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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28 章 ...

  •   他跪在冷风中,跪在冷硬的玉石地上,风从衣襟衣袖钻入,舔舐他的皮肤,膝盖酸痛,小腿发麻,他从没有过这么差的感受,但他不在意,这一切都比不过紧闭的殿门让他失望、难过与不安。鱼群似的人进进出出、来来去去,有的神色慌张,有的目光悠远不知所想,有的哀婉叹息,好似不幸的事已经发生。他们无一例外走过他身边,有的脚步匆匆,有的片刻驻足,好言相劝。
      起初他会礼貌地感谢他们,后来便不予理睬。与其将时间浪费在他身上,说些可有可无的话,不如进去好好劝一劝他的父皇,他恼火地想,于是劝慰他的人逐渐减少。他的母后也曾闻讯赶来,在殿门前不顾皇后礼仪地拉扯、呵斥他,他不为所动,如果不是太急躁,他永远也不会说出让她伤心的话语,然而言语如水,泼出去就无法收回。
      “因为不是您的儿子,所以不着急吗?”他还记得他素来温和无争的母后听到这句话时不可思议看着他的样子,她眼中的幽怨、委屈与失望像一把刀扎在他心头。没关系,他安慰自己,扎在心头的刀尚可承受,也是他活该,但等刀扎到他那可怜的兄长身上,什么都晚了!
      他让自己不去看不听,不去想,石像一般等在父皇的殿门前。他总会召见自己,或者总会出来的,他不信他能躲在门后,就判处自己儿子死罪。
      那不是一个明君所为。明君该当如何?偏信则暗、兼听则明,洞悉真相、秉持正义,这是他教给他的!
      终于殿门又一次打开,几名内侍抬着一方软塌,皇帝出来了。经过他身边时,皇帝并没有看他,但雷贺向他点了点头,以唇语无声说了两个字:东宫。
      皇帝去东宫是看太子,而他表情平静温和,他很快明白,事情出现了转机,皇帝心有不忍。虎毒不食子,是先生讲过的道理,先生说,但凡世道不脱出的道理,便是真理。不论徘徊犹豫多久,绕多少弯子,真理总归是正确的。只要再一会儿,等皇帝从东宫回来,雷贺就会告诉他好消息,比如从轻发落,更好的消息,比如误会解开,父子言和。
      约莫半个时辰,皇帝回来了,事情的确有了新进展,但与他所有的预想皆不相同。皇帝嘴唇紧抿,紧握的手微微颤抖,李明珏意识到他怒不可遏,事情更糟了。
      “将五殿下送回去。”皇帝冷冷吩咐赵木,“告诉皇后,她如果看不好自己儿子,朕不介意给老五换个母亲。”
      宫人过来将他架起,拽走,“父皇!”他大声呼喊,声音嘶哑而苍白,他应该要说些什么,之前明明想了很多,现在却通通记不起来。快!他听见心中的声音呐喊,快说些什么打动父皇,不,皇帝。然而他绞尽脑汁、搜肠刮肚,最终一无所获,只有一个声音越来越响,一个念头越来越明确,直到占据整个脑子,将他淹没:没有人能说动皇帝了,他做出了决定。
      回到宸元殿的皇帝许久没有开口,赵木照例领着宫人退下,殿中的气氛一度逼仄得让人喘不过气。雷贺愁眉苦脸候在一边,就在方才,皇帝去东宫之时,他跟李明珏想的一样,认为事情出现转机,然而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这种转变。从东宫到宸元殿,他想了一路,可以他迟钝的脑子仍旧没想明白,太子何以走了如此臭的一步棋:他逃走了!更糟糕的是,皇帝派出的人以他人来不及反应的速度带回消息,他亲眼看着皇帝的脸色当场由晴转阴,随即乌云密布,直至狂风怒卷、暴雨将临。他们回禀,太子妃的父亲与娘舅已经连夜出城,带走了府兵。
      “呵。”绝不会有人想在这种时候听到皇帝的笑声,雷贺打了个寒噤。“他们想干什么?你怎么不说话了?还有夏侯雍!昨夜他把眼睛跟耳朵都丢了?是不是连羽林军也需要朕替你们管?”昨夜巡视东宫的是谁带队,雷贺不知道,但很显然他们打盹或者偷懒了,直到皇帝去才发现本该一只苍蝇都飞不出的东宫跑丢了几个人。
      “臣……”雷贺从没有像现在这么厌恶过自己的木讷与笨拙的口舌,“也许……或许……”他感觉自己的舌头打结。
      幸好赵木的声音解救了他,“陛下,夏临渊大人与林献之大人求见。”赵木隔着殿门喊,雷贺很佩服这位老人,一大把年岁,喊声依然中气十足,不疾不徐。见吧,他心里祈祷,见一见他们,听听他们说什么,他们都是有学有识的大人,比自己更懂得世间道理,一定会知道太子如此选择的原因与苦衷,他们的口舌更灵活,比自己更能说服人。见吧,只是几句言语,不会比刀剑更伤人。
