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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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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来一个挑着竹扁担的货郎,两头挂了沉甸甸的货物,扁担折成半弯月牙。货郎一手扶着货担儿,一手摇拨浪鼓,圆木珠子砸上鼓面,“嘿得隆咚”响着从薛阿乙面前走过。
公鸭嗓似被鼓声惊醒,“哎哟”一声拍了下脑门:“险些忘了正事儿!”
薛阿乙仍盯着九环刀。
“薛兄可听说了——”
公鸭嗓咂嘴:“五日前,怀老爷子在自个儿的寿宴上被刺客杀了,还是个女人。”
薛阿乙在摸那把刀,认真得像在洞房花烛夜抚摸丰乳肥臀的新婚妻子,从头到脚摸了个遍,一无所获。
这真是一把非常漂亮的刀,可惜美丽而危险。
他漫不经心地应了声。
公鸭嗓道:“怀家请了画师,昨日那女贼的画像跟着追杀令发下来喽。怀家好大手笔,不论身份地位,只要献上女贼头颅,得三千两黄金,若是生擒女贼,再得三分怀家独门绝学。”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世上最不缺贪财之人,江湖上最不缺的就是武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黄金为真,绝学是幌子,怀家平白给武林人士画了个大饼。
墙洞里递来女贼的画像,公鸭嗓警告:“上头催得紧,若有女贼踪迹,莫做傻事,尽快知会小弟。”
财不外露,谁敢明晃晃吞下赏金,活该阳寿到头。
薛阿乙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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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州渡口飘起炊烟,渔火像熟透了掉进河里的红皮桃,琳琳琅琅浮在水面上。
靠岸时雨停了,水已经涨到离地三尺不到。薛阿乙抹了把脸,把船系在岸边的木桩上,浑身湿透,像从河里爬上来的水鬼,拧了把衣摆,绞出一股水。
盘下的三条船有大小,两条小船载客,稍大些的给薛昆玉养病。薛阿乙提了竹篙跳上乌篷船,翠翠和葛生像两尊门神,背对他杵在涂成漆黑的竹篾帘子前。
他摘下斗笠甩了甩,问:“有客人?”
翠翠吓了一跳,糯糯喊了声“阿哥”,葡萄般的眼珠子闪着兴奋:“是来请爹爹铸刀的贵客。”
葛生接过斗笠和竹篙,接口:“来了第二回了,上回老先生没应。”
薛阿乙动作一顿:“为何?”
葛生低下头:“不知。”
正欲再问,竹篾帘子里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外头可是薛老先生的儿子?请进。”
淋了半日雨,薛阿乙头痛欲裂,太阳穴突突地跳,心里燥得慌。他深吸口气,拇指使劲按了按鬓角,掀帘走进船舱,眼前骤亮,烛光刺得眼睛一痛。
小小一方桌案横在中间,薛昆玉在左手边,右手边坐着两男一女,为首的男人年过三十,穿一件藏青色云翔符蝠纹劲装,抬头看向他。此人乍一看并不凌厉,面目尚算温润,眼神却像一匹荒野里觅食的独狼。
薛昆玉抢先开口:“阿乙,这位是江都王爷,不可无礼。”
薛阿乙抱拳行礼:“小子见过王爷。”
“薛大郎多礼。”江都王微微一笑,嘴角生出些许皱纹,多了几分长者看晚辈的慈祥,正是方才出声之人,“孤与薛大郎也算有缘,听少媚说你们有过一面之交。”
说着侧身示意,他身后跪坐了一男一女。
适才一直垂着头的女人仰起脸:“冯氏少媚,见过薛公子。白水镇一别,公子别来无恙?”
