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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湛湛露斯,匪阳不晞。厌厌夜饮,不醉无归。
      湛湛露斯,在彼丰草。厌厌夜饮,在宗考德。
      湛湛露斯,在彼杞棘。显允君子,莫不令德。
      其桐其椅,其实离离。岂弟君子,莫不令仪。

      她站在夜色里,苍白的容颜掩在黑色的斗篷下,似是整个单薄的身子都要被那浓稠的夜的魅影尽数吞噬。
      面前的天命师笑得隐晦又有些玩味,“二十年的阳寿,只能换一次的初遇,姑娘可是想清楚了。”女孩的眼睛睁得很大,白皙到透明的面庞没有一丝血色,眸中仿佛是装着一方碧绿的寂静湖泊,下一秒就要有什么满得要溢出来。
      “长欢不悔”她如是说。声音清越又悲戚。

      她在十岁那年的冬天,被丢在了喧嚣一片的集市上,天色灰白,显得沧桑又冷清。街上挤满了采购物品来迎接新年的百姓,吵吵闹闹。她呆呆地杵在卖糖人的婆婆身边,小小的孩子似乎也预想到了自己日后悲惨景况,被抽空了神采的瞳孔一片茫然。周围的人走马灯似的换了一批又一批,她从日照高悬静默到红云西沉,市集也快要散了,身边卖糖人的婆婆叹了口气,在她脏兮兮的小手中塞了一个小小的糖人。可早没了诱人的香甜,一如那无力的同情。
      街上的人群渐渐散了,她感到周围的空旷,一股灭顶而来的恐惧瞬间席卷了全身,她仓皇地望向四周,全是陌生的一张张真假难辨的脸。
      第一次看见那个男子,便是在这样的薄暮里,狼狈的小女孩手里攥着冰凉的糖果,看着那个如谪仙一般出尘好看的男子,在呵气成霜的冷清季节,来到她面前。他笑起时两弯远山眉呈一个温柔的弧度,三月的烟花春晓,或是夏日的斑驳树影,他轻轻地,生怕惊到面前怯生生的孩子般,告诉她:“我是良生。”
      可是那个倔强的不害怕天寒地冻的小姑娘突然哭了,大滴大滴滚烫的眼泪重重地砸在顾良生的心上,她说,带着阵阵鼻音,却也好听:“小哥哥可是我没有名字。”

      然后,他便牵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孩子回到了家里,吓着府上一大群人。
      顾良生歪着头,见她把嘴巴塞得满满的,吃的一脸满足,像以后的很多次一样,看着看着就笑了。眉眼如画。他说宝宝你和我多像啊。我叫你长欢好不好,以后的天天年年,你都和今天一样,满心欢喜。

      长欢总是那样的安静,不声不响,若不是家里每天多双筷子,怕是府上的人是记不起还多了个她的。
      偶尔厨房的大娘,照顾她起居的姐姐,闲来无事,会拉着长欢聊聊天,她便静静地听,有时浅浅的笑起来,小梨涡深深的陷下去,煞是可爱。
      她从没见过顾良生这般好的人,她是大夫,治病救人,城中大大小小的人家都请他去看病,他不求诊金,不要报答,若是富贵人家,他便收取平常价钱以供生活,若是家境拮据,那是怎样也不肯收人银两的。
      厨房的大娘说,这府里的人啊,皆是承了先生救命的恩情,执意要来报答他的。
      长欢听完,久久无言。她该是庆幸,带他回家的顾良生是这样一个清风霁月般的人。而这一刻,她又是失落泪丧至谷底的,那不是长欢一人的顾良生,对这世上每个人,他皆是如此。温言软语不是为她,笑意微然不是为她,不是独独为她。她的惊慌又一次席卷上心头,今天哪怕不是那个街头发呆的脏兮兮的小姑娘,换了别的阿猫阿狗,他大概也是会拾回家细心照料的。

