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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乌纱白 第二章 齐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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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白慎言回想起当年他与风扬同游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那时他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满怀一腔热血。现在想来,真是懵懂无知。
但他仍时不时想起那时的风扬。
那时白慎言还不知道那是他生命中最恣意的一段时光,那些裘马轻狂,放荡山水间的日子,往后回想起来,如梦一般。
齐地太守欣赏风扬的诗才,设宴招待。席间觥筹交错,恍惚又是那个声色犬马的洛阳城。
白慎言拘谨得紧,风扬侃侃而谈,酒后又赋诗一首,献给了太守,太守展颜而笑,宾主尽欢。
白慎言瞧那诗中,到底有讨好的意味。
他们把酒夜话,风扬忿忿不平官场中的污浊。白慎言也道:“洛阳城里人文荟萃,却也免不了勾心斗角,令人心生厌烦。”
风扬问他:“你去过长安么?”
白慎言不太好意思地道:“去是去过的。前年玄宗皇帝广纳贤才,‘通一技者即可应试’,我也去参加了,只是终归没有选上。”
风扬冷笑道:“还不是宰相想大权独揽,在皇帝面前说什么‘野无遗贤’这样的鬼话,实在是可笑。”他喟然太息道:“天下虽大,到底何处有一清净所在?”
白慎言道:“我虽然厌恶那些腐败之处,想去山林里悠游,却不像你这般洒脱。若非遇见你,我此时定还困在洛阳城中。”
此时已经熄了灯,室内一片漆黑,风扬顿了顿,道:“得了得了,我已经被放还,此后也只想修仙炼丹,当个闲散道人。你却还有大好前途……听闻那太守与宰相关系甚好,你不妨也把你的诗给他看看。”
白慎言忙道:“我那几首瞎写的诗,怎能入得了太守的法眼?”
太守虽然喜欢风扬的诗,也仅仅如此而已。一顿筵席,三千钱的赏金,便是全部了。
风扬隔日便将那三千钱换了两匹马,两人骑着一同周游各地。一路上品读诗文,畅谈时事,过得很是愉快。
愉快是愉快,只是钱袋也空得快。
风扬花钱素来大手大脚,不知节制。到了单父,付了旅店钱,白慎言只摸了摸瘪瘪的荷包,总算体会了古人说的“囊中羞涩”之感。
风扬却叫了一桌的好酒好菜。白慎言惦记着荷包,心疼得难以下咽。风扬拍着他的肩道:“别愁眉苦脸的,钱财乃是身外之物,千金散尽还复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既然菜都上来了,自然是吃了才够本。”
白慎言只好把那红烧狮子头当成风扬来咬。
“千金散尽还复来么,钱财乃身外之物,不必挂怀。”风扬笑呵呵地拍着他的肩,“我已想好了赚钱的妙计。”
当年那位“鸣琴而治”的良吏宓子贱的琴台就在单父。
一直到他们登上琴台,白慎言仍不知道那妙计是什么。
琴台上桑叶黄了,秋风里落叶萧萧而下,一派萧瑟冷情的景象。
风扬在台上临风而歌。他迎风而立,衣袂飘飘,恍若谪仙。
原路返回,遇见三名虬髯大汉,随身带刀,见了白慎言和风扬,凶相毕露,白慎言附耳风扬道:“我看那伙人不像好人,我们还是绕开他们走为好。”
风扬却笑道:“你别担心,我自有对策。”
说话之间,大汉将他们团团围住,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风扬立马求饶,依袖掩面,泣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只是小人平生命运蹇劣,仕途不畅,本想纵情山水间,奈何时常囊中羞涩,箪瓢屡空,甚至衣不蔽体……”
匪徒大眼瞪小眼,喝止他:“你他妈给我说人话。”
风扬放下袖子,冲他们翻白眼:“意思就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匪徒怒道:“你这厮耍着老子玩是吧?今天钱和命老子都要了!”
话音刚落,风扬已拔剑出鞘,只听唰唰几声,领头的匪徒身上衣裳已被割破,皮肤上留下一线血迹。风扬的剑正抵着他的咽喉,再向前三寸便可刺穿他的喉咙。
匪徒吓得满脸冷汗,忙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咱们兄弟也是家里饿得揭不开锅了才出来劫道,以后一定不敢再犯,求大侠放我们一马。”
风扬骂道:“谁管你们再不再犯,快麻利的把钱拿出来。”
匪首喝道:“没听见大侠说什么?快把钱拿出来。”
风扬一手拿剑,一手掂了掂钱,剑又往前递了一分:“怎么就这么点,你身上的钱呢?一并拿出来!”
匪首咬牙,道:“把我鞋里藏的钱拿出来。”
风扬这下总算满意,收了剑:“滚吧。这次姑且饶你们一命。”
匪首走出几步,却又折回来,巴巴地盯着他手上的钱,道:“咱虽然干的是打家劫舍的勾当,但也是迫不得已。那当大官的收了我们的祖地不说,还叫我们交租。每年光交租就去了大半,更别说还要出壮丁去徭役。收成好时尚且能过活,若是碰上旱灾水灾,家里少不得要饿死几口人。我们都上有八十岁高堂,下有三岁小娃。大侠可怜可怜咱们,多少留一点?”
