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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乌纱白 第四章 陈留 ...

  •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冬日将近,白慎言和风扬也到了分别之时。
      那日秋高气爽,万里晴空,是个好天气。风扬道:“废话我也不多说,望你以后务必珍重。”
      白慎言心想,天下之大,此后相见只怕为难。他不免心中感伤,但还是打起精神道:“风兄说的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天下虽大,即使不能见面,能听闻彼此的音讯也是好的。”
      “你说些什么丧气话。”风扬踹他一脚,“大家都活得好好的,天下虽大,未必就不能再见。洛阳是个好地方,有花有酒有美人,到时候我去找你,你可要通知好家里下人,别叫我被门前小厮当作泼皮无赖拦下了。”
      白慎言一笑:“那日你没醉?”
      “醉了又如何,没醉又如何?人生一场大梦,醉了又醒,醒了又醉,都是一样的。”风扬道。
      他上了马背,又回过头来,冲白慎言抱拳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大家江湖再见。”
      白慎言回抱一拳:“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你也多珍重。”两人一个往西,一个往东。
      此后的四年里,白慎言娶了妻。妻子出身小家碧玉,是个温柔贤惠的女子,操持家事,侍奉公婆,家中被打理得井井有条。
      白慎言又参加了科举考试,不过再一次地碰壁罢了。张榜公布,红榜上里里外外也没找到“白慎言”三个字。
      同科落榜的举子忿忿不平道:“还不是官官相护,在考场徇私舞弊,选中的都是些高门子弟。有真才实学之人却无用武之地。”
      纵使慷慨,又能如何。那天白慎言在家门前徘徊良久不敢入,最后还是被夫人劝进去的。
      再次见到风扬,是在陈留。又是一个落木萧萧而下的时节,二十八岁的白慎言和三十七岁的风扬在湖畔不期而遇。
      彼时的风扬刚从齐州受道而归,师从紫极宫高人,已成一段佳话。风扬仍是那个风扬。而白慎言已经年近三十,不复当年的少年模样,却还一事无成。
      风扬见了他,一笑道:“你看我说过什么?天下虽大,总有相逢之日,我们果然又后会有期了。”
      那一笑之间,仿佛他们只是昨日才相别。
      进了酒楼落座,风扬招呼道:“一盘炙羊肉,两坛黄酒。这次我来请。”
      白慎言握住酒杯,低头一笑。到底没有从前那般开怀。
      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
      他们拜访北海太守。太守也是遭人诽谤,被贬出长安。三个失意之人齐聚一堂,酒喝得格外的多。
      白慎言也有些醉了。
      他从前不会喝酒,现在酒量愈发大了。记起以前风扬同他说的酒之滋味,忽然感慨万千。只怕风扬是已经忘了。
      风扬诗兴大发,赋诗道:“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开篇不凡,周围人屏息凝神,等着他的后文。
      风扬继续道:“——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时人见我恒殊调,见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犹能畏後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这是劝勉之意。
      劝勉的是谁呢,是在座的诸位,还是从前那个要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风扬?
      席间众人皆击节叫好,唯有白慎言忽觉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他们一同乘舟沿河而下,一路走来,两岸绿水青山,景色怡人。
      小舟简陋,他们在船舱里用酒炉温酒。
      夜里系舟在岸边。四面风声涛声鸟鸣声。
      今夜月明星稀,一轮圆月高悬空中。
      风扬靠在船舷边喝酒,指着那水中月影道:“你瞧!月亮!月亮就在这里!”
      “那只是影子,不是月亮。”白慎言靠在另一侧,也已有了醉意。
      风扬自顾自道:“月兄啊月兄,你今夜在此,是否也是孤身一人,觉得寂寞?相逢即是有缘,我敬你一杯。”说罢,饮尽杯中酒。又将壶中酒全倒入了江中。
      白慎言笑他:“月亮自有嫦娥陪着,何须你去敬它?”
      “是啊,是啊,它有人陪了……”风扬喃喃道,自嘲地笑道,“哈,月兄啊月兄,你无忧无虑,又怎么知道人世间的苦恼?苦闷的不过我们这些凡人罢了。你见过的如我们这般的凡人,只怕是多了去了吧。”他转头看向白慎言:“多年没有去过洛阳,如今洛阳城怎么样?”
      “洛阳啊,还是老样子,一到牡丹花期,人就格外的多。平日里街上也能看见金发碧眼的胡人,往来的商贩,还有去上香的人……”白慎言一一回忆着,“只是,到底比不上长安呐。”
      风扬再问:“这些年,你又过得怎么样?”