薛阿乙这才注意到她。
蜡烛烧到了底,烛光在女人脸上明明暗暗地摇曳,她端坐在江都王身侧,腰背笔直如麦秆。
怀里还贴身放着捉拿这女贼的悬赏,荷梗般修长光洁的脖颈一刀砍下去,就是黄灿灿三千两金子。美色误事,早知今日,当初就该杀了她。
薛阿乙收了视线,盘腿坐下:“甚安。”
“少媚是孤跟前得力的,”江都王向薛昆玉解释,“前阵子替孤办事,正巧遇到令郎。”
又问:“老先生这一双儿女还未定人家吧?”
乌篷船用了好些年头,连日落雨,未及缝补,竹篾篷上的裂缝像陶埙上的小孔,风在里头呜呜地吹。
薛昆玉端茶的手颤了颤:“可不,没人瞧得上。”
“老先生谦虚,这回孤见了个全,令郎令爱皆仪表堂堂,先生好福气。”江都王瞥见桌上盛着冷药渣子的药罐,换了话题,“先生的身体可好些了?”
薛昆玉摇头:“阎王来抓,逃不掉喽。”
活人看半死不活的人,想活还是想死,一目了然。
江都王徐徐道:“天无绝人之路。”
他拍了拍那个叫冯少媚的女人的肩膀,话锋一转:“听闻先夫人仙去十几年,老先生情深义重,孤佩服。不过先生缠绵病榻,身边无人照料,想必多有不便——少媚就留下来照顾老先生,派什么用尽管使唤。”
不等薛昆玉拒绝,冯少媚应了声是。
江都王起身,身侧书生打扮的青年男子给他披上缁色莲蓬衣:“夜寒露重,孤尚有政事未处理,铸刀之事老先生再考虑考虑,过两天孤再来拜访。”
薛昆玉身子不便,由薛阿乙送客。
掀帘走出船舱,太阳落下大半,头顶像扣了只鸦青色的破碗,漏出一角酡红。
葛生吆喝揽客,翠翠还守在门口,见他们出来,眼睛直勾勾黏在了书生打扮的青年身上。
她行了礼,脆生生道:“王爷、崔先生慢走。”
江都王笑着应了。
青年开口,声音温和:“薛姑娘有礼了。”
翠翠的面颊红得像天边的晚霞。
上岸走出十来步,薛阿乙回头,翠翠还站在船帮上,望眼欲穿。
他不露声色地打量书生打扮的青年。
江都王光华太盛,青年和冯少媚像江都王的影子,这是两条沉默而忠诚的狗,一不留神就教人忽略。狗带出门就得咬人,最不济也要叼块肉回去,主人从不养没用的狗。
薛阿乙开口:“不知这位是……”
江都王似才想起来:“忘了介绍,这位是孤帐下幕僚,姓崔。”
薛阿乙抱拳行礼:“见过崔先生。”
青年躬身还礼。
崔先生很年轻,二十出头的年纪,眉清目朗,笑起来嘴角有两个不深不浅的梨涡。
和公鸭嗓不同,崔先生褪去少年人的轻浮,却不失锐气,像一枚即将成熟的青杏,过早偏酸,晚了杏子要变色,在成熟前夕摘下来才最好吃。
回到船上,冯少媚不在。
薛阿乙转了一圈没见到人,翠翠指了指河边:“和葛生烧饭呢!”
雨天难生火,葛生借别家用过的火塘起灶,火星还没熄,他捏着手臂长的竹筒,鼓起腮帮子吹火。
冯少媚在杀鱼,衣袖卷到臂弯,露出两条小臂。下午新捉来的鲫鱼,在石块上活蹦乱跳,鱼头猛地被刀背拍晕,刮了鳞片,剖开灰白的肚皮,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刀成型,动作娴熟。
薛阿乙远远看了片刻,走上前:“翠翠寻你,这里我来。”
葛生应了,递去吹火筒。
天际最后一尾酡红没入地面,江都灯火辉煌,渡口再度热闹起来,无人注意河岸荒芜的角落。
薛阿乙慢慢走到冯少媚身后。
女人的脖颈上落了一绺碎发,他伸手拈起来。
剖鱼刀在冯少媚手里打了个转,倏地向后刺出,薛阿乙松开那绺头发,两指夹住刀刃。
刀尖停在鼻前一寸。
薛阿乙低下头,凑到冯少媚耳边,就着这个姿势缓缓问:“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冯少媚没有回头:“薛公子——”
薛阿乙打断:“叫我薛阿乙。”
女人不动。
声音压得极低,温热的呼吸喷上女人的耳廓:“你能告诉我什么?”
