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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山桃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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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夜里四下无声,则鸣只觉得腿疼被放大了数倍,攫住了自己全部知觉,只剩下一个念头,实在是疼。但他也不能翻身,只好老实躺着,他忽然想起从前自己打断腿的时候,仿佛也没这样疼,又或许有这样疼,但过去太久,记不清了。若早知要受这样的罪......则鸣想想,还是打断好些吧,若阿叔不要自己,那身边可真是一个人也没有啦。
阿叔虽嘴硬,但实际待我还是好的,则鸣想。阿叔讨来的饭都匀他一口,给他讲江南的诗。哎呀,江南,阿叔从来也没去过江南,可他去了江南了,觉得风景也不别致。人倒是很有意思,花念官那细皮嫩肉的公子叫师父打了一顿,不晓得要躺几天,师父下手可太黑了。
对了,那几样酥点味道也实在很好,外皮很酥脆,馅又做得很绵软,一点点微甜很适口。
自从师父把他捡去做了徒弟,吃了很不少好东西,又吃了很多糖,酥点和八宝鸭子都很好,可糖不大好。
则鸣身上疼,便没有睡意。如此漫无边际地想从前的事,就更清醒了。
齐慨之夜里醒来,见则鸣醒着,睁了一双明眸盯着床顶看,便问他:“是要起夜罢。”
则鸣道:“不是,腿上太疼,有些睡不着,就想想事情。”
“你这小脑子里,能装什么事,讲给师父听听。”
则鸣掰着指头给他数:“四季酥、八宝鸭子、阿叔、花念官......”
齐慨之把他的手拢住塞进褥子里去,“其余几件想一想无妨,但花念官那小子不是正经人,你还是不要惦记他好。”
“不是惦记。”则鸣侧头道,“师父,你说这人怎么这么有趣,明明出身那样好,难怪他阿爹要打他。”
“人各有志,也说不上高低。”齐慨之又道,“但这人胡乱说话,脑子里装的也不是些正经东西,但凡是他说的混账话,都不好当真。”
“师父放心,隐云庄离余城这样远,我恐怕再也见不着他啦。”
“见不着便罢,左右也没甚么可惜的。”
齐慨之同他说了几句,觉得有些乏了,昏昏沉沉睡过去,又被则鸣颠醒。
则鸣委屈道:“师父,实在是疼,再与我讲讲话罢。”
齐慨之心疼他,便起身点了灯,扶他靠坐在自己怀里,“给你讲些甚么好?”
“随便讲些话,都好。”
“给你讲一讲那混账丫头罢。”齐慨之一手搂了他,一手将他身上的褥子压住,省得他乱动弹,“我下山的时候,她只有两三岁,其时才刚会走路,看不出这样烦人。大抵是师兄带的不好罢,我过几年回来,她就很不像个正经丫头了。”
则鸣道:“怎样不正经呢?”
“无非抠泥爬树拔鸡毛几件事罢。有回她拔了一衣兜子鸡毛,师兄却不管,还拿鸡毛给她插在头上,自此后她便很喜欢偷刘婶的鸡。对,爬树也是师兄教的,师兄嫌她闹腾,把她搁在树上,却忘了。清涟花了一宿功夫自己下了树,此后便学会了,多高的树也能爬上去。”
则鸣惊奇道:“还有这样的。她娘亲不管么?”
“清涟是山下捡来的。”齐慨之道,“那几年闹饥荒,师叔在山下行医,带回来的。”
“太师叔真是心善。”
“心善甚么。”齐慨之蹙眉道,“这人是多事,不分青红皂白便捡了,又甩手不管。”
“师叔还捡了甚么人么?”
齐慨之笑道:“猫猫狗狗的,一些死了,一些刘婶还照顾着。”
“那师伯这个年纪不娶妻,太师父也不管么?”
“原本是管的。但师父揍了他几顿也没甚么用,后来师父年纪大一些,也便由他了。”
则鸣靠在他怀里咯咯笑道:“我听出来了,师父很喜欢隐云庄罢。”
齐慨之低头捏捏他的脸颊,问道:“则鸣喜欢么?”
“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当然很喜欢。”
世外桃源,齐慨之以为这词用的再妥当也没有了。隐云庄小门小户,不参与江湖纷争,庄子里几个人脾气癖性都有些古怪,但到底都是很心善的人,又因这庄子只传子孙,同辈相处也无猜忌。这倒确实很合则鸣的脾气,齐慨之心想,若叫他不知仇怨,一辈子快快活活待在隐云庄里,或许也是一桩好事。
天蒙蒙亮时,则鸣才有了困意,打个呵欠睡了。
齐慨之两夜没睡好,想的却是要向肖问真讨些助眠的药给则鸣吃。倘若他每夜里这般熬着不睡,是肯定受不住的。
少年人康复得快,入夏时候,则鸣便觉得不大疼了,只是腿上一阵一阵地发痒,叫人很想挠。
他在床上躺了许久,成日除去吃睡,便只能做着写几个字,齐慨之怕他伤神,书也不许他久看。则鸣唉声叹气,仿佛小半辈子没走过路啦。
“小小年纪,叹什么气。”齐慨之给他擦了身子,笑道。
“师父,那桃儿快长出来了罢。”
齐慨之抬头望一眼院子里病歪歪的小树,觉得果子大约是长不出了,却还顺着他讲:“是快了。”
“也不知道能不能赶上摘桃。”
“想下地了罢。”齐慨之心里还是恼他草率便做了决定,道,“自己选的,便好好受着。”
则鸣苦着脸道:“晓得啦,师父。”
齐慨之捧着盆出去,笑道:“师叔今日来给你换药,你问问他罢。”
则鸣见他跨出了门,又喊道:“可我有些怕太师叔。”
“怕我做甚么。”语毕便见肖问真背了药箱进来。
则鸣没料到他来的这样巧,脸红嗫喏道:“太师叔。”
齐慨之笑道:“师叔来了有一会了,是见我在给你擦身才在外头等的。”
“师父太坏啦,怎么不提醒我。”
“我哪里晓得你要讲这样的话。”
肖问真将布带解开,看过伤势,点头笑道:“不肿了,不久便能好了。”
则鸣惊喜道:“那能摘桃了吧,也不知甜不甜。”
齐慨之把他腿上棕黑的药膏擦了,重新涂了一层,盖了层布,肖问真动手上了木板,一面缠布带一面问:“ 则鸣讲的莫不是你们院里栽的那棵病歪桃树吧。”
“是那棵。”齐慨之见肖问真裹成了,便叫则鸣躺下,“还早,睡一会罢,迟些叫你起来吃饭。”
肖问真嗤笑道:“这棵病歪树,能不能结果尚不知道,即便结了,这野山桃子又酸又涩,是不能吃的。”
则鸣失望叹道:“是这样。”
“不能吃也陪你去摘。”齐慨之安抚则鸣,又转头狠狠瞪一眼肖问真。
肖问真摸摸鼻子,又改口道:“是该摘,该摘的。不然都掉下来烂在院子里,可实在太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