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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明日落红应满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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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入深秋,寒气从四面八方卷来,清爽中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两岸青山相对,山间的青翠较之夏日未减。青山之巅立着的茕茕少女身着一袭青衫,脚下是墨色皂靴,其眉眼并不出众,却流淌着一种孤傲绝尘之色。而那纯粹的目光凝视着苍茫的远方,似在深思,又仿若回想。天色渐渐暗下来,山间也不知何时何故忽地飘起一阵若有若无的琴声,少女的思绪被那琴声牵引,她不善音律,却深深记得得这首《空灵散》,这里,怎会有这首曲子?
她的唇角缓缓展开一个角度,眼神凝然不动地注视着远方。
十九年前,杭州太守府。
“老爷,这慕府灭门案为何结不了呢?”师爷模样的人一脸惶恐跟在杭州太守身后,小心翼翼地试探。
“你以为本官不想早日结案吗?可是这慕府一案牵扯甚广,慕之航生前交友广泛,目前又没有什么有用的证据,草率结案的话,那帮武林草莽又不知要闹出什么事了。”杭州太守秦骏言语之间全是无奈与疲惫。
“下官倒有一个建议,或许能帮到老爷。”
“哦,说来听听。”秦骏并不相信这个平时只知吃喝玩乐的师爷能有什么好的主意。
“本朝也不是没有江湖侠士寻仇诛人满门的先例,我们只要把这桩案子往江湖恩怨上推,至于凶手是谁,慕家生意那么广,仇家也必定不少。”这位师爷名唤李寿,也确实是靠亲戚关系才当上师爷的,这种瞒天过海的主意显然不是出自他的榆木脑袋。三天前,他在酒楼喝酒的时候碰上了一位戴面纱的神秘人,给他支了一招,怀着讨好太守之心,他将此计说出。
秦骏听着,觉得是个不错的主意。棘手的问题解决了,他又不知不觉地想到慕府的遭遇。慕府在杭州这个遍地锦绣的地方独有一席之地,自是有其不凡之处。慕府的当家慕之航素与江湖人士相交,待人十分公允平和,是以广结善缘。前不久府上又添了个女儿,听人说这个小女儿逢人便是一副笑颜,与那腼腆害羞的大女儿完全不一样。只可惜,不过一夜,慕府上下几十口便在无声无息中被人杀害,慕家两位小姐也不知所踪。起初人们还想或许她们能幸存,但不久慕大小姐的尸体便在城外五里亭中被发现,大多数人推测慕二小姐恐怕也是凶多吉少。如果没有这场意外,今天便是那慕府二小姐的满月宴,本来还想借机成全幼子与其的一段姻缘,现如今……
收回心神,秦骏惋惜地摇摇头,转身进屋。
不久,杭州太守府出具告示,杭州慕府三十七口因人为报复全部殒命,元凶在逃,尚待抓捕。城中一时哗然。
那晚下了一场雨,烟雨黯千家,杭州慕府前,一位清瘦的男子撑着油纸伞,面无表情地望着萧索的宅子。这男子生得一双浓密的剑眉,却有着清秀异常的面庞,本该不协调的五官偏偏凑成了让人看上去很舒服的一张脸。良久之后,他默默转身离去,唯余身后空荡荡的楼阁在雨中肃立。今日雨中的千姿百媚摇摇欲坠,明日落红应满径。
雨水会冲刷掉一切罪恶的痕迹,而时间会冲刷掉人心中的原罪。
翌日,距杭州城三十余里的一座小山在经历了一夜绵绵春雨后,山间的空气愈发的清爽。山腰处的一座小茅屋里不时传出的几声婴儿的啼哭和妇人柔声的安慰,使得寂静的小山多了一股生机。
忽地,小茅屋的门毫无征兆地被推开,一男子缓步进门,悄悄绕到年轻妇人的身后,双手环在女子的腰间。男子疲惫的脸上多了一丝温柔。
“别闹,我好不容易把孩子哄得睡着了。”女子轻声呵斥,“慕家的情况怎么样了?”