      白慎言只摇头。
      他的衣服里侧已满是补丁,都是夫人的女红。多年未曾谋得一官半职,惦记着一家人的吃穿,到底不再是那个白家公子了。
      风扬了然地叹息,沉默了会,问道:“我记得,你的祖父是白钧?”
      “是……当年他被贬时,我还在母亲腹中。祖父临上任时,对我父亲说,这孩子出来后,若是个男孩,便叫‘慎言’好了。后来他前往峰州,舟车劳顿,南边又有瘴气,不多日就得病去世了,尸骨草草埋了,也不知埋在哪里。父亲只好在祖坟里立了个衣冠冢。”
      风扬愤愤道:“白钧前辈我早有听说,不过直言上谏就被贬峰州。忠臣落得这样的下场,那些只知趋炎附势的小人却如日中天。皇帝昏庸至此。你祖父定然也已经是心灰意冷,难怪给你取了个名字叫‘慎言’。”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仰天骂道:“说得好听,什么赐剑放还,一把破剑就打发了我!不过区区一个翰林院学士,以为我风扬稀罕?什么乌纱帽,玉笏板,我不要也罢!官官相护,朝廷腐败,皇帝昏庸!这样的狗皇帝,不辅佐也罢!当官真他妈没意思!我风扬不干了!”
      白慎言想,他自己一定也是醉了,非但没有阻止,还站起来一起大声呼喊:“说得对!朝堂腐败,官官相护,当官真他妈没意思!”
      风扬一脚踏在船舷上,拔剑指天,转身对着长安的方向,骂道:“长安城的权贵们给我听好了!是我风扬看不起你们!大夫如何?宰相如何?皇帝又如何?!古来皇帝那么多,我风扬却独一无二,古往今来,只有我一个风扬!”他说得豪情满怀。
      白慎言看见月光下,风扬的脸上满是泪水。
      风扬颓然放下剑,哭着说:“可我他妈的还是想当大官,想治国平天下啊!”
      哪个读书人他妈的不想当大官,即使是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风扬。
      明月无言,只洒下一地清辉。九天之上的月亮不明白人世的悲苦,也不明白为什么船上的两个人类,醉了笑了骂了,忽然又哭了。
      第二日行舟,潮平岸阔,风正帆悬。风扬盘腿坐在甲板上,剑搁在腿上。他一寸寸拉开剑鞘,剑光映在他脸上。
      霜雪宝剑。剑光亮白如雪,剑气凛冽如霜。吹毛断发的名剑。
      他霍地收剑入鞘,道:“这把剑,我不要了。”
      白慎言还在因宿醉而头疼欲裂,闻言疑惑地问:“什么不要了?”
      风扬已将剑抛入水中,白慎言扑倒船边,只见那宝剑沉入水中,消逝于滚滚江水之中。
      此后天下再没有霜雪宝剑。
      白慎言觉得自己胸中有什么也随着那剑沉入江底,消失无踪,他怅然若失地靠着船舷坐下。
      风扬却了却了一桩愿景般,释然道:“不过一把剑而已,我不稀罕。”他冲着宽广的江面朗声道:“我不稀罕!”
      山谷里传来袅袅回音。满是“我不稀罕”。
      风扬忽然笑了,白慎言也笑了。哈哈的笑声随着长风飘散在两岸。
      他们别于东鲁的石门山,两人在山脚许下约定,来日定要白慎言请客,两人“重开金樽”。
      白慎言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此去珍重。”
      “又不是不会再见。”风扬冲他虚虚一抱拳,笑道:“珍重。”
      他们各自上马。策马走出几步,白慎言勒马回首,见风扬骑马的孤零零的背景,渐行渐远。
      一个向东,一个向西。那时两人都不知道,从此一别,两人再未有机会相见。
      约定好的金樽之酒,白慎言到底是没有机会请,风扬也没有机会喝了。
      天下的事大多如此,美好时光转眼流逝,而一别即是永别。
      后来,白慎言又听闻许多风扬的故事。他知道他又走过了哪些山哪些河,又拜访了哪些高人名道,又交了哪些朋友,又写下了哪些传奇的诗篇。他听闻风扬写下了“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诗句,了然地一笑。
      那时的白慎言已经有许多许多年没有见过风扬了。他也写了诗句,忆起他们当年同游的情景,只盼他这个客居长安十年的无名小卒的诗,也有一两句能传入风扬的耳中。
      后来白慎言路过当涂,听闻风扬也在当涂。他特地拜访了当地一位风扬的朋友,席间几次吞吞吐吐,却只为问风扬如今在当涂何处。
      主人答道,风扬不巧昨日刚离开了当涂,返回了宣城。
      江湖虽大,却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到底是难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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