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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芄兰 ...

  •   荀跞在战争中失败了。

      尽管荀跞身为晋国最高的执政官,又获得了国君的首肯,奉国君的命令与范、中行氏作战,可他召集起来的韩、魏两家,都心怀鬼胎,各有打算,为了自己的利益才援助赵氏,无法真正地团结起来。智、韩、魏三家的军队,在作战时未肯齐心协力,竟然输给了范、中行氏,没能将他们驱逐出晋国。

      范、中行氏结有姻亲,又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们已经是国君的叛臣,为了保住自己的宗族,他们除了胜利以外,没有别的路可走。

      无论如何,赵氏还是死守着晋阳城。赵鞅听到荀跞失败的消息,担心打了胜仗之后范、中行氏的气焰会更加嚣张,一鼓作气攻入城中,一连几天都只顾忙着部署防御措施,无心休息。

      不过,范、中行氏毕竟气数已尽了,他们竟没有趁着士气高涨,一鼓作气将晋阳拿下。而是急于洗白自己叛臣的身份,反过头来集中兵力攻打绛都的国君,企图逼迫国君承认他们。

      叛臣攻打国都的事情,在晋国的历史上并不罕见,但没有一桩是成功了的,范、中行氏并未吸取教训。在出兵之前,有人劝阻他们说:“如果夺取晋阳,攻灭赵氏和智氏,那么国君也只有你们可以倚仗,驱逐的命令就自然无效,何必要做这种事呢?”可惜他们已被胜利冲昏了头脑。

      范、中行氏谋反,即将率兵攻来的消息传到绛都,激起了所有人的愤怒。虽然手中少有实权,但身为晋国的主人,高贵的国君自有不可侵犯的威严。这一不明智的举动使荀寅和士吉射将自己从赵、智氏的政敌变成了整个晋国的仇人,商户罕见地对捐献物资没有怨言,许多人自发地手持武器走出家中,准备守卫绛都的城墙。这一年九月,范、中行氏的军队被晋军击溃,失败的惯例未能打破,荀寅和士吉射逃往朝歌。

      随着范、中行氏的出逃,晋阳的危机暂时解除,城中的人们感到欢喜,觉得赵氏又渡过了一个难关。但是,赵鞅和范、中行氏一样都被当做叛乱的臣子,执政的荀跞完全没有要恢复赵鞅位置的意思,国君自然也不能下令召赵鞅回绛。赵氏只能继续待在晋阳,守着这座城池。

      转眼间,初冬来到了,金色的桐叶凋零殆尽,鸟儿开始加固它们的巢穴,北地的晋阳下起雪来。
      在寒冷的冬季,除了士兵们操练和巡逻的动静之外,晋阳显得格外安谧,皑皑的白色覆盖了城墙和望楼,偶尔,由于雪片太大,甚至无法看清升上空中的淡蓝色炊烟。立于街头巷陌的树掉光了叶子,光滑的淡青色树皮凝结着一层白霜,黎明时分,栖息在秃枝上的寒鸦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寂。城内的河流上漂浮着薄冰,清晨就去河边的捣衣妇,有时不得不用杵臼将浮冰捣碎。

      冬天的祭祀在晋阳修筑的宗庙内举行,有人感叹道:“周历的新年就要到了,不知在我国的新年到来之前,是否能回到绛都呢?”

      荀跞在荀寅遭到驱逐,自己的愿望得到满足以后,表现得像忘记了赵鞅还在晋阳一样——智氏的立场就是这样,帮助赵氏不过是为了驱赶范、中行,实际上,对于赵氏,他们毫无友善之情,被利用着目的达到以后,赵鞅就被他们搁置了。只有和赵氏亲善的韩氏、魏氏宗主,进入宫中向国君请命,希望能允许中军佐赵鞅回都,国君也早有此意,当即颁布了召令。晋历十月中旬,赵鞅终于得命,携亲信族人返回绛都,在晋国宫殿里,和韩魏两氏结下盟约。

      赵鞅返回绛都时的光景,和夏季的匆忙撤退截然不同,晋国民众远远望见中军佐的马车,就发出一阵阵欢呼。国君的使臣前来问候致意,平日在朝中关系较好的大臣也派人迎接,当车子在阳光下驶过巍峨城门,驶向宫殿区,赵家人发现,在迎接的这些人中,没有一个是智氏的人。

      尽管赵鞅未曾开口,但一直站在他身边的赵无恤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些东西。

      留在国都的赵氏族人得知赵鞅的回返,好像在连续的阴霾之后重见了天日。再次见到父亲和赵无恤时,代嬴过于激动,差点流下了眼泪,她自赵无恤出生以来,就从没有和这个弟弟这么久地分开过。

      再会面的时候,她用幼时的习惯呼唤弟弟,急促的、欢愉的声音,使他在覆盖薄冰的庭院中央向她回首。代嬴飞奔过来,顾不得自天而降的飞雪,顾不得地面上凝结的寒冰。她紧紧抓住赵无恤的手腕,用泛红的眼睛凝望着他,想看看他离家以后是否发生了什么变化,是否曾在险恶的战斗中受过伤,可她的眼睛已被泪水模糊,什么也瞧不清楚。

      赵无恤也长久地看着她,与她不同,他将目光投向她那日渐曼妙、慢慢有了少女味道的躯干,他的眼光带有罪恶的意味,赵无恤觉得这个姊姊的容貌变得更像成人了,他缓慢地阖上了眼。