“一如我们之前猜测的,恐怕只剩思浅了。”男子放下手,言语中尽是伤感。
这男子便是昨日慕府门前的人,其名唤上官鸿,是慕之航的莫逆之交。而那女子便是上官鸿的夫人,名唤陆惊秋。上官鸿本是打算提前去赴慕家二小姐的满月宴,但却正好碰上了慕家灭门。
那晚,他方到城外,却碰上匆忙逃跑的慕家死士,那死士见他,二话不说便将怀中的慕家二小姐交给他,自己将追兵引开。他怀中的婴儿不哭不闹,只呆呆地看着他。他赶至时已有邻人围观火光冲天的慕府,他怕附近还有人在暗处,只得先带慕思浅离开。
“那可查出是谁所为?总不至于一点线索都没有。”陆惊秋一双远山眉紧蹙。
上官鸿微微摇头,目光低垂:“我赶到时官府已经差不多将现场清理干净,就算有线索也被破坏了。我也曾去义庄查看慕兄的尸身,是内伤不治而亡,并没有特别之处。不过,从尸身来看,凶手是直接用自己霸道的内力将慕兄发出的内力震回。江湖中能有此修为的本就甚少,与慕兄有如此血海深仇的,就几乎没有了。”
屋内一时沉寂下来,男子女子双双陷入深思。不久,内间走出一个小男孩,四五岁光景,一脸稚气。在看到男子后,欢呼着奔向男子:“爹爹,你总算回来了。”
“冲儿,不要这么大声,妹妹在睡呢。”上官鸿抱起小男孩。
“爹爹,我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妹妹呀?妹妹叫什么名字呢?”小男孩奶声奶气地发出一连串的问题。
“妹妹叫思浅,慕思浅。”上官鸿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摇篮里的小女孩,“从今天起,冲儿和爹爹娘亲一起照顾妹妹好不好?”
十九年后,已经没有几人记得慕家灭门惨案,杭州城内的人们更热衷于讨论秦太守的长子秦言是会娶王家的独女王梓芸,还是会娶锦绣楼的头牌冯小小。不久这个话题又会换成李家的三姨太生的儿子到底是不是李老爷的。
不过外间的这些流言蜚语丝毫没有影响到山里隐居避世的上官鸿一家。
“上官冲,你给我站住,打不赢就跑算什么本事?”年方十九的少女追着少年从山的这边跑到那边。不知不觉便到了家门口。
“不跑难道还等着你把我打死吗?”上官冲虽年长几岁,却丝毫不肯相让,无奈技不如人。
“好了,冲儿,思浅,你们都多大了,还疯成这样。”陆惊秋笑吟吟从一堆柴草中抬起头来,“思浅,你师父找你呢,这会儿该在后山断崖等你吧。”
“好,师娘,我这就去。”慕思浅轻快地承下,故意将“娘”字的音拖得特别长,一边还不忘朝上官冲的方向做个鬼脸。
陆惊秋怜爱地看着慕思浅的背影,一晃眼,那个很爱笑的婴孩已长大,除了依旧爱笑已没有幼时的影子。最爱浅青色的她所有的衣服都带青色外衫,细长的柳黛眉,顾盼生辉的眸子,修长的身形。只是按那时的审美观,慕思浅并不算一个美人,甚至有点不起眼。
后山断崖并不远,可在去的路上,慕思浅突然有些伤感,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思浅,过来。”上官鸿站在距崖边四五丈的地方,严肃地唤着慕思浅。
慕思浅收敛心神,迎上前去。冥冥之中总感觉今天有些不一样,说不清是哪里不一样,就是有些莫名的惆怅。后来的慕思浅不时会想起这一天,想起师父的神情,想起师娘发间缠着的木屑,想起上官冲无赖的笑脸。满目山河空念远。
“思浅,你的决定还是没有变吗?”上官鸿认真看着眼前的少女,似乎并不把她当成一个小孩,而是一个心智已全的成人。
“是的。”慕思浅坚定地点点头。
这个所谓的决定自然与慕家灭门案有关。在慕思浅尚年幼的时候,一个冬日,上官鸿就和她说过她的身世,问过她的打算。年幼的思浅一言不发地思考了很久,终于在山间桃树吐出第一簇新芽的时候下定了自己的决心。她也知这个决定决定了她以后的人生,只是,谁又知道她本该怎样,本不该如何。
“ 好,思浅,你须知人行于世,如临深渊,一步踏错,万劫不复。”上官鸿掏出一把匕首,交给慕思浅,“这把匕首虽然钝得很,但却可承千钧之重,愿能于你有助。”
“师父,这是……什么意思?”慕思浅有些茫然。
“为师觉着你已能做到,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再说,你还年轻,不可能一生就这样耗在山上。出去见识见识,闯荡闯荡也是好的。”此时的上官鸿已不复当年的风采,只是仍旧瘦削,双鬓多了些风霜。说这一席话时,他仿佛回到自己少年时,师长也是这样谆谆叮嘱自己。
慕思浅闻言,明白这一日终会来临,而自己能做的唯有尽早完成。她接过匕首,别在腰间,她今日本着一件淡黄色内衬,浅青色长衫,配上这把古铜色匕首,总有种先秦游侠的味道。
放好匕首后,慕思浅又从袖间抽出一块黑色布条,行至崖边,蒙上双眼。这个游戏她不止一次玩,总是这阙断崖,却从未成功。真是一步踏错,万丈深渊。
一步一步,慕思浅沿着悬崖小心翼翼地前进。这一次,不出意外,在快到终点的时候,慕思浅一脚踏空,整个身子倾倒跌下悬崖,不过对于经常摔下去的她来说,这并不是很凶险的事,在坠下去的一瞬间,她顺势抓住了一根藤蔓,又荡了上来。
又一次,失足,踏错,又一次,面临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