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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斯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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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遇到荀瑶那一年的冬天,有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上门来拜谒赵无恤的父亲。
来访的客人被人尊称为姑布子卿,一年拜访赵鞅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据说他善于相面,曾替晋国的许多官员相过面,预言得都很准确。赵鞅与来客随意闲聊了一番有关鲜虞和卫国之类的事情,提出的无非都是些不甚新奇的见解,直到赵鞅不经意间说起了自己的孩子,他的公子们都长大了,很希望姑布子卿能替他们相相面,略微解读他们将来的命运。
姑布子卿坐在堂上,鲜衣丽服的公子们被聚集到廊下来,鱼贯地走进帘栊。赵伯鲁虽然是太子,可赵鞅没死,他的地位就说不上稳固,因此公子们没有一个愿意放弃机会。在满是灰尘的日光下,他们向那个颇有几分神棍意味的人仰起脸,拼命伸长颈子,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得到一个好的评判似的。姑布子卿专注地看着他们,一只手搁在矮几上,指尖轻敲着矮几红漆的边缘,在年纪最小的公子也从他面前走过后,他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摇头。
“恕我直言。”他看向赵鞅,用浑浊而庄重的声音道:“公子之中,无有能为将军之人。”
赵鞅笑了起来,他眯起眼,摩挲着下颔问:“难不成我赵氏就要这样灭亡?”
姑布子卿继续摇头:“我曾见一子于门外,与您相貌颇似。”他说:“或许也是您的子嗣。”
不得不说,赵鞅是想了一会才想起那有可能是谁的,这孩子有一个贱名,一向被排除在诸公子之外,赵鞅总是忽视了他的存在,事实上,他也没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当赵无恤被召到堂下,赵鞅甚至还微微地吃了一惊——原来赵无恤已经长得这么大了,破旧的衣服在他身上是这么的短而紧。然后赵鞅回过神来,注意到姑布子卿甚至顾不得礼节,激动地站起了身。
“此真将军也!”他说,嗓音带着神秘的颤抖,好像年老的太史卜出了吉卦。
他向赵无恤微微伸出苍老的血管突起的手,在日色下,那斑白的两鬓以及嚅动的唇角,显得异常庄严神秘,仿佛他所叙述的就是无上的神谕。赵无恤却眨了眨眼,不无茫然地看着他,小少年微张开嘴,神色冷漠又惊愕,如同在看一个疯症病人。
赵鞅的使者在一个角落找到赵无恤的时候,他正像个没头苍蝇似地闲逛,他的姊姊近日被看管得很严,为着女功学得不怎么好的缘故,只有把他暂且丢开了。赵无恤看到急匆匆的侍臣,还以为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传唤兄长们,于是连忙躲到一边。
听到父亲的命令尤其让他吃惊,在赵无恤的生命中,‘父亲’的概念是模糊的。他从来都是远远地,带着敬畏地看着赵鞅,仰视着这个家庭,这座庞大且古老的宫宇的主人,晋国的正卿。而赵鞅,据说只在他被从产房抱出来之后看了看他,满三个月时给他起了这个名字——无恤,得不到体恤照顾也能长大,抑或是此人生来就不会垂悯别人?总之这是个孤寂、冰冷的名字,和他之后的人生十分相衬。
迄今为止,赵鞅在赵无恤的人生中仅仅留下了这点痕迹,这还是赵无恤被抑郁折磨得近乎崩溃的母亲,在摇曳的烛光下一遍一遍地向他重复过的,她将这两个事迹翻来覆去地讲,烛光映照着她含泪的双眼,她望着屋顶,神情极度崇拜而异常哀伤。
