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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拾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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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都王在练功,练的是形意刀。形意刀脱胎自形意拳,刀法比拳法好看,他挑漂亮的学。父皇爱看他耍刀,离开洛阳后懈怠了,前阵子戏园遇刺、劫后余生,记起把这身功夫捡回来。
形意门中有这样的说法,刀刃叫天,刀背叫地,刀把叫亲。
《礼记》里讲:“孝子不服暗,不登危,惧辱亲也。父母存,不许友以死。”意思是双亲健在,孝子不跟人结怨,莫要许诺为朋友报仇、卖命,恐祸延父母。
因此刀把是亲,不可随意乱挥,一旦见血,须找好退路。
江都王练完一套刀法,叫水沐浴。
薛阿乙候在演武厅。
只听佩环交错声叮琅当琅,正主未至,先走来一位艳装丽人。眉眼有些熟悉,正是前些日子嫁给江都王做妾的赵娥英。
她欠身:“妾身见过少侠。”
走江湖的人直觉很准,他觉得这个女人很危险。台上的赵娥英像有线牵着看戏人,手一紧,看戏人就哭,手一松,看戏人就笑。江都王娶这样一个女人,胆量委实大。
江都王换了件程子衣,靠在椅背上,赵娥英拿帕子伺候他擦干湿发。
薛阿乙背上一副尺宽刀匣,匣中两柄好刀,刀尖刀柄呈阴阳相反摆放。他从中取出柄三尺长的柳叶刀,刀身正面饰错金云纹,反面雕飞天游龙,正是薛昆玉应江都王要求、不日前方制成的宝刀。
薛阿乙双手捧刀献上:“家父幸不辱命,请王爷过目。”
江都王抽出刀鞘翻来覆去看过一遍,毫无瑕疵,大为满意,探身问:“宝刀可有名字?”
薛阿乙道:“名曰无双。”
“骄龙游天,绝世无双。”江都王稍一琢磨,赞道,“好名儿!”
应酬过几句,气氛正好,薛阿乙再献上九环刀。公鸭嗓既已知道烫手山芋在他手中,众所周知亦不远矣,退而结网,总好过坐以待毙。
——打狗也要看主人。
江都王听过来龙去脉,接过九环刀,向天一挥。他眼里既有落毛凤凰的世故,又有心高气傲的天真:“这就是那把藏着太子罪证的刀?”
兄弟阋墙,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还没坐上龙椅就私吞朝廷拨款,交到皇帝手里,太子再无翻身之日。
成败之机,在此一举。
江都王放下九环刀:“给你十日时间料理家事,十日后启程送九环刀去开封,到了开封自有人接应。”
开封由江都王妃张氏的母族把持,再稳妥不过,只要能将密信送进洛阳呈上朝堂,太子的死期就到了。
薛阿乙迟疑道:“小子身怀九环刀之事险些叫人察觉,唯恐泄密,刀上见了血……”
江都王招来书童,命人去善后。
薛阿乙抱拳谢恩。
驴拉磨的时候,要拿一根胡萝卜悬在驴嘴前,所求之物近在眼前,驴才跑得快。
江都王摆手:“你这回可是立下大功,到了开封不必再回来,直接北上洛阳。孤不日出发去洛阳贺父皇大寿,崔先生随侍在侧,令妹一到洛阳,他们就可以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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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阿乙把盘下的三条船卖了两条,只留下最宽敞的乌篷船。薛昆玉经不住车马颠簸,去洛阳走水路。
收拾完翠翠的嫁妆和家当,薛家几代人在江都活了上百年,临到头来装不满小小乌篷船。十日之期一晃就到,夜里就要出发去洛阳。
午膳难得丰盛,三菜一汤,荤素俱全。
不等收拾碗筷,薛昆玉抱出一坛酒抬上桌案,从碗柜里拿出四只陶碗,一字儿排开。拍开泥封,一手托住酒坛底部,一手抓着酒坛脖子,红褐色的酒液淌出来。
薛家祖上是绍兴人,绍兴有这样的习俗:家里生了女儿,到满月的时候,要选一坛酒埋在地下,待女儿出嫁时挖出来招待亲朋,酒由此得名“女儿红”。
翠翠满月时,薛昆玉在薛家老宅埋的酒,没多久家道中落。十来年过去,宅子几经易手,现在的住户姓甚名甚都不知道。
这一坛女儿红是白天让葛生买来的。
薛昆玉端起酒碗,一只一只摆在自己、薛阿乙、冯少媚和葛生面前。
按照绍兴的老规矩,从坛中舀出的头几碗酒,要分别给女孩儿最亲近的几个人,祈盼亲朋长寿安康,家运昌盛。
船外照常响起艄公的吆喝,汩汩的水流声传进来,风吹进破了洞的竹篾帘子,混杂着鱼腥味。
薛昆玉开口:“我没什么能给你们的,就当是我这个做爹的一点心意。”
他高举陶碗:“来。”
翠翠脸红扑扑的,眼睛像坛子里的酒。
依照江都的习俗,她十岁开始绣嫁衣:红娟衫、绣花红袍、披肩霞帔、红缎绣花鞋。项圈要拿足金打,翠翠花掉攒到大的积蓄。
到洛阳去一千六百里路,翠翠从没有离开过江都。她觉得自己像去和亲的公主,背井离乡、跋山涉水才能嫁给心上人。
离开故土总是教人惆怅的,但对年轻人来说,那是翻了篇崭新的生活。
薛昆玉举碗停在桌案上方,另三只陶碗聚拢过去,如开得正艳的花收起骨朵儿:
“叮!”
