧眉间的笑意深了几许，敛袖欠身轻轻一礼，含着矜持的态度却又流露出一种欣慕：“昔日受将军救命之恩未曾言谢，今日请受我一拜。”
她双靥的流霞伏散开来，像一朵开到极处的桃花。
吴玠恍然有了一种错觉，她就像是素娥淡伫一笑浅兮的洛神仙子矗立在粼粼波光中。那青宁幽香的气味直逼上他的心头，一股冲动与燥热在他身上横冲直撞。他勉强定了定心神，强按下心头燃起的情愫，郑重其事地道：“邢姑娘言重，末将职责所在，愿保我大宋子民分毫不为异族所伤。”
话一说完，两人俱缄了口。邢秉慧羞怯地低下头去兀自把玩着衣袖上绣着的碧荷；吴玠低头看着水面她清澈的回影，一时也愣住了。
陈端已和吴玠分开后，自顾自的地摇着折扇，在人流如潮的街市上游走。已至亥时，夜色岑寂。他的目光穿过一江澄明，但见远方的九重宫阙依旧繁灯点缀，丝毫没有罢休的意味。他是个喜欢安静的人，正想打道回府时，街市两旁的商贩中传出一声叫卖：“云锦了，上好的织锦……”
不经意地一瞥，只见那白底的绣花云锦之上，几枝苍翠的薜荔织得浓翠欲滴。
心底的旧事被一股浪潮重新卷起，涌到他的眼底——他的娘亲，生前最喜欢的就是薜荔。
推开拥挤的人群拿起那块云锦，他的纤纤玉指拂过那株薜荔，织功上乘，就好像鲜活地能碰到它枝叶中透骨的清凉来，正如生母在时那青翠的模样。那卖云锦的妇人道：“公子，这都是上乘的锦缎，价钱也公道。不如买回去送给夫人吧。”
陈端已只问道：“这织锦的女子是何人？”
那妇人好像有着难言之隐：“公子有所不知，我家小姐……她，她自幼就痴哑。脸上，脸上……还有一块奇丑无比的胎记……”
陈端已若无其事地听着，翻看着那夫人所售卖的云锦。忽然，一张用簪花小楷织着诗句的白锦跃进他的视线：“一张机，织梭光景去如飞。兰房夜永愁无寐。呕呕轧轧，织成春恨，留着待郎归……”
他认得这诗文，向侍从吩咐道：“平德，取纸笔来。”
此时的邢秉懿站在灯谜之前跃跃欲试，只听那掌柜的说：“今岁仲秋的灯谜啊，咱猜个新鲜！
哪位想来的，你报个名！从那头猜到这头统共八个，这要是谁一路猜过来啊。最后的这个是当今皇后娘娘亲自提的，哪两位要是也猜着了，皇后娘娘说要给您二位赐婚呢。”
侍女春蝉忙道：“小姐，奴婢知道您素来聪慧，可眼下这灯谜可不敢乱猜啊，要是遇上一个……”
话未说完，只见邢秉懿的自信凝成嘴角一抹浅笑，当即就拍下了押金：“我来！”
话音刚刚落在微风中，余音还没有消失。只听得一位面白如玉的长身男子嗓音低沉却不乏洪亮：“我来！”
邢秉懿侧首看了他一眼，旋即笑如一朵春花。
“镜中取物——有影无踪。”
“无字之信——一纸空文。”
……
“明日朝阳——东山再起。”
“天下唯一晁天王——盖世无双。”
两人旗鼓相当，一路势如破竹。周遭的欢呼声，喝彩声排山倒海般涌来，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二人的思绪。两人近乎是同时来到最后的灯谜前，住了步。
谜面为：
“笔上难写心上情，到此搁笔到此停。有情日后成双对，无情以后难相逢。
石榴花开慢慢红，冷水冲糖慢慢溶。只有两人心不变，总有一天得再逢。”
邢秉懿的心中刮过一阵飓风，掀起惊涛骇浪。透过这只澄亮的明灯，她看到他的眼睛，溶进了诸多复杂的感情因而显得幽深曲折，难以堪破。
毫不犹豫的答案印证了两人的心照不宣：“有情人终成眷属……”
在台下四面八方愈渐热烈的欢呼声中，邢秉懿的樱唇轻轻上钩。他的瞳仁里有她红似海棠的脸庞，眉睫之中蕴生出一片温朗。
那掌柜的忙取出一副精美的奁匣，笑呵呵地上前道：“恭喜这位公子和这位姑娘了……这是皇后娘娘宫里赏下来的一对耳珰，那咱们就请这位公子给姑娘戴上喽！”
邢秉懿的心伴随着周围人群的呼喊，骚动起来。她清明的双眸中光芒闪动，如星子划过夜空。
“好！戴上！”
“好啊！好——”
“有情人终成眷属啊！”
