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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拾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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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道是: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江都下过几场雨,小满已过、芒种初候,转眼到五月。这时节多了样新鲜生意,专门给来不及收麦子的农户割麦子,管做这档子事的叫“麦客”。
农忙时过河客锐减,薛阿乙也去做麦客。
在薛昆玉的刀匣里找出把镰刀,刀身如一弯月牙,从前薛家刀铺卖得最好的就是这。普天下仗剑天涯者少,面朝黄土者众。
薛阿乙一脚踩进麦田,惊起好些螳螂。
深秋螳螂生子于田野,一壳百子,至此时破壳而出。薛阿乙捏住一只,拿到眼前,小螳螂的前肢挣扎不停,像将军挥舞手中的大刀。
薛阿乙和公鸭嗓约定每隔十五日在东关街墙角见面,离上一回刚好半个月。他割完小半亩田地,接过农户递来的铜钱串儿,扒了挂在裤腿的草虫,扛起镰刀往东关街去。
割刀短褐,蓑衣斗笠,农忙时路上泰半如此打扮,毫不扎眼。
街口摆一擂台,看客堵塞住,寸步难行。
离约好的时间还有空余,公鸭嗓行事不周密,多半迟到,薛阿乙难得起了看热闹的闲心思。
好容易挤到前排——
只听鼓声“咚咚咚”地响起!
擂台不像临时搭的,足有十丈宽,正中摆一五人宽的大鼓,鼓面龙飞凤舞写一个鲜红的“武”字。右侧摆着兵器架子,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器俱全。
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
鼓手浓眉大眼,腰上扎着鲜红的腰带,腕上缠了绑布,一身江湖人打扮。他把鼓槌扔到一边,阔步走到擂台中央,扬声道:“老祖宗怀无涯仙逝,近来江湖上有许多朋友认为怀家才不配位——”
擂台外围了上百人,闹哄哄一片,鼓手的声音振聋发聩,竟叫里外都听得清清楚楚。人天性崇拜强者,霎时像口中衔石的乌鸦,静得叫人发怵。
他朝南边的北山遥遥抱拳:“咱们新任的掌门,老祖宗的开山大弟子苏傲苏掌门知晓了诸位的想法,命弟子在此地摆擂十日,每日派一位怀家弟子守擂。不伤人,只为同道切磋,但凡怀家有一位弟子输了,自此武林枭首换了人做,怀家再不作任何争抢。”
台下一片哗然。
鼓手不管众人反应,径自请出第一位守擂之人:“今日守擂的是苏掌门的关门弟子。”
朝上台的少年郎抱拳行礼:“谢师弟。”
正是领薛家兄妹去戏园子的谢添。
看客见来的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半大少年,不由轻视几分。怀家在武林中颇负盛名,上台打擂的第一人不论胜负,都值得自夸,不多时人群里走出一个膀大腰粗的汉子。
没去拿擂台上摆的兵器,背着柄一人高的重剑走上台阶,整个儿擂台都跟着颤了颤。
站到谢添跟前,台下响起哄笑。
谢添还没有长开,身高不过六尺三,加之体格偏瘦,在八尺大汉面前竟如一对父子。
汉子抱拳行礼:“在下金龙帮周山岳。”
谢添还礼:“我叫谢添。”
周山岳取下背上的重剑,两腿岔开,深呼吸。正要摆出起手的架势,忽听对面的半大少年开口:“周大哥,要不要打个赌?”
周山岳一愣。
谢添向他伸出自己的右手:“剑出手收,砍到就算周大哥赢,如何?”
少年郎的手上没有伤疤,指甲缝里都是干净的,拇指和食指关节处有一层薄茧,这是一双没有经历过生死拼杀、握刀不算太久的手。
周山岳点头答应,抡起重剑。
鼓手走到巨大的鼓面前,高举双手里握的鼓槌,重重敲在“武”字那一竖弯钩上:
“咚!”
剑挥落,砸在擂台上。
谢添扬起完好无缺的右手,原地打了个转,给所有人看仔细。
擂台下一片寂静,三息过后,欢呼声响彻整条东关街,像锅里的水忽然烧开、沸腾起来。
薛阿乙没有看下去,挤出人群。
墙那头公鸭嗓已经到了,那块松动的青砖被抽走,嘶哑难听的声音从方正的空隙里传过来:“薛兄难得来迟,去看怀家的热闹了?”
薛阿乙应了声:“怀家已经衰败至此?”
怀无涯还在时,何须众目睽睽之下摆擂台以自证实力?怀老爷子在武林中地位超然,振臂一呼就有众多江湖人呼啦啦聚过去。
“怀无涯是那根顶梁柱,没了,自然大厦将倾。”公鸭嗓讥笑,“生前唯恐门下弟子青出于蓝胜于蓝,揪住权柄和独门武功不放——他这辈子活痛快了,教后辈子孙来担这份恶果。挑的继承人也不如何,苏傲本事不怎样,野心倒和当师父的一般大。”
薛阿乙想起在戏园时苏傲和江都王相谈甚欢:“跟了江都王?”