      当天晚上,代嬴如同过去那样偷偷给他拿来了酒。他们并排坐在没有星光的地方,黑暗的角落生着潮湿的苔藓。

      “我想,偏北地方的酒,大概没有绛都的纯郁吧?”代嬴满面笑容地说。

      赵无恤看出她企图用迷幻的酒精和亲情的温柔安抚他,使他再次进入混沌,回到她与母亲类似的怀抱,忘却现实的杀戮和争夺,忘却他成为一个主宰者的道路,只要这样,他就还在她手里。
      “阿姊,我有事要做,不能饮酒了。”赵无恤回答。

      这是他第一次使用这个借口。积满白雪的地面在暗夜中荧荧反光,照亮了少年脸上沉重的神情,代嬴借着雪光瞥见他的面庞,才意识到他有多么痛苦,可他不得不保持清醒,在清醒中体尝痛苦的滋味。代嬴终于发现赵无恤再也不会是那个依偎着她的、失去母亲的小少年。她朦胧地察觉到,赵无恤开始背负起一些东西,在往后的日子里,这些积压在他身上的东西不断变幻着形状,向他施加了越来越多的重量,渐渐把赵无恤变成一个她从不认识的人。

      赵氏回归以后,绛都朝堂上的气氛十分微妙,和去年夏天之前大有不同。

      新年刚过不久,荀跞就派人给赵鞅送来了一封书简,赵鞅一看封泥上的官印,就知道内容一定会令人不快。智氏在驱赶走范、中行氏以后,就像消失了一样,这时来书致意,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出人意料的是,来送书简的除了一位家臣,还有几年前来访过的荀瑶。荀瑶是以中军将使者的身份到来的,与一般孩子不同,在这个年纪,他安静下来左右顾盼的时候,已有了傲慢的模样。

      荀瑶这天穿着象牙色的羔羊裘,将皮毛的边缘从织有暗纹的月牙白色裼衣的袖子下面露出来,他走过冰雕玉砌、寒风凛凛的庭院,向室内走来的样子,令人在冬日里想起“芄兰之支,童子佩觿……”的诗句,不难想象再过几年,他会出落得如何俊美潇洒。

      荀瑶不仅相貌美丽,也很懂事,即使是前来传递不好的消息,他和大人说话的时候仍是应对得体,非常从容。不过,一些无法掩饰的性格中的缺陷,还是在他亲切的外表之下显露了出来,瞒不过赵无恤的眼睛。比如当他侧着身子,打量比自己大几岁的赵无恤时——那简直就是野心家的眼光,赵无恤想,果然如此!一个未来的野心家。

      “您真幸运。”在等待主人回信时,荀瑶得知他是太子,便一面往手上呵气,一面向他搭话说:“我记得上次来,太子还是另一个人。”

      大孩子通常都不怎么愿意跟比自己小的孩子消磨时间,赵无恤不幸没能成为一个例外,更何况,他对荀瑶有一股莫名的敌意。荀瑶看起来太聪明了,和赵无恤不同,荀瑶的聪明是一种侵略性的聪明,是很表露在外的、咄咄逼人的聪明。

      赵无恤不愿意显得无礼,看着别处答道:“诚惶诚恐,我确实有很好的运气。”

      荀瑶拍着手,大笑起来。“您居然不反驳我。”他反复地审视着和他差不多高的赵无恤,眼色十分露骨:“看来你也觉得,当上太子是因为运气好?”

      赵无恤有点恼怒,他转过脸去,反击的念头刚从心中闪过,话还没到嘴边,他忽然就想起了姑布子卿的事情,顿时像被击中了一样,无力地闭上了嘴。他没有反驳这句话的资格。荀瑶一语就道中了他深藏的心病。这些年来,赵无恤一直无法分清他到底是因为那一次偶然的幸运,还是日后出色的表现,才会被赵鞅立为太子,有时他很想相信一下自己的能力,他觉得诸兄弟中谁来当太子都不会有他出色,然而他马上就想起他是狄婢的儿子。

      当赵无恤陷入痛苦的沉默的时候,他们之间只剩下寒风刮过枯枝的声音。荀瑶在一边冷漠地注视着他,在这孩子深褐色的眼睛里,毫不掩饰地显示着属于成人世界的厌恶和轻蔑,他鄙夷不善言辞的赵无恤,赵无恤没有向他还击,他因此认定他是个懦夫。正在自卑的泥沼中挣扎的赵无恤没能觉察到他的这种心思。荀瑶用那样的眼神看了他一会,蓦地从他面前跑开,他眼前一亮,大概是发现了什么新的令他感兴趣的东西。荀瑶微微张开双臂,欢呼着向一边的跟随来的智氏家臣跑去。

      “好耀眼啊,像积雪的山!”他兴奋地喊着,扑到家臣身边。

      原来是这阵子风急雪大,羽毛一样的雪片不断地落在庭院中,一会儿就积了很多,不方便行走。赵家的下仆将雪扫到庭院两边,和一些落叶堆在一起,还没有来得及处理,就任它们暂时堆放在那儿,这样的景象令荀瑶感到十分新奇。他把赵无恤的事抛到脑后,没有了刚刚咄咄逼人的模样,完全像个孩子,牵着大人的衣袂高兴地说着些幼稚的话。

      赵无恤在不远处用难以理解的眼神看了看他,忽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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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芄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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