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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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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间,一声乌啼,惊回千里梦。
薛阿乙一个鲤鱼打挺,猛地从床上坐起。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冷汗浸透里衣,粗麻布黏糊糊地吸在后背上。睁眼后几个弹指的功夫,噩梦忘了个七七八八,只记得波光潋滟的湖水,淅沥缠绵的雨,和湖面上摇曳的乌篷船。
船舷上站着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小厮打扮,朝站在岸边的女人恭敬道:“谢夫人,该走了。”
女人很年轻,穿着一件簇新的藤色深衣。
她娇俏一笑:“来啦。”
薛阿乙伸手撑住额头,闭了闭眼,深呼吸一口气。抹了把冷汗,点起白烛,穿上鞋,下床走到窗边。方才做过的梦已像红帐里女人的吴侬软语,云消雨散。
脑袋一团混沌,摸到冰冷的刀鞘,一股凉气从掌心哧溜蹿至全身。薛阿乙这才清醒过来。
昨夜下了场雨,崭新的风和草香扑面而来。
屋外的海棠花依旧在摇曳。
天蒙蒙亮。
下楼朝老掌柜讨吃食,端上来的是红椒酿肉,辣椒色的红肉,玲珑透亮。薛阿乙不吃辣,也没在意,囫囵吞下去,一把抄起手边的茶壶,对上壶嘴咕咚咚猛灌。一时不查,被茶沫子呛得剧烈咳嗽,涨红了脸。
辣味儿像老人拔火罐祛寒,初时不觉厉害,愈久弥辣,愈辣愈麻,活脱脱剐去人一身老皮。
出门前被老掌柜叫住:“杀客朝生暮死,最记仇,女人又添了锱铢必争的毛病。要么别招惹,招惹上就一刀宰了,留那女人的命就是纵虎归山。”
红椒酿肉是湘菜。与怀老爷子有过节、操一把金算盘的老一辈湘西武人,掰指算来不过一人——曾经名动江湖、后败在怀无涯剑下的金鸿飞,江湖人称“鬼手金算子”。金鸿飞落败后销声匿迹,再无传闻。
昨夜女人泄了杀气,老|江湖一眼就能看破身份。
薛阿乙没接话,从袖囊里取出一卷宣纸,在桌案上摊开:“掌柜可见过此人?”
这是一幅画像,画上的男人络腮胡须,满脸横肉,张眉努目,能充一尊惊得小儿啼哭的夜叉像。
十分醒目的相貌,很难忘记。
金鸿飞上下打量薛阿乙几眼,收了碗筷,用旧抹布仔细擦干净桌面。回到柜台前,翻开账本,对着窗口拨算盘:“老夫看走了眼,原来是个走镖的。”
“私镖,”薛阿乙抹了抹嘴巴,“随手接的活。”
算珠噼啪响。
金鸿飞道:“人我见过,姓陈。两个月前刚来白水镇,带着妻子和一双儿女,住在石板桥过去第五间宅子。”朝屋外抬了抬下巴,“喏,沿着门口这条路往北走几步就是石板桥。”
算珠碰撞声停下。
金鸿飞从一枚洗得泛白的荷包里掏出旱烟丝,捏成一小团,扔进烟斗。就着昨夜烧剩的火星子点着烟丝,凑在烟嘴上吸了口:“人已经死了。”
宣州泾县产出的纸绵软细白,不易蛀蚀,经久不变,最适宜用作画纸。画像微微泛黄,有些时日了。雇主是个女人,打听到老情人拖家带口搬到白水镇,心生不忿,找了掮客托人走趟私镖,把画像物归原主。
掮客说,女人加了五两银子要镖师在白水镇留三日。三日内,倘若画像上的男人有话传达,务必带到。女人的心肠很软也很硬,软的时候像一滩水,任人揉扁搓圆,硬的时候像块铁石,谁也掰不开这颗心。
薛阿乙抚平宣纸上的皱褶:“怎么死的?”
拨算盘的声音重新响起。
“你来晚了,前天刚没的。”金鸿飞翻了页账本,哗啦一声,“一家四口全死了,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衙门说是山上流窜的匪徒谋财害命。”
“流匪只杀了一家人?”
金鸿飞捧起账本对着稀薄的阳光,眯着眼往账本上的墨字凑:“人都没了,谁还会去计较怎么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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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很近,过了石板桥再走十来步就到。宅子不大,流匪一把火烧得彻底,里头黑咕隆咚,只剩一个焦黑光裸的屋壳子,像夜叉张开了血盆大口。
官府贴了封条,薛阿乙没进去。
他立在废墟前,取出火石和火折子,烧了那幅画像。还没过头七,就当提前给陈家烧份纸钱。
人既然死了,他明日便走,可惜多付的一日房钱。
早膳没吃多少,那碗红椒酿肉辣得舌根疼,石板桥两岸走了个来回肚子就咕咕直叫。薛阿乙随处找了个卖面的铺子,花三个铜板要了满满一大碗清汤面。
老板娘的面庞被热气熏得通红,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加两文钱一碟花生,客官要不?”
