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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拾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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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篷小船离开彭城沿江北上,舟行八日到宿州,再行六日到亳州,又行七日到开封。日子跟转起的磨盘一般圈圈滚过,两岸此花开过彼花谢,景致变过再变。耳中吴侬软语渐少,离洛阳越近满口官话的赶路人越发多起来,不比南方话软糯腻人,语调子硬梆梆来硬梆梆去。
原不必耽搁这么久,为甩脱太子追杀只得在河道间绕弯打转,平白废去好些功夫。所幸并未再生变故,一路行来尚算安稳,没有刺客追上来。
到得开封已是六月伊始,黄梅雨歇,春走夏至。
开封是块宝地,中土腹地黄河之滨,六朝起落兴衰尽归于一片土壤。
幼时薛阿乙在学堂读书时听夫子讲,古时郑庄公取“启拓封疆”之意,定名启封,后为避讳皇帝名讳,更名为开封。皇权浩浩,今时皇帝凌驾古时王公,沧海桑田、白云苍狗,开封早不再是帝都。
葛生撑船靠岸,此地渡口和瓜州渡口一般无二的车水马龙、熙熙攘攘。
冯少媚提上木屐掀帘出来,薛阿乙已经在外头候着了:“张家接应之人在何处?”
“张家架子大,要我们寻上去,王爷同我说人在铜雀街双龙巷第三间屋子。”冯少媚弯腰把木屐平放在船板上,曲腿伸足进去,“我没到过开封,你可识得路?”
薛阿乙摇头,他从前走镖时虽走南闯北,开封离江都太远,没接过这一带的生意。
人生地不熟有如瞎子过河,跌脚绊手,两人一同下船来排摸打听。
正值宵禁刚解,天蒙蒙亮,燕雀离巢,渔家撑船往远方去,岸上人畜汲汲忙忙。动中越显静,河岸前蹲着个赤膊穿石绿马甲的虬髯汉,四十上下的年纪,手中捧碗黑糊糊的胡辣汤,慢悠悠吸溜粉条。
薛阿乙和冯少媚对视一眼,走上前拍拍虬髯汉的臂膀,等对方抬头露出满脸笑:“小弟携妻从南边来,早闻开封富庶,来投奔表亲做点小本生意,这会儿正浑然摸不着头脑,兄台可是此地的‘包打听’?”
“包打听”是桩走遍天下哪儿都不会缺的营生,乡里人耳熟能详的讯息,于初来乍到者却是金玉良言。有买就有卖,这门生意历来红火,可惜时断时续,专做这项营生没法养家糊口,是以当“包打听”的多半斗鸡走狗之辈,闲来赚两个铜子儿。
虬髯汉捧着胡辣汤上下打量这一对男女。
冯少媚对上揣度的目光,未语人先笑:“大哥要不是‘包打听’也无妨,就当多交个朋友——”她扬手一指近处食肆,“奔忙一路饥肠辘辘,咱们进去聊?”
男人对上女人笑总要软和几分,虬髯汉点了头:“多谢妹儿,这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仰头咽下最后一点汤沫子,抹抹嘴巴,虬髯汉把陶碗递还给卖胡辣汤的老头儿,扎起双手跟着这对外乡男女走。进了食肆,虬髯汉当先喊堂倌儿,倒也不宰客,只叫了笼江米切糕。
呷一口堂倌送上来的茶水,费点口舌功夫就白赚份点心钱,虬髯汉脸上的笑实心许多:“二位想知道什么?不敢说真的包打听,九成九总是门儿清的。”
薛阿乙不着急探问,把背上的刀匣放下来搁在脚边,唤住小二:“我家娘子喜甜,可有味甜的肴菜?”
“客官瞧三鲜莲花酥如何?”堂倌儿笑着应道,“咱们开封最最有名儿的一道糕点,保管尊夫人满意!”
薛阿乙颔首:“来一份。”
临行前江都王派人送来足斤足两的盘缠,一来笼络人心,二来抚慰薛家兄妹丧父之痛。是以薛阿乙手头难得宽裕,足够路上嚼用,甚而还能打两趟牙祭。穷困有穷困时的活法,囊中富余有囊中富余时的活法,他不是那等穷怕了的吝啬之辈。
虬髯汉打趣:“瞧不出来,小兄弟还是个痴情种。”
冯少媚端起喜眉笑目:“大哥可别埋汰咱,再玩笑小妹可就不依了。”
薛阿乙顺着话头接下去:“路上颠簸,我家娘子累得不轻,小弟瞧着实在心疼,还望兄台指点一二,省得再多波折。”
话说得客气,虬髯汉拍着胸脯应承:“只管开口,包小兄弟满意。”
再寒暄过三两句,薛阿乙这才问道:“小弟表亲家住铜雀街双龙巷,兄台可知怎么走?”
“离这儿不远,”虬髯汉抬臂往外指,“向东三条街,再往西走两条街就是铜雀街,铜雀街是南北朝向,往北走不了几步,有个卖酒老汉的巷口便是双龙巷。”
答得详尽,薛阿乙道了声谢,再度开口:“左近可有药铺……”
食肆门前忽然响起浑厚响亮的呼喝声,四名腿脚缠着绑布、江湖人打扮的大汉阔步走进来:“小二哥,灌汤包子、糖醋软溜鱼焙面各来四份,再来半只桶子鸡,两斤烧刀子。”
堂倌儿迎客进来:“好您内!”
四人在食肆另一头落座,虬髯汉眯眼打量了会儿,忽而一拍大腿:“我说怎的这么眼熟,这不是无涯宗的诸位大侠嘛!”
