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蜀夕

5、乌纱白 第五章 云梦

　　后来的事一言难尽。
　　战乱，避难，投奔，被俘，封了官，被贬。白慎言的后半生在战火纷飞里流离辗转，居无定所。
　　他年少时在祖宅里爬树掏鸟窝，读书吟诗时，想起将来时总是朦胧，朦胧却憧憬的。想来他那时不会想到，自己四十岁已经两鬓双白，头发稀少，看起来像个六十老人，连修屋顶的茅草都买不起。他不会知道他的小儿成日里饿得哭号，他却不能给他多喂一勺米粥。
　　命运无常。无常的又岂只是他区区一个凡人的命运。歌舞升平的恢弘帝国倾塌不过转眼，透过囚窗向外看，昔日的长安荒草萋萋，冷冷清清。
　　白慎言落下泪来。
　　命运之手翻云覆雨，何时又怜悯过千万哀嚎的百姓？
　　那时风扬已在庐山隐居了好些年，天天炼丹修道，不问俗世。白慎言最后一次听闻风扬的消息，是在战乱后不久，听闻他入幕永王府，当了个谋士，参加永王东巡。
　　白慎言听闻后，逢人便道，风扬定是被要挟才投靠了这反贼。
　　周围人摇头叹息，这风扬兴高采烈地入了永王大军，哪像是被强迫的样子？分明是自己主动上门毛遂自荐的。见白慎言固执己见，便也以为他只是不愿相信自己的挚友、偶像投靠了逆贼罢了。
　　那年风扬已经五十六岁，年近耳顺，请缨入了永王麾下。世人疑惑不解，这一把年纪的糟老头何必来搅这浑水，到底只沦为被天下笑的下场。
　　白慎言是明白的。
　　十五年年，他最后见他，是十五年前。这十五年来，发生了许多事，足够令人心灰意冷。
　　他知道，风扬还是十五年前那个风扬。那个在月下痛哭的风扬，那个将霜雪沉入江中的风扬，依稀还在他的眼前。
　　从未变过。
　　再后来，听说永王兵败身死。白慎言多方打听，终究是失了风扬的下落。谣言纷纷，说风扬已经死了。不知是死于战乱，还是死于疾病。
　　白慎言夜里饮酒。口感粗粝的劣酒，冰冷的，因为买不起木炭来温。一杯酒下肚，肠子都快冻住。
　　白慎言望着明月，忽然明白了风扬为何总喜欢举杯对月，说着“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即使朋友遍天下，可到底是孤独。
　　本以为已经熄灭了的木炭，其实只需一丝火花可死灰复燃。
　　本以为磨灭了的理想，只需一个触动就能重新忆起。
　　宝剑沉于江中，盛世亡于战乱，流星陨于旷野。济世之心，功成名就之志，又怎么能消磨不见呢？
　　白慎言只能无言地将一杯浊酒洒在地上。
　　后来他客居夔州，寄人篱下，在人面前点头哈腰，才终有一容身之地。家人怪他太过木讷寡言，不识时务，不然又怎会落到如今地步。
　　白慎言只能沉默以对。
　　那天他登上白帝城外的高台，看见满目萧然的景色，经不住潸然泪下。
　　无边落木萧萧下，无尽长江滚滚来。
　　那时他也已经五十六岁，病魔缠身，举目无亲，一事无成。还哀叹些什么呢？国已不国，家已不家。他一人之力，什么都改变不了，甚至连一生写下的诗词，也抵不得风扬的一句来得脍炙人口。
　　人浮于事，是为了追求功名利禄，是为了实现报国之志，是为了能光耀门楣，是为了能保全家人。
　　他竟一个也没能做到。
　　白慎言不知道，风扬并未死于战乱。他因参加东巡被关了几年，有朋友力保他，最后还是被放出来，遣回老家，沿着他曾经离开的路线。
　　那个徒有诗仙之名的老头在守卫看来，不过是个疯疯癫癫的糟老头子。每天废话许多，还喜欢吹牛。
　　船上的人都笑话他：“你是太白金星下凡？那我还是二郎神杨戬呢！”众人都哈哈大笑。
　　老头嗜酒如命，可好不容易偷了壶酒，喝了几口，竟全倒入了江中。
　　被偷了酒的人只找回一个空葫芦，扯着他的衣领要揍他，被人拦下才罢休。
　　老头喜欢吟两句诗，一群五大三粗，没读过书的男人，听不懂他念叨些什么。高兴就高兴，干嘛不好好说，非要念诗。
　　老头曾指着水中说：“这江下面有一柄宝剑，乃是太宗当年的藏物，可抵千金，当年是我亲手沉下去的。”
　　大家只当他是吹牛，疯老头一个，哪来的宝剑。
　　有人说，看见那老头半夜里，独坐在船舷边，在月下“呜呜”地哭。
　　这世道里人命不甚值钱，芸芸众生，有几个能活得恣意洒脱，到底只有各人忧心各人罢了。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白慎言这一生最后的时刻在船上度过，只是因为陆上已经没有了立足之地。
　　小舟在湖上飘摇，空气湿冷，每寸骨头都痛得难捱。夜里风起，小舟沉沉浮浮，他半梦半醒间恍惚地想，这不就是他这一生的命运么？
　　云梦泽，那是昔年楚地的云梦泽，那是屈子曾经游荡过的云梦泽啊。
　　他的眼睛瞎了一只，还剩一只勉强视物。耳朵聋了，却总能听见遍野的哭声。