赵无恤的母亲自从他刚会走路就开始向神明祈祷,在没有取暖的炉火,被褥也很单薄的寒冬,她披着肮脏的罩衣,坐在窗户前看着惨白的雪景喃喃自语。至少让他的父亲不要忘记他,让他想起这个孩子吧,虽然不敢指望他有和其他公子一样的地位,但至少为他谋取一个官职,哪怕让他为他的哥哥驻守食邑,在出入时替他们提弓携箭也好,千万不要叫他埋没在这里……他毕竟是赵氏的血脉。
她的祈祷多少奏效了。刚脱离懵懂无知的幼童时期的赵无恤,穿着补丁比上一年又增添了好多的衣服站在姑布子卿的面前,眨着眼接受了他的预言。
赵鞅用疑惑的目光在赵无恤脸上搜寻了许久,实在未看出什么异人的天象,他只是个相貌平平的孩子,由于混血的缘故,具备了某些狄人的特征:头发并不是纯正的黑色或者栗色,颧骨高耸,略略凹陷的双眼显得目光格外悠远而深邃。
赵鞅极为恳切地对姑布子卿说:“他的母亲很低贱,不过是个狄族婢女而已。”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赵无恤在堂下皱了皱眉。
姑布子卿注视着堂下的小少年,露出神秘的、满意的微笑,阖上了眼睛:“天所授,虽贱必贵。”
赵无恤自然还记得姑布子,好在他的性情绝不会让他表现得和姑布子有什么过往。他奇怪地看看姑布子卿,又看看身旁惊讶无比的兄弟和家臣。赵鞅没有再说什么,相面结束之后,赵鞅不动声色地将他打发回去了。然而,这次事件让年少的赵无恤仿佛察觉了机会,他知道姑布子卿在赵鞅面前提携了他一把,他没有拒绝这份好意的理由,他渴望踏入与荀瑶相当的那个行列,况且赵无恤的母亲正生着病,除了赵无恤出人头地以外她什么都不要。
赵无恤开始如发疯一般渴求原本不感兴趣的知识,他学习一切能接触到的东西,而因为那个预言,他可以接触到的书卷变多了。仅仅过了几天,所有人就发现姑布子卿的话其实起到了很大作用——赵鞅空闲时例行召集儿子们,与他们谈论一些有关政务的事,其中赵无恤赫然在列。
他之前从未出现在这样的场合过,忽然就跨进了公子们的行列。赵无恤起初略微拘谨而沉默寡言,穿着新做好的衣服,裁缝不熟悉他的尺码,做得不大合身,他也不说一句。哥哥们没有把赵无恤放在心上,甚至还担心他在父亲面前闹笑话。可是,不知道他是不是偷偷地准备过,在被问到一些事情时,赵无恤意外地表现出了优秀的资质,虽然想法还十分幼稚,但他的见地颇为独到,赵鞅开始欣赏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果断和凌厉,以及他大部分时间都能将这种致命的特质压在心底的抑制力。
他真正地成为了赵鞅的儿子。随着时日渐久,懂的东西愈来愈多,赵无恤表现得越发出色,甚至超过了他的几个哥哥。只有他有资格在赵鞅的书房里呆上很久,接触从各地的封邑传来的卷宗。这时便有传言说,赵鞅或许相信了姑布子卿的预言,要立赵无恤为太子了。
一开始,大家都觉得多少有些荒谬,但是,等下一个冬天到来,赵鞅忽然通知几位公子,让他们准备好马匹,给它套上辔头和绣鞍,到常山上去寻找他藏在那里的宝符。
这个通知来得很突然,同样非常莫名其妙,倒是挺符合赵鞅身为人主的作风。公子们不敢耽搁片刻就出发了,常山上已经很冷,草木凋敝。在几乎冰冻住了的空气里,衣着华贵的公子们艰难地攀越岩石,甚至不敢叫随从代劳,生怕他们不如自己的兄弟聪明。他们终于来到山顶,甚至还没来得及眺望一下四周的风景,便争先恐后地钻进满是灰尘的荒草,把常山上的每一株灌木都翻了个遍。他们预料到这是一种考验,可没预料到常山上其实什么都没有——神情萎靡的公子们在常山上徒劳地挖掘了一通,牵着他们被岩石划伤的马回来了,然后空着指甲缝里满是泥土的手去见父亲,准备在那里遭受一顿训斥。
赵无恤年纪小,最后一个爬上常山,最后一个回来,也和自己的兄弟们一样两手空空,他异常平静地站在赵鞅面前,深邃且专注的双眼直视赵鞅:“父亲,我找到您藏在那儿的东西了。”
“哦?”赵鞅之前正在发其他儿子的脾气,略略收拢了眉头,漫不经心地回应他:“找到什么?”