冯少媚侧头看他一眼,忽地收回剖鱼刀。刀很快,捏着刀的食指和中指被划破,薛阿乙舔了舔伤口,血腥气混着鱼腥味。
刀尖一转,挖出鱼胆和鱼鳔,冯少媚道:“皇上老了,王爷和太子不合已久,王爷需要造势。”
男人做大事,首先要起势,江都王要借的势就是一把“好刀”。薛昆玉自幼多有奇名,家道中落、身患重病,又有子女拖累,是培育这把刀最合适的器皿。
冯少媚提着鱼踏上乌篷船,木屐踩在船板上,清脆一响。裙摆因抬腿的动作岔开,露出脚踝和半截白藕似的小腿。女人在渔舟上站稳,衣摆合拢,只余下木屐里一对光裸的脚。
饭桌上多了个陌生人,多少不适。
掏空内脏的鱼躺在锅里,剁成五截,三月是鲫鱼觅食高峰,肉质厚实,鱼汤鲜美。
晚风一吹,头疼得厉害,薛阿乙食不知味。
翠翠爱吃鱼,赞不绝口:“冯姐姐厨艺真好,比酒楼做得还好吃。”
冯少媚摇头:“家里头卖鱼的,我只会烧鱼。”
翠翠好奇:“姐姐哪里人?”
“洛阳。”
翠翠眼睛一亮:“听说洛阳的牡丹花很漂亮,是真的?”
“牡丹很美。”冯少媚笑了笑,“洛阳还有许多旁的花,也很漂亮,不止牡丹,薛姑娘去了就知道。”
收了残羹冷炙,已是酉时末,没有生意,一家人打了地铺睡下。翠翠翻箱倒箧才找出一条旧棉被,白花花的棉絮露在外头,她摸出针线缝了回去。
冯少媚道了谢,接过棉被,听见翠翠小声问:“冯姐姐,崔先生可有妻室?”
她愣了愣。
回头看见一双羞涩又大胆的眼睛。
“前年订过婚,那姑娘未过门就病故了。”冯少媚想了想道,“崔先生没有妾室,也不爱去小秦淮河。”
小秦淮河两岸多是花楼。
翠翠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谢,低头逃也似的溜出门。
夜里又下起雨,雨点子噼里啪啦砸在漆黑的竹篾篷上,春雷滚滚,外头响起阵阵婴孩的啼哭声。
薛阿乙头痛欲裂,脑袋里像笔直扎了根针,快睡着时船壁突然被拍响,猛地清醒过来。
“砰砰砰!”
他掀开帘子,外头站着三个相互搀扶的醉汉。
为首的汉子腰间挂了把大刀,一张口满嘴酒气,嚷道:“船家,去小秦淮河——”
另两人满脸醉红,大着舌头揶揄:“大哥,真去找小桃姑娘?”
“老子要问问这臭娘们儿,哪来的胆子背着老子接客!”
“小桃不应怎么办?”
“不应?剁了这娘们儿!”
嗓音高亢,雨声都压下去几分。
薛昆玉浅眠,一旦被吵醒整夜再睡不着,薛阿乙立即应下,掀帘推醒冯少媚。
她睁开眼,很清醒:“什么事?”
冯少媚是江都王悬在薛家头顶的一把刀,随时斩落。三千两黄金做饵,来揭悬赏榜的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他们淹死,薛阿乙不会让她离开视线。
他把冯少媚拽起来:“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