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夜人》暮顏

2、愚者 上

　　塔罗牌大阿卡那的第22张（也是第0张）是“愚者”。图案是一个人快活地站在悬崖边。有的解释是他十分愚蠢，缺乏理性判断的能力；有的则指出他极端崇尚精神层面，不在乎现实。总的来说就是凭直觉行事、没有拒绝和抵抗的能力；同时，也代表了愚蠢、冲动和虚无。不过他们之中较成熟的，则会从生命的历练中学取经验，然后成为自己理想中的人。

　　“今天的内容就上到这里，大家有什么问题吗？”
　　讲台上的青年微笑着关闭了投影仪。最后一页是交作业的邮箱地址，看到同学们手忙脚乱地抄写真是很有快感呢。
　　“老师。”一个学生举手，“关于黑桃的外貌那一部分我不是太清楚，您能再说详细点吗。”
　　“这个啊。”青年笑了笑，“简单地说就是它们都具有如下特点……”学生果然掏出了笔记本，“它们有一个鼻子一个嘴，两个眼睛两条腿。”再顿一顿，“也就是说它们和人类并无不同——在外表上。”
　　学生失望地放下了笔。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青年打开花名册。
　　学生精神一振，“我叫李登。”
　　好……李登。他找到那个名字划了个骷髅头。老是在第四节课末尾提问题耽误他吃饭时间的死小孩。他抬起头笑了笑，“下课。”
　　青年在走廊上穿行，他是肖恩，治安厅人事部总监。目前负责守夜人的培训和考核，自从上一批守夜人精英损失大半，治安厅的工作重心就放在了新人选拔上。
　　他正在思考中午是吃小馄饨还是乌冬面，人事部第一办公室的门打开，秘书探出头来，“总监，头叫你过去。”
　　“能饭后去吗？”
　　秘书笑笑，“恐怕不行，您上课时间来的通知，说尽快。”
　　肖恩叹了口气，“好吧，请帮我去对面街口第三个店买小馄饨，多放虾米多放葱，要快，那边肉多的馄饨比较少。”

　　“所以……”厅长把文件夹推给肖恩，“事情就是这样。”
　　肖恩坐在米白色的沙发里，从茶几上拿起文件夹，翻阅一遍，说，“为什么要我去负责这件事？”
　　“因为你最适合。”厅长笑眯眯。
　　“我记得你要我接手授课任务的时候也是这么说。”
　　“我没有说谎，你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好吧。”肖恩笑容满面，青筋暴现，“我恨能者多劳这句话。
　　虎族和黑桃中的虎不一样，它们一直生活在人间界，并且和治安厅保持了良好的关系。在许多事件中甚至发挥了不可多得的力量。每届虎王登基都会有治安厅代表列席，这次华南虎族准虎王发来了请柬。羊城治安厅的重建还没有完成，于是请柬被治安部派到了魔都治安厅。
　　肖恩要在后天出发，前往没有自来水，没有出租车，也没有美少女的华南森林带——不，也许有。

　　肖恩一直到飞机降落的最后一刻都在看资料。某种程度上说他是很敬业的。虎族和狼人有共同之处，它们同时拥有人和虎的形态，不过以哪种形态出现可以自由决定，这种特点直接导致治安厅在选择盟友时的天平准确无误地倾向到了虎族，而狼人作为备选方案其实并没有受到重视。
　　接机的是位青年，比肖恩矮了一个头，黑发棕眸，下巴端方。他微笑着向肖恩伸出手，“你好，我叫杜昊。欢迎。”
　　“肖恩。”肖恩微微握了一下就放开。
　　杜昊毫不在意地笑笑。也许是虎族的属种特点，他——还是它——有着雪白的犬齿，笑起来一幅异常老实的样子，心无芥蒂。他想替肖恩拎行李箱，肖恩笑着说没关系很轻。
　　行李箱里是换洗衣服，牙刷牙膏，卷宗。还有配枪。
　　虽然是盟友，在战后关系仍然需要重新审视与检验。谨慎一点总归是不错的。
　　黑色凯迪拉克等在出口。杜昊替肖恩掀开后备箱。肖恩斟酌，然后迅速把箱子放了进去。杜昊和他坐在后座。
　　茶色车窗按下一条缝。杜昊说，“一路辛苦了。”
　　“没有的事。”肖恩暗暗观察着他。
　　杜昊的虎口和手指都有明显的老茧，举止非常得体，并不是一直居住在华南森林带的模样。战前曾有虎族派来代表常驻治安厅，他很可能就是其中的一员。他边想边理了理领结。
　　“我一直觉得人类最大的愚蠢就是发明了领带。”杜昊慢吞吞地说，“事实上我很想问你……如果我拆掉领带的话你介意吗？”
　　“我不介意，前提是我也可以拆。”肖恩其实已经被治安厅统一发放的领结搞得快窒息了。只能打阿尔伯特王子结的质地，配合制服衬衫的小方领刚好顶在喉结处。
　　杜昊眉开眼笑，“成交。”他迅速地扯下领带，抟成一团塞进包里，“这就舒服多了。”
　　肖恩也大笑着拆下领结来。
　　对领带的共同仇恨是他们找到的第一个共同话题，在途中他们迅速发现其实还有很多兴趣爱好可以分享。
　　车停在旷野，前方已经没有明显的道路，在一片蒿草后就是林海。杜昊吩咐了司机几声，转头对肖恩笑笑，“接下来的路途就要靠脚了。”
　　好吧。肖恩目送着凯迪拉克远去，第一次觉得每年给护林组织捐款是个错误。

