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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拾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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捏紧的拳头被人轻轻握住,冯少媚猛然回过神,才发觉自己已经僵坐良久。
抬头撞上薛阿乙看来的眼睛,她缓缓呼出一口气,松弛紧绷的身躯,薛阿乙适时松开握住她的手。
虬髯汉咂摸咂摸嘴巴,他是个爱讲话的,尚自意犹未尽,正欲继续谈论江湖轶事,冯少媚端起笑开口打断:“你们爷儿俩可别光顾着侃大山,外面都快日上三竿,再蹉跎下去可要误了正事儿。”
虬髯汉探头往窗外瞧,“嘿哟”一声:“还真是。”
进食肆前天边尚只漏出一线曙光,这会儿鸭蛋黄似的半枚太阳已浮出地面,把天壳子照得一片黄澄澄。前阵子落黄梅雨时聚拢的蔽日乌云散了个干净,今儿天明媚得很,刺辣辣的阳光铺洒下来。
虬髯汉一迭声告罪:“瞧我这嘴碎的毛病,险些耽搁了二位的要紧事,该打该打。先前小兄弟问的什么?”不等薛阿乙答话,虬髯汉就记起来了:“药铺?”
薛阿乙应是:“赶路匆忙不慎跌了跤,去药铺抓些跌打药。”
虬髯汉扭身攀着椅背往东指:“铜雀街上就有一间陈记药铺,在双龙巷朝南百来步的马家巷里头,门前挂块鸭黄色幌子的就是,掌柜的是个老实人,不宰客。”
薛阿乙拱手:“多谢兄台指点迷津。”
这桩生意做得主宾尽欢,虬髯汉笑着摆手:“小兄弟客气了。”
薛阿乙和冯少媚走出食肆时,正撞上无涯宗四人也结账离开,冯少媚侧过半边脸,薛阿乙顺势倾过身,不动声色遮挡住女人的身形。
这趟出来为的是与人应酬,是以冯少媚没有戴上幕篱遮面,谁料远在开封都会遇上无涯宗弟子。
相安无事错开,分道扬镳。
那对外乡男女走后,虬髯汉没有离开茶肆,切糕不够饱肚皮,又叫了碗羊肉烩面。
正垂头抠弄桌案上翘起的木刺,头顶罩来一片阴影,虬髯汉还道是堂倌儿送菜上来,笑着抬起头:“小二哥,你们这儿的厨子手脚是越发麻溜了……”
看清脸一愣,竟是方才那四名无涯宗弟子去而复返。
为首的癞头胖子扶了扶挂在腰间的弯刀,拔出鞘半寸,漏出一线寒光。刀鞘挂在弯刀上点了点虬髯汉对面的两把椅子:“先前坐这儿的那两人是你朋友?”
虬髯汉盯着刀柄和刀鞘间露出的锋利刀刃,冷汗滚落在手心:“侠士说笑了,素不相识之人,机缘巧合做一桩生意罢了。”
刀刃仍半露在外面,癞头胖子回头和师兄弟对视一眼:“你可知他们的去处?”
原就是有奶便是娘的贪生之辈,虬髯汉一股脑儿吐露出来。
“喀嚓”一声收刀入鞘,不等虬髯汉松口气,又听癞头胖子问:“那女子可是个美人儿?”
虬髯汉点头。
“这就好,省得白忙活一场。”癞头胖子朝他安抚一笑,解释道,“瞧见咱们师兄弟几个就卯足劲儿把头往外撇,男的还把女的护得紧,正要逮住问上一问蹿进小巷不见影了——我倒要瞧瞧那女人生得如何国色天香。”
道理讲得拗口且破绽百出,不过是垂涎美色罢了。
虬髯汉不想不问,只一个劲儿点头附和。
待无涯宗四人走后,他瘫软在椅子里,浑身衣物被冷汗浸透,湿哒哒粘在身上。虬髯汉白着脸喘气,豆大汗珠从额头滚落,蠕动着嘴唇喃喃:“侠士……武林魁首……哈哈!什么江湖好汉,不过地痞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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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记药铺门前竹竿上挂的鸭黄色幌子很鲜亮,一眼就能望见。幌子随风猎猎作响,卷成一团又舒展开来,被风吹起又垂落。
薛阿乙从袖囊里摸出碎银,回头问冯少媚:“再来一帖金疮药应当差不多了吧?”