　　手孱弱无力，端起酒杯都抖得厉害，写诗的气力都没有了。
　　那时风扬已经于三年前过世。他一人乘舟出去游湖，带着酒带着剑，夜里喝醉了，趴在船边要从水中捞月，从船上栽下去，溺死了。
　　人这一世，醉了又醒，醒了又醉，醉或醒，又有什么分别？
　　也许上天都要他亡。那年长江发大水，云梦泽淹成一片浩瀚汪洋。白慎言被困在云梦泽中，无路可去。
　　他恍恍惚惚间，想起自己未曾跟风扬提起的事。
　　他幼年时，也看见过带面具的仙人。仙人问他，是要青史留名、万古不朽，还是要平稳和顺，安度此生。
　　他选了什么？
　　眼前仿佛又看见了那仙人，头戴面具，脚踏祥云，在他面前伸手一点，眼前一片金光，一时间眼前清明，病痛消失无踪。
　　“你本可过那太平日子，又是何苦？”仙人叹息，“现在你还来选，是坚持自己的路，无人赏识，孤零零地死在船上，还是能安度晚年，无病无忧地活到百岁，死时床榻前儿孙满堂？”
　　“国家四分五裂，天下百姓流离失所，尸横遍野，我一人又怎么可能独乐？只求仙人能还天下一个太平，除此之外，我一无所求。”
　　“天命已定，我也无能为力。”仙人摇头，“唉，区区一人，何苦挂念着天下？”他摘下面具，面具后却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你是……？你是——！”
　　那人笑道：“酒，我已经喝过了，自此一别，后会无期。”
　　“是，后会无期。”白慎言道，却又落下两行浑浊的泪来。
　　白慎言苟延残喘了八日。第九日清晨水位退下，渔人拖起湖上的船，发现他已死在舟中。死时身边既无亲人也无朋友。
　　水患过后，发了疫病。他被扔在尸堆里，一并挖了个大坑埋了。
　　故事到这里，本已经完了。
　　他死后几十年，一位大诗人发现了他的诗，一个两个……众人都惊叹于这整齐的对仗于格律，惊叹于诗中饱含的深情。
　　他的诗，被一遍一遍地传唱。后世的诗论把他评为“诗圣”，唯有诗仙能够与之比肩。许多人一生致力于研究他的诗歌。
　　到底是青史留名，万古不朽。
　　史学家们把他和风扬的相遇，描绘成文学史上最伟大的相遇之一。
　　其实，那不过是两个失意之人的相遇罢了。
　　到最后，没有杀敌报国，没有辅佐君王，没有平步青云，没有实现壮志。死后封了个有名无实的官职，聊表敬意。
　　一生都没有戴上的乌纱帽早已落满了白雪。
　　一只手捡起帽子，掸去雪花。
　　“我有时真不明白，明明只是举手之劳，九重天上却偏不准干涉凡间的事。”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岂是你我可以左右的。”
　　“哼，鬼市不就明目张胆地改变凡人命运么？”
　　“听闻这鬼市主人是连九重天也忌惮三分的人物，因此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那鬼市主人呢？有这般通天本领，不过弹弹手指的功夫，不知可免去凡间多少苦难。偏要冷眼瞧着他历经了千辛万苦，自己坐享其成，真当冷漠。”
　　“嘘……咱们还身处鬼市，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切勿多言。怎么，那太白金星已经去了昆仑丘了么？”
　　“去了去了。总算是打发了他。”
　　“他位列仙班，能换得的东西可是不少。”
　　“换倒是换了，都是替旁人卖命，没什么意思。”
　　“你当年既已用千年苦工交换，现在又抱怨什么。”
　　“凡间如今大乱，日日生魂上千，你们竟还有闲工夫在这儿喝茶聊天么？”清脆的嗓音，出自一个少女，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巴掌大小的脸，下巴尖尖。肤如凝脂，眼若明星，唇若樱红。一身红衣，耳边坠着两个铃铛，随着她的步伐叮咚作响。
　　走远了，才问：“那人是谁？这么一个美人，怎么以前没见过！”
　　“我也不知道，应该是新来的。你没看见她身边坐着的，是那个司马先生。那小姑娘说不定是哪方仙子呢！走吧走吧，咱们还是多成几桩生意，也好早些了结千年苦工，如轮回投胎去。”
　　“真是一群无知之人。”少女道，她眉眼生得十分漂亮，神态里自有一种骄傲：“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行拂乱其所为。唯有历尽艰险，才能有所成就，先生你说是不是？”
　　司马先生笑道：“姑娘话倒是比以前多了。”
　　少女脸一沉：“先生是在说我多嘴么？”
　　“不敢不敢。”司马先生连忙摆手。
　　云梦泽，长安城，河山皆寂。
　　乌纱已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