      “不见。”当赵木传达两位大人跪候的意愿时,皇帝恶狠狠地咆哮,“从现在起,任何人不准跪在宸元殿前,谁要跪,朕就削了他的膝盖骨!”他仿佛看到皇帝的怨愤:一个两个都只关心太子,还有没有人将朕放在眼里?如果换做其他人,很快就能想明白症结所在,但雷贺,只会莫名所以。在他看来,太子皇帝、儿子老子,不分家,有什么好计较?他不知的是,正因这点“计较”,弑父杀子,断头流血,不在少数,因而成史。
      晚些时候,一名玄衣、紫绶、高冠的老人走来,他步履缓慢却稳健,穿过广场踏上台阶,赵木没有如皇帝吩咐将他斥退,而是谨慎附在门边请示:“陛下,太叔公求见。”
      “不……”殿内的声音骤然噎住。赵木明了地将殿门推开。
      太叔简觐见,雷贺自然而然退下,辅国公与皇帝聊什么不需他旁听,但他感到些许轻松,也许路转峰回,这件事终究迎来第二次转机。
      太叔简,两朝元老,肱骨大臣,先帝钦定辅政之人,要他辅佐今上,匡正庙堂。其人刚正不阿,宁折不弯到不知变通,有人私下骂他老顽固,却也只是骂骂,无一人不佩服,就是皇帝有时也拗不过他。
      如果说还有谁能劝说皇帝,那一定是太叔简。
      天依然阴沉,一阵风吹过,雷贺再次打了个寒噤,他怀疑今年比往年冷得更早。皮靴踩在冷硬的石板地上发出哒哒响声,他在台阶下来回踱步,虽然从宸元殿退出来,但他没有离得太远,太叔公与皇帝谈完,皇帝改变心意以后会需要他传达旨意,而他也希望第一个听到好消息,然后去告诉那身陷牢狱的好友。东方府搜出了什么,他不在乎,他坚信那是诬陷,然而只有他信还不够,最重要的是皇帝也得相信,将案子打回刑部再查,只有再查真相才能水落石出。不,只要再查真相一定会水落石出,甚至不需要三司会审。
      脑中一道灵光闪过,他蓦地恍然大悟:皇帝对太子留有余地!没有三司会审是因为,一旦三司会审,将案件公之于众,太子将骑虎难下。他不禁开始祈祷,但愿太子能理解皇帝用心,在事情变得更坏之前回来。
      老天似乎听见了他的祈祷、回应了他的期盼。巡防营统领韩章匆匆过来与赵木耳语几句,尔后,赵木眉开眼笑走到雷贺身边:“好消息,太子殿下回来了。”
      雷贺惊喜:“当真?”
      “老奴这就去告诉陛下。”老内侍上台阶的步子比平时快了许多。虽然出于谨慎,从不多说一句话,但雷贺知道他与许多人一样盼着事情能有转机。
      不多时,宸元殿的门再次开启,赵木送太叔简离开,皇帝将雷贺召入殿中。这些日子他出入最多的就是宸元殿,再进入却止不住忐忑,他从未像今天这般如同第一次离开屋檐、离开父母羽翼的毛头小子,惴惴不安。
      他的目光瞥到案几上金黄的卷轴,就是它了,决定了很多人命运的圣旨。里面会写着什么?他思忖,不会是赦免太子、太子妃、太子妃的父亲与母舅、以及东方明的话,那样进展太快了,他不会如此天真地期望。会将太子继续禁足,然后让刑部暗中重查?会让自己协助吗?暗中调查也许进展会慢,目下看起来证据充分,难以寻到突破口,但只要有更多时间,只要皇帝相信……
      皇帝垂着眼,摆弄手指,没有立即让他拿走圣旨,少顷他抬眼:“朕是个令人失望的父亲对不对?”他眼中如河流似有水光波动,其下掩藏难以言喻的复杂。雷贺从没见过皇帝如此,身陷囹圄时不曾、在那撕心裂肺的万江边也不曾,或者说他从没让人看见过。这一瞬他仿佛苍老十岁,阳光从窗格透进来,他却依旧在阴影中,雷贺惊得说不出话。
      不等他回答,皇帝不需要他的回答:“拿去吧,去东宫宣旨。”
      “也许赵内侍更适合。”不知为何他脱口而出这么一句不妥当的话。是预感了什么?还是害怕什么?他说不清。
      不但他不正常,连皇帝的反应也不正常,皇帝没有责怪他如同抗旨的回答,只道:“这件事得由你去做,赵木做不了。”
      有一瞬他想问:我就做得了吗?但只一瞬,他拿起金黄的卷轴,迟疑、缓慢地将它打开,下一刻如遭雷击,石化当场,再无法动弹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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