白慎言见他说得实在可怜,心生同情。风扬却只冷笑道:“谁知道你手上留了多少人命?不义之财,留着也只害了你的老母幼子。你快滚吧。”
匪徒们只得悻悻离开。
白慎言忍不住道:“我看他们说得也都是实话,何不还给他们一点?”
风扬一枚枚数着铜板说:“你看他们那样子,膘肥体壮,满身酒气,哪像饿得揭不开锅的样子?钱还给了他们,多半也是拿去吃喝嫖赌,还不如我们帮他花。”
路过一村庄,一骨瘦如柴的老人正在地中耕田,拿起锄头一下一下地耕地。
白慎言黯然道:“这一路走来才知道,天下悲惨的事情是数不胜数的。凭一人微薄之力,能帮的实在太少。”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浮生若梦,为欢几何?”风扬沉了语调,却又向远处一指,“所以说,人生一世,能管好自己的事情就不错了,若还有余力再去管别人的闲事。”
白慎言没有回答。
总算有了钱,坐船渡黄河,黄河水波涛汹涌,气势澎湃。白慎言想起风扬“欲渡黄河冰塞川”之句。白慎言立于船头,看着滔滔江水,只觉万千思绪停在嘴边,不知从何说起,正冥思苦想,怎样的诗句才能表达此情此景。风扬坐在船舱里,翘着腿吃着船家的鱼干,道:“我劝你还是快快进来。”
话音刚落,白慎言就被一个浪头拍成了落汤鸡。风扬摇头叹息:“我说什么来这,叫你别站在外面了。”
他们千辛万苦爬上那王屋山去拜访道士华盖君,没想到那真人已经去世了。风扬与真人的弟子坐而论道,大谈《道德经》,交流炼丹经验。
风扬即兴赋诗一首,道士们围着墨迹未干的诗句啧啧称奇,纷纷夸赞道:“这诗飘逸洒脱,颇有仙骨。”
白慎言也挤进去看那诗,果然是好诗,一气呵成,恣意跌宕。风扬的手笔,难得有不好的句子。
临别前,风扬还意犹未尽,他站在山门前负手而立,语气深沉道:“官场也罢,仕途也罢,追求俗世的荣华富贵,实在无趣得紧。寻一处名胜隐居,专心炼丹求仙,才是人生真谛所在。”
山上的道人附和道:“不愧是太乙居士,果然深有见解。”
倒是白慎言被他猝不及防地这么一酸,牙都快酸掉了。
下了山,借住在山脚的农居中。此地民风淳朴,农人热情招待。当夜他们抵足而眠,风扬鼾声如雷,睡得香甜。白慎言却辗转反侧,半夜披衣而起,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口里喃喃念叨着诗句。
风扬夜里起夜,睡眼惺忪中看见一个人影在院中游荡,问道:“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儿念叨什么呢?”
白慎言不太好意思:“我……在想诗。”
“诗?”风扬想了想,笑道:“所谓诗,不过就是有感而发罢了,想到哪写到哪,哪有这么多学问?只要是好的,管它什么平仄,管它什么对仗,尽管写就是。”
白慎言摇头道:“不管格律,那怎么可以?我虽然自幼喜欢诗词,时时练笔,但总是做不到随心所欲,收放自如。”
风扬打了个哈切,和他一同坐在门槛上,月夜谈诗。风扬说:“就你这么个写诗法,我看不到四十就得写白头喽。”
白慎言垂了头:“我从前写诗还给旁人看,后来知道自己大概没什么天赋,也就不去献丑了。但看见什么,总是忍不住去琢磨一番的,没有天赋,就只好多下点笨功夫。”
“诗写得好又如何?顶多是个只会吟两句酸诗的骚人墨客罢了。”风扬道,“我在长安城里当翰林学士时,被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若是有兴致,就招我来写两句诗,没兴致,就给个闲官晾在一边,不过一个优伶罢了。”说着,又笑起来:“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如今无官一身轻,便是天子来呼也不上船。”
白慎言那时想,也许终其一生,他也学不到风扬万分之一的洒脱,万分之一的文采。
有人生来耀眼夺目,便如划过夜空的流星。多年以后,定有人还传阅着风扬的诗词,称他为诗坛的神话,难以逾越的高峰。风扬的朋友那么多,那时的人,肯定不会知道还有一个姓白名慎言的小子,曾和这位诗豪同游齐鲁了。
白慎言那时这么想,多年以后仍这么想。
他此后从未放下过诗,在那些艰难岁月里,也唯有诗歌可以供他排遣愁绪。可直到他去世,白慎言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与风扬比肩。
一生落魄流离,命运多舛,到了晚年仍一事无成,亲朋寥落。不过是煎熬在天地间的芸芸众生中的一个罢了。
从来无人认可他的诗,无论是亲人还是好友。父亲没有,风扬没有。那个手握着笔写啊写的人,不过在写一些无用的诗句。
无用之人,也只有写一些无用之诗罢了。白慎言被囚于长安城时,用木棍将诗句划在土墙上,如此想。
彼时的风扬已经隐居于山中,当了三年的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