      长欢总是在深夜里惊醒,梦里她在空无一人的雪地里,夜色沉重的,一点点地包裹住她,任凭她大声呼喊,声嘶力竭也没有回音,之后,她便会无比清醒地望向窗外,直至天明也无法入睡。
      顾良生发现了小姑娘经常双眼通红,有时坐在那里也会低下头去打个盹。但她什么也没说,她是封闭地隐忍地,她也不知这样的情绪能向谁去倾诉,她把惊慌失措,梦魇连连的深夜,连带着无端不公的命运一同慢慢接受,留给自己去尝。
      又一个无法入睡的夜晚时,长欢望向窗外,刚想着今天晚上的月亮真圆啊,便瞧见了一脸不好意思,偷偷潜入她房间里的顾良生,二人对视一眼,她张口便说“我想吃蛋黄酥。”语罢两人都惊呆了,长欢默默地把头埋进被子里,心里想的全是完了完了,顾良生肯定觉得自己捡回来一个好吃懒做的傻孩子。
      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顾良生已经端回来一大盘蛋黄酥,她两颊通红的吃完东西,一派风卷残云之势。抬头见顾良生正笑眯眯地看着她,脸红的更厉害了。
      他说,你去睡吧,我再陪陪你,长欢道了句好便乖乖地爬上床去,没过一会,偷偷睁开眼睛见他还在就放心地睡去了。
      破晓时分,她见顾良生裹紧了外袍,趴在桌前,兀自睡得香甜。
      后来的清晨,长欢便会发现顾良生趴在她的床边,轻轻地执了她的左手,他带她回家的手,换得她一夜好眠。

      长欢鹜地有些想要落泪,她不敢设想这从天而降的幸福究竟是从哪里偷来的,是否终有一日会有因果轮回,要把这幸运收回。她只知道这一刻她是这样感激上苍,待她不薄,把顾良生带来她身旁。
      似是有万千飞鸟自心头飞过留下掠影,泪水与落雨皆奔赴水乡泽国。
      她伸出小手,轻轻地摸了摸他软软的头发,只是低语,或者呼唤:“良生,天亮了。”
      长欢日益发觉顾良生颇有做娘的潜质,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歌声要如天上人间上玄月,舞姿要似仙班宫娥照影旋。对门的二丫买了新的裙子,隔两天她的床上就会有几条更漂亮的,临街的小月梳了新的发式,第二天顾良生就举着梳子把睡眼朦胧的长欢按在镜子前,手忙脚乱地编头发,庝得她龇牙咧嘴。
      如此往复。

