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百鬼夜行（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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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杯打碎在了地上。
侍立一旁的小童跪下来，伸手去捡那些碎片。
他半个身子是虚无，双目空洞，显然已经是个没了神智的魂魄。
“退下。”
这样一声命令传来，于是他站起身子，虚着腰退开。
茨木童子以手托着下巴，斜斜地靠在扶手上。他眯着眼，像是在穿过眼前之景看着远处的什么画面。
他的嘴角是翘起的——也许是在微笑，可并不能从中看出分毫的愉悦之意。
“——那么这个灵魂，我就收下了！”
那个“梁上”这样说着，伸出了手。而梁上只是怔怔地看着她，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那的确是……自己啊。
她说的话就像是由自己开口，她所作所为就是深藏在自己心底、连自己都未曾发觉的奢望。现在她站在这里、对自己说她要拿走自己的魂魄的时候，自己竟然生不出丝毫反抗的念头。
这个状态不对。
梁上的理智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但身体与心灵都像是被强烈的欲望所束缚。流过这一次泪之后，她便会替自己微笑吧？再屈服最后一次，从此便可以让所有人低头吗？
——只有恶魔才会向你索要灵魂。
但梁上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了——也许对方真的就是被深埋心底的那个自己，否则她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怎么能对自己有这样大的影响力。
泪水从眼角滑落，顺着脸颊滚下。梁上就这样看着对方的手离自己越来越近，只差分毫便可以将自己撕裂——
这空间被切碎了。
有人道了一声法号，如同闪烁着金光般的声音自外而内将梁上面前的这个“自己”切斩。连同回荡在脑海内的钟声与琴音一并，破碎成耀眼的细沙，渐渐挥散。
眼前金沙落如细雨，梁上恍惚间看到了一个人影——他身披这金光，戴着斗笠、身着袈裟，双手合十。
“若是沉溺其中，便会被心中邪恶之想吞噬理智。颠倒梦想，挂碍恐怖，生死祸业，苦果尚存。请施主三思。”
梁上……没听懂。
或者说，她现在这昏昏蒙蒙的状态也无法思考什么。她看到那身影、听到那声音，只是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两步，把心中所想到的名字说了出来。
“……青坊主？”
“贫僧无名。施主为心中恶念所困，望……”
“青坊主。”梁上向前走了两步，拉住了他的衣袖。
“……”对方沉默了片刻。
“你是青坊主。”
得不到回答，梁上更执着地重复了一句。
那僧人打扮的妖定定地看着她脸上那张狐狸面具，半晌，叹了口气。
“好，贫僧便名为青坊主，”他温言道，“这位女施主，请醒过来吧。”
“——你说是谁卷进了百鬼夜行之中？”
晴明家宅中，博雅听着他的话，露出了惊诧至极的神色。
“她可是个大活人，怎么能参与到——鬼怪的游行中呢？”
晴明摩挲着酒杯，像是被醉意所困般半盍着眼。
“只要脱离了身体，生灵也可入百鬼。”他说，“若能从百鬼夜行中走出来，非疯癫、即成才。”
“……所以说，柜内小姐是自愿闯入那百鬼夜行的？”博雅犹豫了一下，问道。
但晴明摇了摇头。
“不。她的话，应该是不慎被卷进去的。”
“那可真是惨极了。”博雅叹了口气，“她能自己出得来吗？不过我觉得，你应该会帮她的吧。”
“唔。”晴明借醉歪了歪头，“那也要看她能不能接得到我的帮助了。”
“若是真的被鬼怪勾走了魂魄，怕是连我也——”
当那僧人打扮的妖亲口认同他名为青坊主时，梁上只觉得眼前的灿烂金光与昏蒙鬼火俱是如潮退去，本来如裹般沉重的精神迅速恢复了清明。
她看着眼前合十的僧人，猛地意识到——自己正处在魂魄出窍的状态，让那首无一牵之下带入了百鬼夜行的队伍里。
她是生魂——在这至阴之日她闯入了极阴寒之地，被阴气入侵的身体与魂魄两隔，因此人未死而魂已离。若是现在能回得去，那么多半要大病一场；若是现在回不去，那么怕是要就此入了阴界，成为这万千鬼怪之中的一员。
青坊主见她恢复了清明，这才又念了声法号，道：“回头是岸。”
岸……
梁上苦笑，慢慢地环顾四周。
——这鬼地方，哪能有什么岸？
梁上的神智回了笼，身上那属于生灵的气息便散发了出来——混在鬼怪中的生魂，就像是扔进狼群里的肉，瞬间便聚集了所有窥伺的眼神。
