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皇后传》枫沐焰

29、第 29 章

　　他被狱卒带出来交给赵木，很长一段时间，眼睛都被光亮刺得无法睁开，即便天上飘着沉重的乌云。进入殿中，他方能睁开眼，皇帝靠坐在窗台下，望着窗外，他意识到这是宸元殿，说实话，他没想到还能进入宸元殿。
　　“明，过来，坐到这里来。”皇帝回过头，用手指着他膝下棋盘的对面，“来陪朕下一盘，咱们好久没有对弈了。”
　　那只棋盘是他熟悉的，棋子亦是他所熟悉，他甚至知道其中有一颗黑子缺了一角，那是皇帝输了耍赖砸的。
　　他依言走过去，不疾不徐坐下，虽然在牢中待久了，骨头有点僵硬，但他依然坐得很直很稳。“陛下执白执黑？”他照惯例问。
　　“皇帝执不了白棋。”皇帝照惯例回答。只有心无旁骛的人才配执白，他依然坚持不知从何处得来的论调。
　　白子被东方明摸过很多遍，他熟悉它们身上每一处瑕疵、每一处凹陷，它们圆润的手感让他心情愉快：“老规矩，我不会放水的。”
　　“哈。”皇帝笑，“这段时间朕的棋艺可是大有长进。”
　　黑子白子在棋盘上排布起来，很快它们开始厮杀。起初两人都屏气凝神，也许是时间的问题，他们有些生疏。少顷，一个开始说话，另一个答话，接着笑声便在殿中散开。皇帝放下一子吃掉一片白子，抚掌而笑：“这招你用了很多次，还不当心，如何？被朕吃了吧？你呀，这些年长进不大。是军务耽误你了。”
　　东方明没有接话，因为没什么好说，说不辞劳苦？说为皇帝效力该当？他不需要说那些，皇帝也不需听那些。果然皇帝并打算等他的回答，转开话题道：“从小到大，咱们总是这样对弈，原先我执白你执黑，后来你执白我执黑。朕记得别的事你都让着朕，可就是对弈，一步不让。”
　　“是陛下说不拿出实力无法长进。”
　　“对对，是朕说的。”皇帝笑，“赵木拿酒来。”
　　东方明不客气道：“一杯倒。”
　　“当然得一杯倒。”
　　赵木将酒壶与酒杯捧来，替两人各倒一杯，东方明拿起啜一口，浓烈的滋味窜入口中：“够劲道。”其实一杯倒虽叫一杯倒，却无法让他二人中的任何一个倒下。酒过三巡，皇帝情绪有些高涨，说起那些过往头头是道。
　　“少年时候，实际上朕与你、雷贺比跟老三、老七更亲近。你知道朕的七弟身体不好，又寄人篱下，性子过于温和放不开。老三倒是放得开，却是个冲脾气，连父皇都敢顶撞，我、老大，我们这些兄长没一个在他眼里。时间真是厉害啊，让那样的人也变了，收起了锋芒与，与……”
　　“与尖刺。”
　　“对对，尖刺，老三就像个带刺的，随时戒备，除了对老七，朕有时候羡慕他们之间的感情。”
　　“陛下，高处不胜寒。”
　　“朕知道，孤家寡人嘛。”皇帝举起杯子，“干，敬孤家寡人。”豪饮一口，继续说道。东方明觉得是酒的原因让他变得聒噪。
　　他说起年轻时候干过的那些混账事：“记得吗？朕拉着你去偷看宫女洗澡，那时候你的脸红得跟熟透的柿子似的，一边捂眼睛一边说非礼勿视，雷贺那家伙可看得不亦乐乎，还流鼻血！那个不害臊的家伙，现在倒正经了。”
　　“还有咱们一起到宸元殿门前的那棵老银杏树下掏蚂蚁窝，那天蚂蚁爬得到处都是，吓得女人们哇哇直叫。”他哈哈笑起来，仿佛那样的快乐就在昨日，“咱们还一起下河抓鱼，一起去山上找蜂窝。”