      长欢觉得他们有必要好好谈谈了。
      她很严肃地告诉顾良生,你要是想玩少女养成计划这种游戏,不如自己去生一个么。
      顾良生很严肃地回复她,不是这样的宝宝,我只是怕别人会的,你因为不能学而不会,别人有的,你因为不愿开口而没有。
      长欢无言。以后却乐颠颠地接受了各种意外惊喜,开始奔向一条打造本朝最美大家闺秀的康庄大道上一去不复返。
      广庭笙歌不复饮,只求眉下苏幕遮。
      遇见苏幕,仿佛是偷着窥见了偶然跌落凡尘的璀璨星子,她的淙淙琴音从上古的山涧游移至此,携着百花的悠然馥郁,觅得天际的薄雾云岚。她不以寻常的女子一般用漂亮的发簪将头发固定整齐,而是松松地随意绾起,有时如瀑的黑发会散开来遮住了欣长白皙的脖颈,她也不甚在意,别有一香闲适又超脱的绝妙姿态。
      她美得像茫茫冰原里的幽蓝,冷冽又骄傲。
      此时的苏幕,正在顾府的前厅扶琴,长欢看见顾良生瞳孔深邃,听得专注,全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大概是陷入了遥远的追思,他的面孔柔和得失真,宛如玻璃碎片一般,清澈到透明。
      一曲终了,打破了一室的静谧。顾良生抬起头来,笑得云淡风轻:“这样想来,我们也许是许久没见面了。”苏幕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望着他,平静的眸子暗涌深藏。她说:“京都不大,可若是我不来,可能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又卑谦,又无奈,又思念。
      苏幕留下教长欢古琴。长欢想顾良生的美色还真是有用啊,连才情曲艺名动天下的苏幕都主动来教授她琴技。古琴这种东西就该听美女来弹吗,原先一直来教的那个老太太,早该回家养老去了。
      每次上完课,都会有车马在门前静候,来接苏幕离开,苏幕有时会去找顾良生说说话,他们似是熟识许久,却不甚亲切,但也不至疏离,淡淡的,明了的,克制的,周身萦绕着浑然天成的默契三分。
      他走后,顾良生唤长欢,说:“长欢弹琴给我听吧!”长欢点头,乖乖地说好,行云流水般的琴声从指间泻出,她抬头望向顾良生,沉默的背阴显得寂寞又哀伤,长身玉立,成了薄暮里一首朦胧诗。她不禁有些轻微失神,弹错了一个音符,只得奥伤地收了手。
      顾良生转过身来,轻笑着望着她,长欢莹白光滑的脸颊微微染了些许红晕,长长的睫毛微垂,温良又清丽。他想看,自己家的小姑娘一转眼也长这么大了,他上前揉了揉长欢的头发,蹲下身来,漆黑如墨的眼睛盯着她,问道:“长欢,你开心么?”长欢没有迟疑,用力地点了点头,便看见他好看的眉眼舒展开来,盛满盈盈笑意。
      早晨顾良生给长欢绾发时,长欢凝眸看向镜中他的身影,惊觉他头顶银制的发簪颇为刺眼。做功虽不是粗糙,可总觉得金银这等黄白之物是根本配不上他清隽的容颜和仙人般的风姿的。
      一裘白衣胜雪,这簪子倒略显滑稽了。
      “你的簪子,是哪儿来的?”长欢问到
      “哦,昨天给南巷的王婆婆治眼疾的时候,她硬要塞给我的。”顾良生随意地答到,不甚在意。
      长欢有些无奈,觉得这人仗着有几分姿色,竞这般不重装扮,但她只是打趣到:“你这梳头发的手法,倒是越来越好了。”
      竞发现他的脸上,浮上几分得色。
      下午长欢见顾良生一直没有回来,估计他是又遇到了什么棘手的病症了,便放心地走到门口,对着里面大喊了一声:“我出门啦”便一阵风似地飞奔出去。府中众人听到先是呆愣了两秒再急忙跑出去看时,早没了人影。
      长欢去了这一片最繁华的市集,挑挑拣拣,总觉得不尽如人意,她叹了口气,都做好无功而返的准备了,一偏头竞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铺门前看到了一个木制的发簪,上好的桃花木被精巧的技法雕刻过,花纹繁复却不显得累赘,安静,温和,别有光华却不声张,像极了顾良生。
      她欣喜地找店家买下,刚欲收入怀中,便听见一个戏谑的,挑衅的声音:“这不是我们洛少昨天看中的东西么。”。
      长欢听闻一惊,打量了一番眼前人,是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孩子,脸上却有着与这稚嫩不相符的圆滑和市侩,他身后似乎还跟着几个人。
      长欢不常出门,自是没有见过这些人,她邹了邹眉头,对挡住她去路的人说:“你们想怎么样?”
      那男孩倒也不啰嗦,说:“把东西卖给我们,就放你走。”
      长欢低着头,觉得这群人无理取闹,甚是可笑,便只是冷冷的说:“我凭什么要给你。”
      男孩不屑的白眼都要翻上天了,“你谁呀你,敢这样跟本大爷说话。”