她接过耳珰，打开红玉镶嵌的妆奁盒。只见是独玉镂刻包裹着的一颗东珠正闪耀出皓月一般宁和的光辉，似真似幻，华美无比。
邢秉懿伸手要取下自己的耳珰时，他握住她的手并轻轻放下。两人肌肤相触的一刹那，邢秉懿觉得一种酥麻的感觉贯穿全身，神智在这明耀刺目光亮中也无法保持清醒，几乎要晕厥过去。
恍惚之间，他已经把那对耳珰戴在了她早已红如蔷薇的耳垂上。心底的钟情催生热切，他长臂一揽，便把玲珑轻巧的她拘在了怀里。
春蝉在人流涌动中面红耳赤，惊讶地捂住嘴。
邢秉懿的脸埋在他的胸前，脸上如要烧起来一般，滚烫如火。可他的孔武的臂膀表明他此时此刻的坚定，竟使她不想挣脱开去。这种迷离的感觉在她过往的十九年生命中是不曾有过的舒怀与隽永。
末了，她挣脱了他热烈的怀抱，毫不怯懦：“邢府大小姐邢秉懿，等着你来提亲！”
一尾江鱼惊动水面，水中的影扭曲变形。吴玠的思绪被四散的涟漪惊逝，但看邢秉慧还在一边，语气因为愧疚柔和如春：“在下一时失神，竟怠慢了邢姑娘，实是失礼。”
邢秉慧双眼闪过一丝清润，问道：“敢问将军可否有字？”
吴玠的轻笑清浅而近人：“在下字晋卿。”
邢秉慧轻轻地唤着，神思就跟着飘远了：“晋卿，晋卿……”
一个捧着天灯的小二堆着笑脸来到两人跟前：“公子，小姐。不妨买一只天灯吧，在上面写了心愿放出去，倒让天公见了好帮二位实现了心愿！”
邢秉慧听了这话，一时羞窘。深深地把头低下去，看着江中倒影里吴玠的笑意中带着清朗与英气：“好啊，拿纸笔来。”
两人一同举着云白色的天灯。隔着天灯，同样是隔着浅薄如纸的几重心事。
此刻，走在迷雾之中的邢秉慧觉得这天灯就是混沌中唯一一盏若隐若现的光明，缓缓地驱散着心底的迷惑与疑问。
她断然执笔写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吴玠那颗刚直的心被一种甜腻的温暖滋润着，化作了一股暖流。他侧首看着水中邢秉慧的身影，以一种交托余生的郑重毅然写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那只天灯从邢秉慧和吴玠相握的手中缓缓飞出，渐行渐远，与四面八方的天灯汇集在一起，编织成一对对美丽的海誓山盟。
邢秉慧心中暖洋如春，目光与吴玠交汇时，流落出无尽的婉丽与娇媚。
吴玠的笑容带着春风拂面的温柔，把她搂在了怀中。
“两张机，月明人静漏声稀。千丝万缕相萦系。织成一段，回纹锦字，将去寄呈伊……”
陈端已的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他转首对那妇人道：“这些云锦我一并收了，劳烦把此物交给你们家小姐。”
那妇人笑得热络：“这位公子如此客气，老妇名叫锦娘。每月初一都会在这里卖我家小姐织的云锦，公子若有意，不放下个月再来此处。”
陈端已忽笑得幽深：“不知我可否见见你家小姐？”
锦娘转转眼珠：“我家小姐从不见外客，倒扫了公子的兴了。老妇……敢问公子姓名？”
陈端已躬身道：“在下陈留监酒陈与义之子，陈端已，字长卿。”
邢秉懿从人群中冲出来，轻移莲步走得飞快，如同这秋夜穿街走巷的一阵疾风。
她猛地停下来，目光中深重的疑虑渐渐放大，充满瞳仁：“春蝉，那男子刚刚说自己叫什么名字了吗？”
春蝉糊里糊涂，此刻才如梦方醒：“好像……没有。那……这可怎么是好，这……”
邢秉懿的眉曲做春水初漾的波纹：“不必担心，我明日随父亲早朝一同入宫。去拜见皇后娘娘，请求她赐婚，这天底下难道会有皇后娘娘寻不到的人？”
长夜未央，邢秉懿的背影披满星辉月色，扶着春蝉消失在了灯火阑珊的尽头。
（本章完）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仲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