　　“第一个蜂窝是我摘的，蛰了一脸包，蜂蜜却被你抢去。”东方明道，想起来仍值得抱怨。
　　“就为这，朕后来亲自替你去向慕府的小姐提亲。”皇帝又放下一子，“再吃！”
　　东方明放下一粒白子：“要不然我也不会在这儿。”
　　“那时候真是无忧无虑啊，明明不知愁滋味，却偏要强说愁，多愚蠢，输一次对弈、输一次打斗都能生气好几天的蠢蛋。如果能回到过去，我一定拉着那矫情家伙的耳朵，大声告诉他，开心点，笑吧，大声笑，没几年好日子了！别把快乐时光浪费在那些愚蠢的事儿上！时光如水漏里的水，在傻瓜们没察觉的时候就流过去了。”他放下最后一子，胜负底定，“也像一支笔，在天地挥洒，大刀阔斧地改变‘世间’这幅巨画，直到有一天，人们再也无法看出它的原貌。”
　　皇帝放下棋子，再次看向窗外：“你看殿前那棵银杏树，更苍老了。人也一样，你变了，朕也变了。”
　　“没有人能不变。”
　　皇帝忽然收回目光，定定望着东方明：“朕的国家也会一直改变，你认为在未来无法停止的变化的漩涡中，谁能掌舵，担负起领航我大辰的重责？”东方明开口之前皇帝挡住，“先别急着回复，听朕说。记得吗，那个梦？刻在每个李家子孙骨血中的使命，如果朕不能完成，大辰就需要一个能完成的强力君主。替大辰选出他，也是朕的使命，否则朕无脸面见先祖于九泉之下。现在，告诉朕你的答案，太子是那个人吗？”
　　东方明略一沉思：“若为那个梦，太子有所不足，但废立储君，是关系到国之根本的大事。太子无过不可废，多少朝代因为废立之事引发数十年动*乱，社稷不安，民不聊生，陛下不可不慎！”
　　“朕思虑了很久，很慎重。”皇帝的语气逐渐改变，从方才的笑意盈盈变得冷漠淡然，“太子并非无过，他犯下了谋逆之罪。”
　　“陛下！”
　　“朕意已决。”皇帝看着他的目光变得柔和凄清，“过去数不尽的次数，你深入虎穴，舍命为朕。为祖宗基业，为那个几代人的梦想，朕别无选择。这一次，明，再助朕一臂之力。”
　　恍惚间，他们好似回到皇帝初登大宝那日，两人并肩站在高耸的城墙上，将这天下尽收眼底。彼时的皇帝尚有些不安，握着他的手说：“明，助朕一臂之力，安稳这天下。”
　　那时他如何回答？
　　他想起来了，“万死不辞。”简略的四个词，用尽他全部的力气。
　　光束穿过窗格照在棋盘上，灰尘跳跃，白子已死。
　　东方明缓缓起身，甩开衣袖，行了个大礼，这是最后一次跪拜眼前这个他曾经熟悉、曾经视为兄弟，而今只能是他的君主之人：“愿陛下千秋万代。”真相已经不重要，愿皇族、将军、太子太傅一众人的鲜血铺就皇帝、下一个皇帝、乃至下下个皇帝的帝王之路，铺就大辰的天下之路。
　　然后，他端起棋盘，将下面早就准备好的匕首收入袖中，神色淡然地告退，仿佛是跟过去做过的很多次一样，只是告退离宫，只是回家。
　　等他退去，等金色的阳光变成血红，久默无声的皇帝喊：“赵木来，传朕旨意。”
　　“东方明畏罪自裁，东方一族与太子太傅一族所有束发男子处死，其余流放，女子没入奴籍。罪太子李明哲囚禁北宫，一生不得再出，太子妃慕容霜晓，赐死！”
　　他的声音，如同哀悼夕阳沉没的挽钟。
　　赵木流下两行浑浊的泪，应了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