“既已经认了施主为主人，贫僧便会全力保施主周全。”他这样说，提起了手边的锡杖，像是丝毫没有介意梁上以那样固执的方式为他取了“名”一般，“只要凝心静气，便一定可以寻到返回阳间的通道，这里交给贫僧便可。”
看他那样子，竟像是想要对抗这些鬼怪来为梁上拖延时间了。
梁上不理解他这样古板的忠诚——显然，初拦在梁上面前并从幻觉中救下了她的时候青坊主还没有“名”，是因为她的执着，他才接受了梁上的赐名，并且因为“言灵”的约束，成为了她的式神。他本是个自由的妖，当自己为他套上了枷锁的时候，他竟然没有气恼或反抗。
若是普通的小妖，梁上还会以为他只是随口一应，并未料到自己的言灵会对他产生如此大的约束力量。但青坊主可是能够将自己从那个幻觉之中轻轻松松拉出来的——这意味着，他对于这些干扰的抵抗之力极强。
他应该知道后果，但为了能唤醒自己，他仍是应了下来。
这样又是……为什么呢。
梁上怔怔地看着那个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
“……是时候了。”
晴明突然这样说道。
博雅愣了一下，迅速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是说，是时候救出柜内小姐了？”
“她终于开始自救了。”晴明语气淡淡地道。紧接着，他悠然为自己斟满了一杯酒，举在了面前。
“你说，她会喜欢饮酒吗？”
他像是很随口地对博雅问了一句。
“酒？”博雅皱眉，“那天她拒绝了邀她共饮的请求，想来是不喜欢的吧。”
“可是晴明，这和百鬼夜行有什么关系？”
“说得也是。”
晴明听闻笑了笑，慢慢地将酒洒在了地上。
“那就希望，她可以顺着这酒香找到回来的路吧。”
——战斗一触即发。
青坊主是妖，但用的却是带着佛门圣光的法术。梁上又是除妖捉妖的阴阳师，两人配合，一时之间倒也能够自保。
但现在首要做的，是让梁上找到回去的路。
“我……一定会有办法的。”
她这话是在对青坊主说，却也是在安慰自己。
——从哪来的，便要回到哪去。
梁上并非主动前来，自然也不记得回去的路。引路这种事情她还是第一次做，完全找不到头绪。
眼看着青坊主身上因为保护自己而落下的伤痕越来越多，梁上已经很难保持冷静了——黑色的妖气因此而被吸引，似乎只要梁上一疏于防备，它们便会钻进她的身体、掏空她的理智、将她同化为鬼怪。
青坊主抽空看了她的情况，竟然还对她挤了个微笑。
“宁心。”他说。
梁上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到感知上——她在这方面天赋有限，母亲尚在的时候也没有对她系统地指点过分毫，因此任何一点感应都做得相当吃力。但就在这个时候，她却突然嗅到了隐约的……
酒香？
这酒香很熟悉，很像是那天在牛车里的时候晴明与博雅两人饮的酒。而且这香气中不含任何妖力，也许是来自阳界的。
梁上也不确定是否会是晴明在引导自己回归——她相信晴明有做到这一点的能力，但没那个自信对方能关注到自己的魂魄卷入了百鬼夜行这件事——但此刻，她决定赌一把。
因此，在一次擦肩而过时，她拉住了青坊主的手。
青坊主惊地向她看了过来——但梁上只是对他笑了笑，迅速地念起了咒语。
——要离开了啊。
茨木童子看着这一幕，好笑地勾了勾嘴角。
连这种场面都应付不掉而选择逃跑——真是连一丁点强者的风范都没有。
他估计了一下，觉得自己一个黑焰就足以将那些不长眼围上去的杂碎烧个精光。这个弱小的女人和他记忆中那个以绝对的压迫之力掌控着自己的身体的家伙截然不同，但事实上却是同一个人。
人类真是非常有趣的东西。他想。
这百鬼夜行，总得有一名鬼王坐镇。酒吞童子嫌这事还不如喝酒有趣，茨木童子便替他来了——没想到却见到了这样有趣的事情。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打心眼里希望这场战斗可以更惨烈血腥一些。
那才是“百鬼夜行”的真谛。
希望见到鬼王的鬼怪，基本上都是心怀愤懑的恶鬼、没有哪个是善茬，因此在百鬼夜行上这样的相互挑衅与厮杀并不罕见。有的鬼不为战斗而来、有的鬼还会半途退出，有时候鬼王大妖还会特意诱发它们之间的战斗以观赏取乐——总的来说，能够踩着同伴的尸体走到鬼王面前的，屈指可数。
那仅有的几个鬼怪，就可以得到鬼王的“祝福”。
——说着是“祝福”吧，其实只要赏它们一点点妖力，这些愚蠢的家伙就会感激得跪下来。
茨木童子看到了这场战斗，并且对这战斗升起了兴趣——眼看着梁上要离开，他竟然还有几分遗憾，有趣的节目这就要落幕了。
他抬眼，视线穿过这阴阳两界，与一个坐在屋中饮酒的男人相遇。
两人目光擦过，各自移开。
——有趣啊，真是有趣。
茨木童子笑了起来。
既然如此的话——
他抬起了手，对着梁上的方向虚空点了点。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百鬼夜行（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