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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愚者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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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族的公主是位颇清秀的小姑娘,漆黑的头发被盘起,带着镶有红色图腾的首饰,眉目端正,神态严谨。
肖恩跟着杜昊行了礼,公主对他微笑,目光扫过他腰部的褶皱,“谢谢你不远千里而来。”
“我的荣幸。”肖恩避免着眼神接触。配枪已经尽量隐蔽地藏在左肋后侧。虽然没有明令禁止,携带武器觐见总是不恰当的事。
“希望你玩得愉快。”公主的笑容加深一分。
这是可以退下的表示。肖恩再次行礼,杜昊在殿外等他。
“老城区一带有保存很完好的古建筑,要去看看么?”
肖恩小心地避开脚掌的伤口,走路姿势奇特,“不用了,我想暂时休息算了。”
杜昊想伸手搀扶他,“看来药膏还不够用,我这里有万金油,给你送过来?”
肖恩不着痕迹摆脱。他又不是少女还要弱柳扶风,“不用了吧。”
“虎标牌万金油很管用的。”杜昊依然是很诚恳的口气。
肖恩挫败地垂下头,指尖戳在杜昊额头,“我还是比较喜欢你这里有个王字时的状态。”
“啊?”杜昊眨眨眼,“为什么?”
“因为你那时候不会说话呀。”肖恩一瘸一拐向前走去。
杜昊摸了摸额头,跟了上去。
杜昊把午饭直接端进了房间,肖恩正龇牙咧嘴把传说中的虎标牌万金油往脚上到,只是咬着牙对杜昊笑了笑。
“我应该给你准备双跑鞋,是我疏忽了。”杜昊道歉。
肖恩摊手,差点把万金油打翻在床单上,“没有的事。”大不了我受重伤问你要虎骨酒。他默念。
杜昊熟练地拆开组合餐具,“这是羊城特产粉肠,很好吃,你不妨一试。”看到肖恩一幅真了不起的表情,他抿嘴笑笑,“我在羊城住了很多年了。”
“派驻治安厅吗。”肖恩接过筷子。杜昊特意只握住末端让他捏得舒服。
“不。是被居民当成普通小孩收养。”杜昊替他拆开酱料包。
肖恩的筷子顿了一下,杜昊赶紧补充,“你不用抱歉。”
卷宗里提到过当年缔结盟约时有特派令,从终身监禁的名单里找出一位青年前往万石山同虎族谈判。为了防止叛变和逃跑在青年脖子里注射进了沉默咒,他目光迅速扫过杜昊翻下的衬衫领口。
果然,细小的黑色羽状伤疤停留在颈静脉的一段。
直接对生物体施用注射咒术是很残忍的行为。肖恩亲眼见过为了逼供,给一头豹类黑桃注射了坦白咒。美丽而危险的云豹发出恸嚎,利齿几乎将铁笼拧歪。治安厅几天后都能闻见它撕扯自己时流下的血的气味。
杜昊神色很平静地把空包装袋搜集好,扔进垃圾桶。
那是有很深沉的爱或者执念才肯接受的条件。
“呐,为什么?”肖恩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杜昊的表情并没有什么不快,他回忆了一下,“大约是不甘在牢房里住一辈子吧。”他从来就没有意识到过自己的不同,直到有一日终于被血气冲昏头脑。父亲早逝,孤儿寡母受到欺凌,他只是想要保护母亲,哪怕是徒劳的也好。力量从骨髓往外喷薄,是他所不熟悉的,来自远古和丛林的嗜杀的欲望。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满地都是残肢,而闻声而出的母亲指着他尖叫怪物。
原来我只是怪物。被守夜人逮捕时杜昊眼神空洞而迷蒙。
往事何曾付烟云。
房门洞开,杜昊眯起了眼睛,声音冷酷在头顶响起,“你有一个自由的机会。”
剧烈的疼痛中杜昊的意识异常清晰。
那么……
我究竟是谁。
要为何而战。
杜昊第一次站在华南虎族的结界前,风萧萧穿城而过。他流下了眼泪。
在又一个晚上的虎啸此起彼伏之后,肖恩早上起床问杜昊讨要咖啡。杜昊同情地看着他在听到“没有”这两个字后扭曲的脸。
“但是有浓茶,要不要试一试。”
“好吧。”肖恩搓揉着脸颊,目光涣散。晨光中乌龙茶有着奇异地澄棕色,像是虎的虹膜。室外已经响起淡薄悠远的乐声。不是繁复精巧的丝竹,带着点野气,粗糙但是厚重。
虎标牌万金油效果不错,至少脚踏下去时已经不会痛到让他一阵抽搐。肖恩跟随杜昊走进正殿,排在队伍的右后侧。正红的经幡和绸缎从穹顶垂坠而下,祭坛燃起了火焰,弥漫南方薰香的浓郁迷茫。历代虎族的王者都要在祭坛上流下血液,然后肩负起他所要承受的所有义务和责任。
几大虎族分支的代表都列席了。肖恩的视线不动神色扫过去,他在楠木雕花椅子上挺直了脊梁。杜昊轻声在他耳边说,“议程是……”
“我看过介绍了。”肖恩偏头。
“恩,那就好。”
会有很长时间的奏乐,然后是长老诵读,接着是女王宣誓,最后歃血。冗长而庄严——换句话就是无趣。肖恩的技巧在治安厅没有尽头的会议中已经磨练精湛。他略略整理了一下刘海,十指交叠放在膝盖上。看起来是个端正不失轻松的姿势,其实他就是在睡觉。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和缓的韵律中肖恩觉得自己的神经越来越放松。意识越飘越远。像是一条夏天傍晚温润的河流,带着微妙的漩涡和水藻,慢慢淹过他的脚背,然后到小腿,漫延到腰,浸过疲倦的头顶……
丝丝缕缕地倦意从身侧滑过,和煦而甜蜜。
隐约感到凉意自某处升腾。是在水底潜伏的蛇,吐着恶意的信子,滑行而来。
肖恩猛然睁开眼睛,杜昊正一脸歉意看着他,“对不起……不过你怎么反应这么慢?”