薛阿乙在长条凳上坐下,摆摆手。
“好您内!”
粗面硌嘴,胜在汤汁饱满、面条量多填肚子。正是农忙时候,食客打着赤膊哧溜哧溜面条下肚,“咣当”一声搁下海碗,扛起锄头匆匆往外走。
碗里清汤见底的时候,面摊上来了三四个系着红腰带、肌肉贲张的男人,为首中年武者背一柄三尺长的九环刀,“锵”一声掷进地面,铁环铃铃作响。
中年武者横眉怒目扫视半周,一手叉腰,一手握住刀柄,环首所系红绸随扬起的尘沙猎猎作响。他面目肃然,腰姿挺拔,身后跟着打躬作揖的小弟,像一位雄赳赳得胜归来的大将军。
九环大刀掷地有声,满席食客霎时作鸟兽散。
老板娘惊呼一声,瑟缩在柜台后。
一逃一藏十分熟练,必是惯遭打劫,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彼此都动作利索。
薛阿乙端起海碗咽下最后一口面汤,转身欲走,迟了半步,被九环刀拦住去路。
宽刃横在腰前,他抬起头。
眼神平平,从容不迫,中年武者无端生出怒气,抡起刀砍向对方笔直如杆的双腿,刀背上拴的九枚铁环此起彼落,叮铃当啷。
薛阿乙跳上桌案,刀风落空,他稳稳蹲在光溜溜的面碗前。中年武者大怒,双手握紧刀柄,抡起刀横三顺四地挥砍。刀刃煞是锋利,碗碟碎裂,桌腿凳脚削了一地,不大的面摊一片狼藉。
此人挥刀虽无章法,胜在力大,薛阿乙避过刀风,趁其招式已老、下盘不稳时,倏地扫腿绊倒。
大刀脱手而出,“锵”地一声斜插在老板娘跟前三寸地,刀面映出她青青白白的面孔。
摔了个狗啃泥,中年武者被小弟搀走,忘了九环刀,薛阿乙没有追上去。
将军败退,刀依然在。
环首所系红绸随风律动,依旧威风凛凛。
薛阿乙走过去,老板娘蜷缩成一团,眼神惊惧。
他熟悉这种眼神,恐惧中裹挟着愤怒和怨恨,却挪不动腿站起来反抗半分,怯懦到让人没兴趣同情。
薛阿乙没有看她,俯身拔起九环刀,屈指轻弹刀面,清清脆脆一响。荒山野岭里竟遗落一把好刀,沧海遗珠握在狐假虎威的匪徒手里,实在明珠蒙尘。
他提刀走出面摊。
白水镇傍北山而生,山高日头短,申时一刻已日影西斜,大片红云火一般烧过头顶的半边天。楼下起了喧闹,农人扛着锄头归家,身后跟着一串三四岁的小娃娃。牛脖子上的铃铛一晃一晃,叮铃当啷。
晚膳时再见到女人,她换了身深青色麻衣,乌发挽成圆髻,插了支绞丝铜簪,普通不过的农妇,昨日光华荡然无存。像戏楼上的花旦变脸,水袖把脸一遮一抹,底下藏着千面。
金鸿飞拎起两坛酒搁在桌上,“咚”地一响。
酒是藏了十五年的猴儿酿,金盆洗手前江湖上一位故人送的,金鸿飞到白水镇的那一日就埋在了屋前那棵老槐树下。白水镇上本也没有客栈,只有一间破破烂烂的茶铺和一间破破烂烂的酒馆,他盖了这间不大不小的客栈,十五年过去,也成了一间破破烂烂的客栈。今日突然来了兴致,扛着铲子把两坛猴儿酿从红泥土里挖了出来,竟还没被虫子毁了。
白水镇入夜早,周遭清清静静。
一老一男一女围坐在一方桌案边,烛火豆大,摇摇曳曳。
薛阿乙抓住酒坛脖子,给金鸿飞斟了碗酒,再是女人,最后是自己。他端起白瓷碗,隔着六尺宽的木桌朝金鸿飞抬了抬:“晚辈敬金老前辈。”
女人看了他一眼,跟着端起酒碗,衣袖滑至臂弯,露出藕节般的小臂。
金鸿飞一怔,乐了,没有否认。
“叮!”
三盏酒碗清脆一碰。
薛阿乙和女人都只喝了一碗酒,金鸿飞也不在意,一掌拍开朱红封泥,抱着酒坛子咕咚咚灌进去。江湖人狭路相逢,不问来处,不问前程,这是规矩。
三斗酒喝下去,金鸿飞还很清醒,收拾了残羹冷炙,挥挥手把两个后生赶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