薛阿乙仰头饮尽,搁下陶碗:“你们喝,我还有事。”卖船时有买主没凑够银子,再没有旁人光顾生意,薛阿乙许他赊账几日。
掀帘出去,吹散了一身酒味。
讨到债,路过闹市,有官差骑着高头大马“得地得地”走来。背后跟着三辆囚车,囚犯的脖子和手上套着沉重的木枷,披头散发。
薛阿乙向看热闹的人打听:“他们犯了什么事?”
车轮“轱辘辘”碾过路面,犯人垂头跪坐在囚车里,瞧不清面容,身上的锁链哗啦作响。
一旁书生打扮的男人道:“小兄弟可听说瓜州渡口漂来三具浮尸?这不,逮着凶手了,官府说是江湖仇杀,判了斩立决。”
薛阿乙一愣,人是他同冯少媚杀的,这是冤案。
人群跟着囚车挪动到刑场。
官差把三名犯人压上台,刽子手已经提大刀候着了。犯人被按住脑袋跪坐在地,监斩官一声令下,刽子手挥刀斩落,刀尖高高扬起,亮得刺眼。
三颗头颅骨碌碌滚下台,鲜血填满青石板间的缝隙。
周遭的百姓发出欢呼。
薛阿乙退出人群,转身往渡口走。
在东关街被人拦住,来者其貌不扬,戴一顶瓜皮小帽,小厮打扮,朝身后的茶楼摆了个“有请”的姿势:“薛大郎,我家老爷想见你。”
二楼窗扉大开,看不见人。
薛阿乙跟着小厮走进茶楼,这会儿茶客都去看刑场斩首的热闹,一室桌椅空荡得很。走上二楼,窗边坐着一位穿白衫的中年儒生,三十七八,鬓角斑白,正是公鸭嗓的父亲。
中年丧子,人清瘦许多。
中年儒生掀开倒扣在案上的茶盏,拎起茶壶斟满:“这儿没什么好茶,将就着喝。”
薛阿乙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
接过茶盏抿了口,确实不好喝。同江都王那的比,好比凤凰见锦鸡。
中年儒生抽出一块藕荷色帕子,慢慢擦干净手,看向窗外:“江都王爷势大,我惹不起,孩儿的仇却不能不报。”
薛阿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薛昆玉和冯少媚出现在视线里,他这才发现茶楼对面是薛家刀铺的旧址。夜里就要离开江都,兴许再也不回来,人愈老愈念旧,薛昆玉最后来瞧一眼。
街边有个盲眼老头正在拉二胡,右手持弓划过雪白的蚕丝弦,拉的是《赛马》。
琴声激越昂扬。
薛阿乙猛地站起来,却觉四肢发软,他低头看向还冒着热气的粗茶,里边下了药。
中年儒生慢条斯理地把帕子叠了四叠:“我不杀你,逝者已逝,活着的人要继续活下去,我还不想这么早入土。令妹的亲事有王爷首肯,我不动她,算来算去,最不要紧的只有令尊了。”
宝刀打成,薛昆玉已经物尽其用。
盲眼老头陶醉地摇头晃脑,弹拨丝弦:
“咚咚!”
东关街两边的小巷忽然涌出二三十刺客,天上艳阳高照、晴空万里,出鞘的青铜剑铮亮铮亮。冯少媚把薛昆玉拉到身后,手握剖鱼刀,守在前面。
刺客功夫平平,胜在人多势众。
冯少媚抬腿踢翻路边果农的木板车,红苹果骨碌碌滚在地上,被人一脚踩碎。“咄咄咄”几声响,车底冒出六七截剑尖,像碎裂的南海珠子。
刚喘一口气,又有六七柄青铜剑从四面八方袭来。
冯少媚自保不难,当刺客最要紧的是在杀人后全身而退,可背后还有一位羸弱老人。破坏总比守护容易,她懂得如何杀人,却不会救人。
刀剑相交,发出清脆的响声。
拉二胡的盲眼老头浑身一抖,琴声戛然而止。
恶虎还怕群狼,双拳难敌四手,冯少媚叫人一剑捅进腹部,她捂着肚子跪倒在地。刺客把薛昆玉拖过来,利刃切进皮肉,一剑斩下头颅。
像没了壳的老蚌,被掰开肉挖出珍珠。
中年儒生接过小厮新呈上的热茶,轻吹滚烫的水面,泛起涟漪,他呷了口:“我还有事,先走了,江都王爷羽翼渐丰、如日中天,祝薛大郎前程似锦。”
搁下茶盏,他起身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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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少媚醒来时,天已经黑透。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像有尖刀劈开喉咙。旁边递来一只盛满清水的陶碗,她顾不上看是谁,就着来人的手饮尽。
夜晚静悄悄,能清楚听见二人的呼吸声。
薛阿乙问:“还要吗?”
“嗯。”
他起身走到桌案边,拎起茶壶倒满,水流从壶嘴跌入陶碗,发出“哗啦”的响声。
冯少媚靠着迎枕慢慢坐起来,身下传来熟悉的颠簸,已经在乌篷船上了。腰腹缠着白布,伤口上过药,零星渗出血丝,火辣辣的疼。
榻边端正摆着剖鱼刀,被人清洗过。
白蜡烛烧了半夜,只余下小半截,棉花状的烛泪堆积在烛台底部,灯芯露在外面,火光忽明忽暗、闪烁不定。薛阿乙把碗递给冯少媚,从抽屉里翻出剪子,把多余的灯芯剪断。
“咔嚓!”
烛光一下子明亮起来。
引来飞蛾,围着蜡烛转,放大数倍的影子映在竹篾棚上,满眼都是煽动的翅膀。
冯少媚喝过水,失血的脸红润一些:“还走吗?”
薛阿乙掀帘出去:“走。”
他俯身拾起扔在一边的竹篙,往水石上一撞。竹篙破开水面,乌篷船缓缓离开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