半盏茶扣在了他的膝盖上,淋漓了整个小腿。肖恩冷淡地看着茶叶抖落,迅速想到秋季制服发放还要一个月左右。
“刚才我起身让人带翻了茶杯……”杜昊无措地递给他手绢,“不过……茶杯晃了几晃才翻下来,你怎么都没躲开……”
肖恩面带微笑,“我在想事情。”他尽量拭去残迹,杜昊为难地笑了笑。
接下来的睡眠就没有那么舒服了。湿掉的裤子粘嗒嗒贴住了小腿的皮肤,像是一脚陷进了沼泽一样。正殿真是凉爽得有些过分了。
手肘被轻轻推了推,是公主即将进入正殿。肖恩打起精神跟着人群站起。
小公主一步一步走向祭坛。云肩和严妆让她看起来老了许多岁,只有圆润的脸颊看得出来稚气未脱。黛青色的眉毛带着锐气。红色袍服长长的拖尾上是自远古就作为标志的图腾。招摇而骄傲。
以后她要经历许多事情。战后的重建,和治安厅的新盟约,逐渐式微的种族。当她的血液从手腕滴到祭坛上,她的童年可以说就是彻底地完结了。
她停步在祭坛前方,转身面对正殿里黑压压的人群。侍从上前蹲下替她整理袍服。长老摊开泥金封面的祭文准备念诵。乐声开始逐渐轻微。
“我谨代表……”长老刚开口,侍从忽然直起身。在所有人有时间做出反应前,他的右手掐住了公主的脖子。食指和中指亮出尖厉的指甲,不偏不倚抵上了她脖子上的主动脉。
公主只是颤抖了一下,就恢复了仪容,甚至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别动。”侍从说,“——所有人,别动。”
人群哗然,有护卫发出咆哮。侍从用空余的左手点了点,“安静点。”
杜昊反射性地向前一倾,肖恩拖住了他,“等等。”杜昊转头,肖恩示意静观其变。
“你想要什么?”长老率先说。他离公主最近,侍从警告性地看了他一眼,他摊开手退后了几步。
“很好。”侍从笑了笑,“你反应很快,这就是一场劫持。不过我不想和你谈条件——请羊城守夜人代表出来。”
“羊城没有派代表列席。”公主声音镇定。
侍从又笑了笑,“你撒谎。”指甲沿肌理用力,可以看到颈动脉在压迫下更加清晰,“不要这样,你最好配合一点。”
“羊城没有派代表列席。”公主重复了一遍。她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浅红。
“我说了请你配合一点,我跟着那位穿黑西装的先生进来的,请不要推卸责任了。”侍从似乎是很遗憾地叹了口气,“守夜人先生,请出来好吗?”
这次换杜昊拖住肖恩,不过被挣脱了。在静默中肖恩从人群中走到祭坛前,离侍从还有几米的时候站住。
“公主殿下没有撒谎,我是魔都守夜人代表。”肖恩说。
侍从几乎是语气愉悦地说,“那更好,我想要的东西正好就在魔都。”
“嗯?”