“不错。”公鸭嗓道,“怀无涯跟了太子殿下,结果身败名裂,苏傲干脆把主子换成太子的对头,这是忙不急叫怀家这栋危楼塌得再快些?”不是谁都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薛阿乙蹙眉:“他图什么?”
公鸭嗓的消息没那么灵通:“谁知道。”
薛阿乙脑中灵光一现:倘若说有什么值得苏傲图谋,且江都王手中有、而太子没有的,现成就有一样——
杀害他师父的凶手。
他话锋一转:“这趟来可有新活儿?”
“有。”墙那头精神起来,“薛兄,可记得前次跟你提过的那把藏了要紧密信的刀?可算叫我找着人!匪徒头子拎不清事,才记起两重关键:一则那是一柄九环刀,二则拿走刀的人是位独眼刀客,瞎了左眼。”
公鸭嗓啐了口:“这事实在窝心——薛兄有所不知,小弟到江都时曾和艄公起冲突,后来当家的赶到,手里拿的正是把九环刀,偏巧左眼也是瞎的!”
讲到要紧处,墙那头竟不见回音。说相声有逗哏不够,还要有捧哏,讲故事亦然。
公鸭嗓忍不住出声:“薛兄?”
薛阿乙应了声:“你说。”
公鸭嗓摸出竹筒,喝了口水润喉,接着道:“怕是巧合,小弟去查过,此人从白水镇回江都那晚去逛了窑子。那花楼娘子倒是个老实的,一五一十把此人表现告知小弟,这回确凿无疑。”
来龙去脉交代好,回到正题。
“劳烦薛兄去逮住此人,待拿到九环刀、献给太子殿下,咱哥俩再不用过这刀头舔血的日子,下半辈子不愁银两花。”公鸭嗓问,“薛兄,你看如何?”
耳边传来“噗”地一声响。
心口一凉。
公鸭嗓下意识低头,左胸冒出一截刀尖,不像是普通的刀,形状有些古怪。他歪倒在地,才看见背后的墙上不知何时被撬走一块砖,刀正是从里头过来,周遭墙面上溅着他的血。
薛阿乙翻|墙下来,挥起镰刀砍下公鸭嗓的头颅,像螳螂用前肢割断麦秆。
他拿旧衣裹住头颅,拎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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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艳阳高照,不比夜里歌莺舞燕、纸醉金迷,刚送走过夜的恩客,燕春楼内空荡荡,静得能听到窗外杜鹃的啼鸣。
上楼遇到关鸨母,她一愣:“薛公子?”
薛阿乙问:“沅娘呢?”
恩客同花娘蜜里调油时,也有白日找来的。关鸨母端起笑指了个方向:“屋里头歇着呢。”
薛阿乙谢过,推门进去。
姜沅娘正裹着锦被蜷缩在榻上,听见声响,睡眼朦胧地看过去,登时清醒:“你怎么来了?”
薛阿乙阖上门,没有走过去,背靠门板:“上回不是说缺首饰,要我给你买?亏得贵人赏识,如今手头宽裕不少,我带你去珍德坊。”
手指慢慢捏紧被角,姜沅娘道:“这会儿倦得很,改日再去。”
屋外隐隐传来喧闹,怀家摆擂的场子越闹越大,不晓江湖事的百姓也去凑热闹。薛阿乙顺着敞开的镂花木窗看去,只听鼓声咚咚,擂台上兵器相交之声不绝于耳,打得好一个荡气回肠。
“也好。”薛阿乙把手里拎的布袋搁在桌上,有水渗出来,打湿了桌面,“刚买的菜瓜,来尝尝。”
女人自床榻上下来:“烂菜瓜有什么好吃的?”
解开布袋,对上一双圆睁怒目。
那不是瓜果的汁水,是血。
姜沅娘尖叫一声。
惊慌中推翻了木椅,椅脚摩擦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哐嘡”一声砸在地上。
薛阿乙拎起头颅,让公鸭嗓的脸正对瘫倒在地的女人:“沅娘,这张脸你还记得吗?”
姜沅娘的脸白得透明。
叫救命没有用,喊破喉咙鸨母只当是情趣,花楼是男人的销金窟,掉不出银子的摇钱树枯萎也无人可惜。
扔开头颅,薛阿乙俯身抓住姜沅娘披散的头发,扯过来甩到桌案上。伸手掐住女人的脖子,任凭她扭动四肢挣扎,像白素贞饮下雄黄酒。
五指慢慢收紧。
姜沅娘脸憋得通红,泪流满面,嘴里倒豆子似的蹦出几个字:“一日夫妻、百日恩……”
几息过后,薛阿乙松开手。
把尸体拖上床榻,拿锦被盖住,和来时别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