　　杜昊走在前面，不时回头看看肖恩，“我想请贴里面应该有建议准备登山鞋。”
　　肖恩对他微微一笑，风度翩翩。事情很明显，为了治安厅端整的形象头把那张备注忘了。
　　“仪式在后天进行，今天到达的时间应该是傍晚，公主已经睡下了，我们明天早上去向她致礼，然后我可以陪着你逛一逛，可以吗？”
　　“好。”肖恩点头。
　　杜昊转头向他伸出手，“我帮你拎行李吧。”
　　这个时候在死扛住就不是他了。肖恩道了谢把箱子递过去。事情看来很严重，此刻太阳依然明晃晃地悬在头顶，透过苍翠树冠投下光斑。杜昊说傍晚才到。
　　华南常年湿热，乔木根部丛生着茂密的蕨类，奇异美丽的叶片卷曲出弧线。不时响起鸟儿的鸣叫声，显得幽远而空洞。地面堆积厚实的落叶，掩盖贫瘠红壤。杜昊以几乎是兽类的灵敏选择着踏脚处，肖恩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他身后。
　　这里从来都是荒蛮之地，黑桃盘踞，瘴疠之气笼罩了大部分地带，治安厅经过了艰苦的斗争才取得胜利，这也是羊城守夜人损失特别惨重的原因之一。形势曾经严峻到星城治安厅不得不派出外援来。
　　羊城守夜人节节败退的原因之二便是傲慢。他们拒绝相信人类之外的生物，尽管各地治安厅已经开始争取尽可能多的帮助，直至冰都治安厅开始和东北虎族联手对抗五大连池集结的黑桃们，他们才意识到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有着强大的潜在支援。
　　这种做法在现在看来虽然愚蠢，但是肖恩对此保持了宽容的态度。在战时即时是同事依然可能随时背叛，何况只是盟友。
　　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每个种群都是如此，无可非议。
　　要不是华南虎族遭受了黑桃的密集狙击，也不会那么迅速地和治安厅达成协议。
　　就在肖恩准备开口问可不可以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杜昊说，“要不要坐一会儿？”
　　前方是山涧露出地表的一段，在秋季水退，常年洗刷而泛白的沉积岩浮出水面。肖恩也不客气，走过去坦坦然坐下，杜昊隔了一拳距离坐在他旁边。
　　“我是不是脚程太快？”不等他回答，杜昊补充，“我怕慢一点就天黑了，夜晚黑桃太活跃，你不安全。”
　　肖恩刚想回应，忽然意识到这就是个陷阱，回答是与不是都严重损害魔都守夜人无敌无畏的光辉形象，很久以后他才知道根本是自己门缝里把虎看扁了，不过此时此地，他只是恶狠狠地笑了，“还好。”
　　“真是麻烦你千里迢迢赶来。”杜昊眼神诚恳，虎族大多有圆而清澈的大眼睛，“就近原则应该是派星城的守夜人，我们也不清楚怎么就被派到了魔都……”
　　肖恩再次笑了，哪壶不开提哪壶是这家伙的爱好么。
　　“……不过你穿着皮鞋都能坚持到现在，真是不错啊……”
　　肖恩忍无可忍，“我们可以继续上路了么？”
　　“啊？”杜昊眨眨眼，“我以为你还要坐会儿。”

　　华南虎族聚居在万石山脉深处。到达结界边缘时果然已经暮色四合。荒无人烟的地区只有鸟兽归巢声。肖恩眯着眼睛看向天空，高积云层层叠叠，像是庞大的羊群。西边天际现出淡薄的弯月来。
　　“稍等。”杜昊把行李箱奉还。转身面对茂密的灌木。肖恩饶有兴致站在一旁。
　　他像是被无形的手在扭曲和撕扯。藏青色西服开始变色，浮现出黑黄的条纹。
　　这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原地出现了一头华南虎。头圆，耳短，四肢粗大有力，尾较长，老虎中体形最小的一种。肖恩在心理默记。
　　它卷着尾巴甩了甩，回头看了看肖恩。假如老虎会笑的话那个表情大概就是了。然后它发出了如假包换的，虎啸。
　　是从身体深处发出来的轰鸣，在远古的时代它的祖先还纵横在整个大地上的时候就流传而来，最亘古的旷野的呼唤。树叶簌簌作响，惊起的鸟儿飞向空中。
　　灌木开始抽条生长，好像春季已经到来并且是一部拉快的纪录片。在一连串晕染般的变化后，林木消失，前方是一座城池。
　　不是华南地带常见的雕梁画栋，风格上更为接近数百年前的旧都，城墙是厚实的青灰，隐隐看见飘扬的旗帜上是一个复杂的虎状图腾。华南虎尚赤，鲜红的经幡在夕阳下猎猎生辉。
　　肖恩讶异，准备发出赞叹，华南虎又开始扭曲变形。
　　杜昊活动了一下脖颈，抖了抖身上的树叶，说，“我们可以继续前进了。”还不忘把箱子又从肖恩手上接过。
　　城门开启，他们并肩向内走去。
　　“现在留在这里的虎已经不多了，年轻一辈都外出务工，只剩下高龄虎和小孩子，节日都不再有虎回来……除了这种重大庆典。”杜昊看到肖恩打量着萧条的街巷，解释道。
　　肖恩看着蒙尘的招牌，说，“真可惜。”
　　“也没办法，这就是发展的趋势。只是留守虎是个颇令人头疼的问题。”杜昊语气平淡，“我们给你安排的住处是王宫东苑的房间，我就在你隔壁，有需要可以随时叫我。”
　　“你不回家住么。”肖恩随口问。
　　杜昊轻轻笑了声，“我是弃儿。”
　　“啊，对不起。”
　　“没关系，都是成年虎了。”