“首先请把你的配枪交出来,我不打算和守夜人硬拼硬。”侍从笑容可掬。
肖恩耸肩,“我没有带配枪,这是不礼貌的。”
“我知道你带了。”侍从的左手指了指肖恩的腰侧。
肖恩皱了眉。他慢慢撩起西装外套的下摆,抽出配枪,然后猛然用力甩向侍从的脸。侍从轻松地接住了。
“别玩这种花招,你以为黑桃都是吃素的吗?”侍从把枪插入口袋,“好,我们来谈条件吧。很简单,现在你通知魔都治安厅。我要求释放贺顿。”
“贺顿?”肖恩拖长了声音,“你是狐族?”贺顿是狐族黑桃的主要领袖,在羊城近郊被捕,前段时间才移交魔都治安厅监禁。重建时期很多需要大量人力物力的工作羊城都交给了兄弟城市。
侍从挥了挥手,“是,别拖延时间。”
“以惟妙惟肖地复制其他种族外型著称——你有个最近很热门的祖先,克丽奥帕特拉。”
“那只是他的人类名字,好了,我说了别拖延时间。”侍从有些不耐烦了,“不然我可不敢保证公主毫发无损。”
议论声再次纷纷响起,虎族和狐族黑桃基本上没有什么瓜葛,并不认为放弃贺顿有什么要紧。肖恩一边迅速地回忆起荷枪实弹的押解队伍一边慢吞吞地说,“这件事我要请示上级。”
“那就赶快请示。”侍从咧嘴一笑。
“我没有办法请示——这里没有手机信号。”
侍从长叹了一口气,“我知道这里有电话,我给你一刻钟时间,去请示,然后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他顿了顿,“一刻钟没回来,我就杀掉公主。”
肖恩依然一动不动,“我想这件事还有别的解决办法……”
“没有。”侍从断然截住了他接下去的话,“黑桃不像你们那样热衷于为金钱卖命,我死了没关系,但是公主死了就有关系,对吧?”
公主的睫毛撩动了一下,视线扫过史昂。她的脸更红了,声音也变得尖利而急促,“肖恩先……”然后她的脖子被卡得更紧,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一刻钟,对吧。”肖恩说。
主殿已经安静得能听见外面鸟雀的鸣叫。侍从笑眯眯地说,“是的。”
肖恩转身朝殿外走去,对杜昊挑了挑下颌,“带我去打电话,我要请示头儿。”
“这很好。”侍从点点头,“其余人呆在原地,你,可以带守夜人先生去要他上司的指示。记住只有一刻钟,时间有限。”
肖恩一瘸一拐慢慢在石砌道路上走,杜昊一脸焦躁地跟在他旁边,“事态很严重,你准备怎么跟你上司说?”
肖恩坐在路边的石凳上,惬意地长舒了口气,说,“不准备跟他说。那家伙除了压榨劳力克扣年终奖金外什么都不会——别告诉其他人。”
杜昊愕然地看着他,“那你出来做什么?”
肖恩抬腕看了看手表,“晒太阳。裤子湿了很难受。”他瞥见杜昊额角爆起的青筋,赶紧补充,“还有拖延时间。”
杜昊忍得脸都扭曲了,“时间有限……”
肖恩眯起眼睛,看着秒针哒地跳过一格,说,“好了,我们可以回去摊牌了。”
他站起来,杜昊惊奇地发现他不瘸了,步伐很快,看起来非常自信而镇定。
肖恩的出现打破了正殿的寂静。侍从微笑着看着他,“结果如何,守夜人先生?”
肖恩咳嗽了一声,音量不大不小,“我们拒绝释放贺顿,撕票吧。”
正殿里顿时沸反盈天,长老惊愕地看着他,说不出话,连侍从都有些意外地顿了顿,公主颤抖了一下。她毕竟是个小姑娘。
“撕票吧。”肖恩重复,“你不是不怕死吗,公主死了我可以当场击毙你,不用走程序。”
“你的佩枪在我这里。”侍从的嘴唇有些发白了,声音依然镇定。
“守夜人的武器不只是子弹。”肖恩平静地说,“快撕票,我好没顾及地动手。”
“你疯了吗?”杜昊在肖恩身后吼道,“她是我们的公主啊!”
肖恩没理他。从他这个角度和距离正可以看到侍从的瞳孔放大又缩小,可以看出明显的狐族黑桃特有的橄榄形了。他咬牙切齿,“你以为我不敢吗?”
公主猛然一颤,肖恩依然很平静地看着他。
一分钟,两分钟。
侍从脸上飞快的闪过惊疑,恐惧,愤怒,然而始终一动不动。肖恩在令人窒息的寂静里走上去,掰开了侍从的手,小心翼翼把公主抱了出来。
“不好意思,让您受惊了。”肖恩对她鞠了一躬。
杜昊率先反应过来,扑上去把侍从按倒在地,双手反剪,有护卫递上镣铐,他恶狠狠地把侍从铐好。
公主轻轻咳嗽着,摆摆手,“不,多谢你救了我。”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长老结结巴巴地说。急剧的转折已经超过了他的理解和接受能力。
肖恩摊了摊手,接过杜昊递给他的配枪,“我把枪扔给这家伙的时候就在枪身上施了凝固咒。作用没子弹快,但一刻钟也够了。”
“你很聪明啊。”杜昊的声音里充满了真诚的敬佩,肖恩听着却怎么那么像讽刺。
侍从显然还没有从凝固咒中解脱,只能用眼神表达他的愤怒。
肖恩用脚推了推他,“你以为守夜人都是吃素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