他的幼子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略有兴奋地答道:“代国。”
手持芒杖,立于巍峨的常山之巅,顺着险峻的山崖下望,是云雾缭绕、布满棱角的灰褐色岩石和蓬乱荒芜的杂草,然后就是,远处山脚之下的代国那苍莽的原野和数目庞多的牛羊,还有稀稀落落的人家升起的炊烟。赵无恤挥袖指向摊开的版图,掩饰不住少年声嗓中的慷慨激昂。他说,要夺取这块土地来扩张赵氏,是何其容易的事情,它比任何宝藏都要来得珍贵,赵氏从此有了后备。赵无恤说起夺取与摧毁面不改色,他激动地望着父亲,眼神同他的母亲一样崇拜。
这一年年末,在宗庙举行祭祀的时候,顺便也宣告了废除太子伯鲁,立无恤为太子的决定。
其实,赵无恤在常山事件中出色的表现,已经令赵氏人预感到了这件事的到来,只不过他们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么突然——倒很符合赵鞅的作风。得知这个消息的赵伯鲁异常平静,甚至端着东西的手都没有抖一下,就这样沉默地接受了事实。当他们走出宗庙,站在排列着青黑色柱子的前廊上时,赵伯鲁抬起头来,冬日的太阳毫无温度却光芒刺目,和他还是太子的时候没有区别,他眯起了眼,赵无恤平静地走到他旁边,衣带上增加了从前没有过的配饰。
其实,赵伯鲁比任何一个赵氏族人都要先预感到自己的被废,他明白这是无可阻止的事,因为他在方方面面都输给了这个忽然杀出的、年少的弟弟,赵伯鲁不是一个狠毒的人,在赵鞅的威势下,他也做不了什么。姑布子卿给他相面以前,伯鲁甚至还不认识赵无恤,仅是隐约听别人说过。当姑布子卿吐出预言,伯鲁就察觉到了危险,他不是没有试图阻止赵无恤,但赵无恤却腐蚀掉了他的一切努力,好像藤蔓穿过颓墙。常山是赵伯鲁最彻底也是最后一次的失败。
在常山之后,被废之前,其实还发生过一个小插曲。赵鞅有一天准备出征卫国,临走之前说有很重要的东西交给他们,只给赵伯鲁和赵无恤两人。送到案头的是精致的漆盒,里面垫着深青色的锦绣,出人意料的是,上面仅仅零散地放着一些写着兵法的竹简,看得出是赵鞅的亲笔。当时随侍伯鲁的人就说,这一定又是主君对您的考验,您可一定要把它记牢。深知大势已去的伯鲁摇了摇头,随即移过燃烧着的灯盏来,把竹简凑了上去。
他很清楚自己终究比不过赵无恤,即使将竹简上的内容背得滚瓜烂熟也是徒劳。不过是又多一份尴尬,叫人可怜他的认真,嘲笑他的愚蠢和迟钝罢了——写着兵法的竹简,伯鲁不无悲哀地想,他的父亲要考察的当然不全是记性。可他说出来的话永远不会比赵无恤精彩。
他就这样通过竹简上燃起的小小火苗对这场较量说了弃权,并竟然借此品尝到了一点胜利的滋味。很久以后,伯鲁还记得手持被烤得滚烫炙热的竹简时,皮肤感到的那种永不消失的刺痛,跳跃的火焰映照着他的面庞,在不知不觉中,他的脸上露出一个平静且诡异的微笑,仿佛他终于藉此挽回了一次失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