      长欢怒极反笑,倒也不惧他,抬起头眼神凌厉地望着他“我怎么不能这样说话了?”
      男孩大概是没想到这个眉清目秀的文静小姑娘还能那么嚣张,一时语塞,竟不知道怎么接话。这时后面一个一脸谄媚的小跟班上前说“哥,这丫头是顾先生家的那个。”
      飞扬跋扈的男孩终于找到了可以嘲笑她的把柄,无比讽刺地说:“我当是谁呢,不过就是顾先生捡回来的没人要的东西,还真把自己当大小姐了。”
      长欢被下了定身咒一般呆立在原地,浑身冰凉,感觉一股鲜血一下子涌上了脑内天灵,愤怒,羞耻,不甘,痛苦。
      不过就是顾先生捡回来的没人要的东西,还真把自己当大小姐了
      是了,她怎么忘了自己是谁呢,几年的安逸生活怎么就让她忘记自己是谁呢。
      这世上最简单的便是孩子,他们单纯,直率便往往会一针见血。
      长欢在他眼中看到的全是不加掩饰的鄙夷,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她想在他眼中找到一丝一毫故意侮辱以致取胜的得意,没有,一点点都没有 ,真的只是单纯的就是瞧不起她。
      长欢清晰地感到一股灭顶而来的无力感疯狂的席卷上她苦心建筑的骄傲的堤岸,她的奔跑和尖叫都显得可笑,成了徒劳的愚蠢的小丑模样。
      “行了,别说了。”后面有人出声打断
      周围的人立马全部噤声,恭敬地听从。
      长欢觅着声音的来源去看,只见一个男孩子高挺的鼻梁和略有愠色的微抿的薄唇,他的眉眼生得标致且俊逸,可能是因为像母亲,狭长的眉梢蕴了几分落落清欢,漂亮的让人不敢逼视。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开如星。
      他看向长欢时,长欢只觉得他剔透的眼眸中似是布满了碎钻,藏下了一整个星河星宿的夺目光辉,他和背后耀眼的晚霞融为了一体,让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漂亮失真的男孩子见这个小姑娘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自己,不免有些尴尬,她看见长欢睁得大大的眼睛里仿佛聚着薄荷露,即刻便会滚下来。他摸了摸鼻子,倏得感到心中几分不舍来,不想再为难这个身世可怜,又无比倔强的小女孩了。
      便无比别扭地对长欢说:“哎,东西我不要了,你别哭啊,都多大了。”说完似是想驱散心底不知从何而来的慌张,匆匆地便走了,留下长欢还留在街角没回过神来。
      顾良生找来是,便看见他家的小姑娘神情慌张地独自站着,似是在想什么。他轻轻叹了口气,料想她可能是受了委屈了,单薄的身躯安静的与晚风对峙,不声不响。
      顾良生俯下身来,看看他略显红肿的双眼,轻轻地说:“长欢,我们回家吃饭。”
      她心情不好便有些持宠而娇,还拖沓着鼻音,含糊不清地说道:“我累了,顾良生,你要背我回去。”
      见他立马自觉地蹲下来,长欢这才神色稍缓,爬上了他温暖又牢靠的后背。他们一同回家的身影被落日的余晖拉得好长好长,怕是要到时间尽头都不够。
      长欢顺手换下了顾良生头上那丑丑的发簪,拍着他的肩膀叮嘱道:“这可是我挑的漂亮簪子啊,给你换上了,以后都不许取下来。”
      顾良生笑得温柔又宠溺,说,好。
      长欢一下子就忘了下午的不愉快,眉开眼笑,一遍一遍的问道:“良生,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呢,怎么对我这么好呢?”
      顿了一会儿,听见顾良生慢慢地答道:“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是宝宝,没有人像你这样让我心疼了。”
      长欢瞬间觉得自己的心跳漏掉了一拍,一种该称着感动或是幸福的东西,带着蓬勃的生气和滚烫的暖流充斥了她的胸腔。
      她伸手圈住了顾良生的脖子,闷闷的声线,带着迟疑,问他:“你永远不会丢下我一个人的是吗?”
      问完不知觉得有点紧张。便觉得问题抛出后似是等了许久,才得到回应,听到他说,对。
      彼时长欢趴在顾良生的背上,以为这样便会一路走到天荒地老,以为誓言说出了口就必定会被兑现,以为感情喷涌而出了就一定会被善待。
      誓言的美,不在于它真的能够对抗世事无常,而是慢慢长路,今生今世,我们有这样一刻,是那样偏执地去相信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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