薛阿乙漫不经意往那儿觑了一眼,随口搭腔:“新起势的武林门派?倒不曾耳闻。”
“小兄弟也知晓江湖事?”碰上同道中人,虬髯汉的语气越发热络,“小兄弟赶路着急怕是没来得及打听近来武林局势,这无涯宗说新不新、说旧也不旧——新瓶装陈酒,正是大名鼎鼎的怀家一干弟子。”
薛阿乙一诧,和冯少媚交换了个眼神。
冯少媚不露声色摇了摇头,她也不知苏傲带领怀家弟子投靠江都王后如何安置。
这时堂倌端菜上桌来,左手托着切成方块的江米切糕,里头镶着五六枚拇指大的蜜枣,面上浇了山楂和桂花煮成的蜜汁,清甜香气扑面而来。堂倌儿右手端着三鲜莲花酥,盘里摆了六块点心,参差交叠成一圈,形如含苞初放的莲花。
虬髯汉拿木勺拨开铺在切糕上的碎桂花,连蜜枣擓了一勺下来送进嘴,三两口吞咽下肚,继续方才的话题:“早先怀无涯还活着时,不愿开宗立派,顶着怀家之名行宗派之实,桃李满天下。他江湖老腕儿,翻手为云覆手雨,没人能撼动,自也无人追究。
“如今人都没了,怀老爷子膝下又仅有一女,且二十年前便夭折了,说句不中听的,怀家门早绝了户。一众弟子既不姓怀又不是怀家家奴,正儿八经拜过师的,谁乐意再顶着‘怀家弟子’的名头。大弟子苏傲做了掌门,自然琢磨着改头换面,不然这辈子风里来雨里去,到头来却是为死人门户做嫁妆,这叫什么事儿?也怪不得人苏傲,怀老爷子当年这事儿,本就做得不公道,小兄弟你说是也不是?”
未曾拜师学艺,里头门道薛阿乙倒真是不清楚,闻言点头:“是这个理。”
冯少媚没有插话,安静在一旁用点心。三鲜莲花酥尝来满口芳香、酥松酸甜,不愧为开封有名的糕点,美中不足的是枣泥馅儿有些发酸,稍稍有碍口感。
虬髯汉呷了口茶润润喉,接着道:“苏傲算得有良心了,改头换面也不忘授业恩师,二十来日前昭告武林:以恩师之名立宗,江都北山是恩师埋骨之地,不敢造次,是以举宗迁至汝阳麓山。这两日刚巧途径开封,无涯宗来去轰轰烈烈,左近没人不晓得这桩新鲜事儿。”
“麓山……”薛阿乙想了想,“这不是在皇城脚跟下?”
“不错。”虬髯汉道,“无涯宗刚刚立派,前身怀家是江湖上说一不二的门庭,虽说如今顶梁柱子倒了,就算死撑也得撑住武林魁首的名号。人走茶凉啊,墙倒众人推,多少人盼着苏傲出事,就望他行差踏错,一跤从云端跌进泥里。要我说苏傲何必急着去争那口气,踏踏实实夯实底子有何不好,讲不准一二十年后无涯宗便能青出于蓝胜于蓝?”
自然是不成的,苏傲要能通透这个道理,就不会使尽浑身解数也要把无涯宗拽回江湖巅顶。树活皮人活脸,怕只怕到头来里子面子全没了。
冯少媚用完一块莲花酥,拿帕子擦净手指,把瓷盘推到薛阿乙面前,示意他尝一尝。
薛阿乙捏起块糕点咬了口,待嘴里清静了道:“前些日子小弟碰巧撞见苏傲命门下弟子在街口摆擂,照兄台的说法现今怀家……无涯宗朝不保夕,如此说来是守擂弟子输了,没能震慑住旁人?”
“那倒没有,苏傲那小弟子谢添当得赞一声‘江湖新秀’,当真在擂台上守住了十日,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成就,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谈吐间虬髯汉囫囵扒完切糕,抹一抹嘴巴道,“可还不够,单单这点本钱不够无涯宗回到怀家原先的地位上,当年怀无涯在武林魁首那位上霸占了有多久,如今江湖中人就有多想把他的徒子徒孙打成不如鸡的落毛凤凰。”
薛阿乙吃了块糕点就不再动,加上先前冯少媚用的两块,瓷盘里还剩三块莲花酥。冯少媚招呼堂倌儿用油纸好生包起来,拿回去给翠翠尝鲜。
“苏傲还在重金悬赏当初刺杀怀老爷子的女刺客,传闻那女子盗走了怀老爷子藏于房中的毕生绝学。”冯少媚动作一滞,偏头见虬髯汉侃侃而谈,缓缓垂下眼帘,“就这剐地皮的阵仗要能捉到早成了,怀老爷子去了都四个月了,我瞧着悬。”
“这会儿又举宗迁至洛阳城外,”虬髯汉不解道,“也不知为了什么。”
——自然是为了助江都王夺嫡。
堂倌儿送上拿细绳扎好的油纸包,冯少媚接在手里,不自觉把手指拽紧,粗粝的线绳勒得生疼。
苏傲这般倾囊相助,非她所料。当初江都王命冯少媚刺杀怀无涯一事并非瞒得密不透风,且而今成了同僚,终有一日纸包不住火。不知得悉恩师正是江都王遣人杀害,苏傲当作何反应。
区区江湖人插足皇子倾轧,朝野间早有微词,如今有手腕庇护偌大无涯宗的皇子只有太子和江都王。苏傲已经背弃太子,绝不会再同江都王撕破脸,到时杀师之仇又要由谁来经受?
不能向执刃之人报仇,那就只能折断杀人的那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