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8、红娘子 ...
-
谢家的大小姐既离了白玉京,白织好好过了几天清净日子,便就不惦记回岛上去,毕竟这一回归家,连哥哥的面也没见着。
不日,一行人登门拜访,穿着俱是独异的雪银绸,唯一女子与众人不同,一身艳红衣,眼角一点痣,顾盼生情,唤作红娘子。她挑起马车帷帐,迎出个小公子,观他相貌清秀,又无喜无怒,不好亲近,不似寻常少年。这群人约是白玉京的常客,未经通传直入了内城。
彼时一家子才吃了饭,坐在一处饮茶消食,顺道聊些闲话。下人恭恭顺顺进来禀报,只叫白夫人一个听见,白夫人将杯盏重重往桌上一搁,怒道:“小没良心的,家里容不下你是不是?”
白织即刻便明白过来,吓了个抖擞,往阿爹怀里一钻,倒是脸上神情仍是淡淡,看着格外倔强。
则鸣小声与师父私话:“师妹莫不是往灵珑岛去的信?”
“应是如此。”齐慨之点头答,“只是灵珑岛距此几百里,又在海外,不知为何这般快。”
“莫非人家原就要来接,却叫表妹白受了骂。”
白织一见了那少年,便从阿爹身上下去,解下腰间白玉箫,仔细系在那少年腰间,小声唤:“无寂哥哥。”
则鸣看去,只觉得这两个仿佛一对世外仙人,说不出的相配。
鄢无寂将她向身后一带,朝白城主夫妻行了大礼,“谢二位费心照料。”
“小岛主说的甚么话。”白夫人冷笑道,“我自己的骨肉,由得你来谢。”
红娘子忧心小主人把白玉京得罪了,立时拱手笑道:“小主人嘴拙,城主与夫人海涵。”
鄢无寂不知她苦心,继而又讲:“今日便将白织带回岛上去。”
红娘子道:“若二位不允,也可叫白小姐迟些动身。”
鄢无寂说:“白织信里讲,即刻便想走。”
红娘子只觉得一股血气上涌,直冲霄顶,暴怒呵道:“你这皮蛋,再多嘴一句老娘撕了你!”
白夫人许是没见过比她还要脾气大的,一时给唬住了,转头叫人给这红娘子奉茶,好叫她消消火气。则鸣听得好笑,又觉得不是笑的时候,只好强忍着掐一掐师父手心,私语道:“竟还有拿皮蛋骂人的。”
白织个子未长开,够不着红娘子后背,只好轻拍她腰,劝道:“红姐姐不要生气。”
则鸣越看越觉得,这红娘子红衣红裳,活像个爆竹。食指在桌上画一个圈,手握拳再一张开,做了个炸开的手势,齐慨之见了,对他笑道:“小混蛋。”
到底是白织自己写的信,她不好反悔,又唯恐她无寂哥哥与红娘子再闹起来,只好不情不愿上了马车,僵着小脸抹眼泪,这一来她便更嫌弃那惹人厌的嫂子。
白夫人送女儿出门,叹道:“人说女大不中留,可织儿才不到十岁,这就留不住了。”
白城主道:“他两个性情相合,也算桩好姻缘。”
“我晓得。”白夫人转眼去看则鸣,“可她两个哥哥都未婚娶,这也实在太早。”
则鸣从未想过嫁娶之事,忽听白夫人提起,不知如何搪塞过去,只好当作未曾听见,双手扣在一起,惴惴不安。
“从前与七妹讲定,假使小凤儿是个女儿,便叫他与小绣儿做对夫妻。”白夫人笑道,“原挨不上宛宛。”
则鸣恍恍惚惚点头,只道:“是这样。”
“小凤儿如今也快成年,姨母替你择个门当户对的贤惠姑娘,好罢?”
则鸣唯恐师父心里不痛快,转头去看他,却见他点一点头,开口讲:“请白夫人费心。”
则鸣没料到师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惊怔住,脑中一片空白,尾随师父回了住处,才拉住他愣愣问:“师父为何那样讲?”
齐慨之问:“甚么样?”
“师父必是搪塞姨母的,可我不愿听那样的话。”
“白夫人说的有理,如今考虑,也不算迟。”
“师父。”则鸣忽觉春寒料峭,入人肌骨,好端端的和风煦日仲春天,却没一点和暖,他往后小退一步,“是我听岔了罢?”
“你是峰主的独子。”
则鸣如堕冰窖,一时觉得仿佛从前那些温存缱绻都是假的,“师父既这样想,为何又来招惹我。”
“你仔细想个明白。”齐慨之迟疑片刻,迈步进了屋回身与他讲,“我总是陪着你的。”
“师父要我想甚么?”则鸣靠在墙边,深吸一口气,强作镇静,“我只想要师父,不愿要别的人。怪我不孝不走正途,师父无可奈何才陪我作这一出虚情假意。师父可如意了?”
齐慨之知他是在赌气,这话未必能当真,却仍难受得很,哑然不语,许久才道:“你切莫这般想。”
则鸣正在气恼,已听不进旁人的话,只是越想越委屈,开口又说负气话,“这又有什么要紧。我从来无父无母,爹娘未曾教养我一日。既我潦倒困窘时未有怨怼,师父也不该指盼我为这眼前富贵便认了生人作双亲。”
这几句说得太混账,齐慨之从未想过他能说出这样忤逆的话,霎时竟也没了主张,只有说不出的恼怒辛酸,倒提了门边扫帚,重重抽在他腘窝处,“跪下。”
则鸣冲动之中将实话讲了,却并不觉得多快意,虽依言跪了,心中仍是忿忿,糊里糊涂想,我不愿背那亲缘仇怨作枷锁,这诸多的好处也不想要,倒不如仍旧漂泊去,省得这些麻烦。
齐慨之抬手抽他后背,第一下收着力道,犹算是轻的,“你知不知错?”
“不知。”
又是几十下落在背上,及至衣料渐渐洇出血色,齐慨之眼睛也渐红了,弃下笤帚把则鸣紧紧抱住,“你认错罢。”
则鸣挨打时未吭一声,被师父抱着终于忍不住,反拥住师父泣道:“师父,你别不要我。”
虽只伤了皮肉,也还是叫则鸣吃了苦头,趴在床上脸色不很好。齐慨之将他衣服褪了,只盯着则鸣背上伤痕看。他从来舍不得对则鸣动手,难免心疼,可也说不上多后悔,若则鸣今日不说,他绝不会知道,则鸣会有这样忤逆的念头,这一顿教训是该的。但假使他从前问过一回,则鸣究竟是怎样想法,再悉心引导,何至于如此。
齐慨之只知理所应当,未去思虑情理之中,亦是他十数年来少与人相交种下的根由。
夫人与峰主都是好脾气,宽容温和。峰主当年离家之后,夫人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十分欣喜,即刻修书往白玉京托人转达与峰主知晓,小少爷未出生前,穿用的都由夫人一件件备好,若夫人能陪则鸣长大,应当是个慈母。
齐慨之与则鸣生了情愫,有悖世俗,无法与先人交代,心有愧疚。但叫他让则鸣娶妻生子,他也绝不甘心。他无非是要则鸣说一句不离弃的允诺,如此方可心安理得地裹胁则鸣与自己长长久久。齐慨之用水将他伤口清理过,铺了药粉,弯腰去吻他鬓角,“是师父不好,可你爹娘没有对不起你。”
则鸣将脸埋进枕头里,不让人看,声音喑哑,只说:“师父,别不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