　　虎族实行长老议事制，不过兽类向来结构松散，聚群而居的时代也早已过去，实质上没有起到什么领导作用。基本上只要遵守治安厅颁布的大法典，就可以健康快乐不受制裁地活下去。整套仪式和体制保留下来，多少也是出于保护传统文化和生物多样性的考虑。
　　王宫事实上就是个朴素的园林群，肖恩安顿好后杜昊就和他道了晚安。
　　洗脸刷牙后肖恩咬着牙扒下了鞋子袜子。一路上跋山涉水，他的Bally鞋子几乎磨掉了半个跟，脚掌上一堆水泡。一边在心里问候头儿的全家，一边把脚浸在水桶里，肖恩倒抽了一口凉气。还好杜昊准备了药膏。
　　晚上他被此起彼伏的啸声惊醒，肖恩俯卧在床垫上发出咒骂，想睡着发现有了生理需要。起身，才想起忘了问杜昊洗手间在哪里。
　　就睡在隔壁吗。
　　肖恩端起蜡烛出门。想敲门，手指刚接触门就顺势滑开了，黑暗中一双绿幽幽的眼睛盯了过来。
　　肖恩的神经一瞬间绷紧又松弛下去。
　　“啊，我只是想问一下洗手间在哪里……”兽类的压迫感强大。肖恩也曾单枪匹马和S级的黑桃决斗过，这种凌厉视线让他产生不愉快的回忆。
　　腥血染了一头一脸，挥之不去的粘腻和猩红。
　　室内很快燃起了蜡烛，杜昊坐在床沿，神色平和而疲倦，“我送你去吧。”
　　古旧的建筑生活设施不便，杜昊接过烛台，领着肖恩穿过回旋屈曲的走廊。可以听见天井里的竹叶飒飒作响，隐约有夜来香蔓延。远远近近依然有虎啸传来。
　　“这是怎么回事？”肖恩打了个呵欠。
　　杜昊放低蜡烛照亮脚下的台阶，“是守灵祭奠。新王即将登基前要追奠逝者，就像你们的说法，先烈。愿他们安息。”
　　“嗯。”肖恩表示了解。
　　下半夜月亮已经消失，繁星闪烁，山间隐隐有凉意。

　　回卧室后肖恩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在被子里辗转反侧了很久，最后陷入了一种奇特的弥蒙状态。他好像仍然在魔都，听见远处的警笛声呼啸而过，要紧急集合四肢却重得抬不起来；又好像有什么庞然大物悄悄潜入，在他的床头吐露腥热气息，獠牙藏在黑暗里；又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他还是个初出茅庐的菜鸟，颤抖着手腕对着敌人扣动扳机……
　　“肖恩，肖恩？”
　　他睁开眼睛。天亮了，杜昊在外侧敲着门。还很早，晨曦在地板上投下光斑。
　　“马上就好。”
　　肖恩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眼下的阴翳，叹了口气，挑了最衬脸色的樱粉色衬衫。治安厅统一的黑色西装外套没什么新意，众人每每通过衬衫来彰显个性，当然穿夏威夷衬衫上班也是会被扣奖金的。
　　“昨晚没睡好？”杜昊一看到他就关切地问。
　　肖恩出于礼貌只是笑了笑。
　　“请柬里应该有提醒要带耳塞呀。”
　　“……不要再和我提那张请柬了。”肖恩默默地按着太阳穴。如果回去后没有带薪假期提供给他，他就申请跳槽。据说旧都福利很好。
　　杜昊当然没有办法理解他此刻的复杂心情，说，“不过昨晚有侍卫报告结界内有扰动，警觉一点也不错。”
　　“是黑桃吗。”肖恩不自觉地口气持重。从卷宗来看上次华南虎族被狙击就是从结界出现缺口开始。
　　“很有可能，昨天我们还是到得太晚了。”
　　肖恩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