冯少媚应声,她的伤快好了。
薛阿乙捏着银子走进陈记药铺,虬髯汉讲的实话,掌柜给出的价钱再公道不过。抓好药,掌柜用桑皮纸包好拿给薛阿乙,他数好铜板递上去。
冯少媚没有进去,候在药铺外。
薛阿乙出来把药包递给她,冯少媚接过来和放莲花酥的油纸包一并拎在右手里。
虬髯汉算得靠谱,他们出了马家巷在铜雀街上朝北走百来步,果真瞧见有卖酒老叟在巷口吆喝。薛阿乙上前一问,此地正是双龙巷。
数到第三栋屋子,是座一进的四合小院。
冯少媚上前拎起铜铸兽面门环朝下扣了扣,发出两声清脆的敲击声。不多时里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门上敞开条缝隙,露出半张容色明艳的年轻女子面庞。
她和冯少媚对上视线,二女皆是一愣。
使力推开厚重的门扇,明艳女子示意冯少媚和薛阿乙进来:“来送那柄九环刀的?怎么来的这般迟,我都翘首以盼好几日了,还道是路上出了事。”
明艳女子和冯少媚年龄相仿,同为王府死士,早两年被江都王遣来开封以便与张家互通有无,这座宅子正是张家给她安排的住处。
冯少媚跟着走进院落:“是出了变故,太子遣人追杀,是以耽搁了些时日。”
“消息泄露了?”明艳女子一惊,立时转过弯来,“王爷身边埋了太子的耳目。”
此处不是谈话的地方,明艳女子打住不再多言,领着冯少媚和薛阿乙穿过院落往正房去。
只见一名穿藏蓝儒衫的干瘦老叟在堂上正襟危坐,闻声站起来,不卑不亢躬身行礼:“吴某见过江都王爷驾前二位义士。”
明艳女子向冯少媚和薛阿乙介绍:“这位是张府吴管事,受张丞相之命前来接应九环刀。”
薛阿乙弯腰把背上刀匣搁落在地,捧出九环刀交给吴管事。
寒暄过几句,吴管事回张府通报。
听见门扇重重合上之声,冯少媚这才朝明艳女子露出笑:“杏儿,没成想竟会在这儿碰见你,好一段时日未闻音信,还道是到黄泉底下享福去了。”
他乡遇故知,自来是一桩欢喜事。
霍杏儿垮下先前端起的庄重神情,朝冯少媚翻了个白眼:“就你最会埋汰我,哪像你是得王爷垂青爱护的下属,咱们这等小卒子自是哪里缺哪里搬。”
思及虬髯汉所说无涯宗近况,冯少媚面上笑意淡下来。
二女曾同吃同住四年之久,霍杏儿对她再熟悉不过,立时觉察到异样。
乌亮眼珠打了个转,朝静坐一旁未搅扰她们的薛阿乙抛了个媚眼儿:“这位就是薛公子吧,小女子霍氏杏儿,早闻公子一表人才,如今一瞧果真好生俊俏。”
霍杏儿是五官艳丽那一挂的,瓜子脸,狐媚眼,爱说爱笑的活泼女子,举手投足、眼波流转之间恁地摇曳出顾盼生辉的情态,任谁瞧了都忍不住要赞一声:好个活色生香的美人。
她的美和冯少媚的美截然不同,好比同一棵树上长出的两根南辕北辙的枝桠。后者乍看寡淡如水,瞧久了这副眉眼便如品酒,愈久弥香;前者则叫人惊其美艳,白纸上的一笔浓彩重墨,嫣红姹紫中最最打眼的那一枝富贵花。
薛阿乙自然也亮眼一时,同霍杏儿见过礼:“不敢当,不过一介粗莽武夫,霍姑娘唤某薛大郎便是。”
“真真是个谦逊人儿,谁人不知薛大郎一入王爷麾下便立下大功,风头无两。”吹捧一句,霍杏儿假模假样赔罪,“同袍一场,原该好好给薛大郎接风洗尘,先前光顾紧着九环刀一事,怠慢之处还望见谅,杏儿这就给薛大郎泡茶去。”
自来只有男人谈天女人凑热闹的份,没有女人闲话男人跟着一块儿嘴碎的道理,这是嫌他碍眼了。
霍杏儿扭身作势欲拿案上茶壶,薛阿乙忙叫住她:“薛某有手有脚之人,怎敢劳烦霍姑娘。”
言罢不等她回话,起身径自往后厨去了。
霍杏儿掩唇吃吃笑:“倒是个识趣的男人。”
她把冯少媚拉到庭院里头,在石桌旁坐下。院子里种一棵老槐树并好些花草,早夏是开花的好时节,几株栀子树长势正好,盛放的洁白小花满满挤成簇簇花团,星星点点缀在葱茏枝叶上。
霍杏儿没有继续先前叫冯少媚没了笑的话题,转而另起话头:“两年不见你倒是变了不少,方才初初一瞧给我愣着了。”
冯少媚下意识抬手摸一摸自己的脸:“有吗?”
霍杏儿“扑哧”一笑:“讲的自然不是相貌,是给人的感受。”
冯少媚自个儿也觉得这动作透着傻气,跟着笑起来,放下手搁在膝盖上:“怎么讲?”
“咱们在王府习武时的教头不是讲过:你冯氏不知打哪儿养出来的菩萨性子,好容易练成能杀人的好把式,手里握着刀,心中却没有半分锐气。”霍杏儿把茶壶从正房带出来,泡过干栀子花的茶水从壶嘴里流淌出来,“而今一瞧,这下好了,甭说锐气,整个儿一混吃等死的。”
冯少媚接过递来的茶盏,小呷一口:“王爷都把我送人做妾了,还有什么盼头。”
霍杏儿斟茶的手一顿,诧异抬头。
这场嫁娶的前因后果冯少媚琢磨了好些日子,至今回想仍抑不住发笑:“王爷命我刺杀怀无涯,转头又和找上门来的苏傲打得火热,江都王府和无涯宗眨眼成了一条绳上的蚱蜢。苏傲铁了心要给师父报仇,王爷又缺不得他的相助,而今这局面成了有他没我、有我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