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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乌纱白 第一章 洛阳 ...

  •   转眼已是六月,正是牡丹花期。洛阳城里游人如织,大街上车水马龙,一派热闹繁华的景象。
      可洛阳毕竟只是洛阳。
      白慎言独坐在酒楼里,握着酒杯在手中转圈,在这春暖花开的时节,却只觉心中落寞,不由叹了口气。
      邻桌那位白衣公子只怕是已经喝醉了,他腰间佩剑,想来是位侠士。白衣公子摇摇晃晃站起身,似是要走,小二连忙上前道:“客官,还没结账呢。两坛剑南烧春,一共三十文。”
      公子摸出钱袋,倾倒出来,却不过两三枚铜板,叮咚落在桌上。他在身上左掏右摸,又找出两枚来,全放在桌上。
      小二道:“客官,您看这钱好像不够……”
      公子摇头晃脑的:“先赊着,下次,下次来一定还上。”
      小二应是见惯了那帮泼皮无赖的手段,只摇头:“客官,小店小本经营,不赊账的。”
      那白衣公子步履虚浮,扶着桌子,却突然拔出剑来,剑光雪亮。
      一看到他的寻衅滋事,厅中之人都大惊失色,小二退后了几步,怒道:“官府衙门就在一条街外,你这厮吃霸王餐还敢动手?!”
      白衣公子又收剑入鞘,把剑拍在桌上,道:“此乃我家传宝剑,吹毛断发,锋利至极,你去对面当铺里当了,少不得能值二三两银子。你拿去付了账,给我留一两就是。”
      白慎言松了口气,想来这公子虽然看着潦倒,还不至于是个亡命之徒。
      突然那公子用筷子击节而歌曰:“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才唱了两句,小二就回来了,剑还在手上,没好气地扔在桌上,道:“当铺老板说了,这剑他不能收。”
      公子问道:“那他可说了为什么不能收?”
      “这可没说。”小二道,招呼着酒保:“这又有一个吃霸王餐的,把他带下去,酒醒了,叫他去帮工。”
      白慎言忙道:“且慢且慢!他的酒钱我付了。”说着,就从荷包里数出二十五文钱放在桌上。
      小二收了钱,脸上堆笑道:“那您先慢用。”
      公子道:“等等。”
      “客官还有什么事?”
      “再来。全记他账上。”公子伸手指着白慎言。
      “好勒。”小二应了,随即冲厨房喊:“一盘炙羊肉,两坛黄酒。”
      白慎言没料到这公子如此厚脸皮,悄悄数了数荷包里的铜板。公子的手却已攀上了他的肩,醉醺醺地道:“这位兄台何苦担心这些身外之财,正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白慎言一时无言。
      酒来了,那公子掀开封泥,倒满两碗,一碗自己端起,一碗递给白慎言,道:“相逢即是有缘,来来来,干了这碗酒。”
      白慎言不胜酒力,一碗酒下肚,脸已经红了。
      公子夹了两块羊肉在嘴里嚼,问道:“兄台贵姓大名?”
      白慎言道:“在下洛阳白慎言,家父白尚。”
      “白尚?你的祖父便是那个五言诗冠长安,却因直言上谏而被贬峰州的白钧白学士?”
      “正是。敢问阁下贵姓?”
      公子笑嘻嘻地说:“我姓什么,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不然怎会如此好心地帮我付了酒钱。”他那一瞬目光雪亮,看来竟比谁都清醒。
      白慎言嗫嚅着道:“晚辈……晚辈听您念诗……也不过猜测罢了……”
      公子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什么晚辈不晚辈?我不过虚长你几岁,我看兄台与我很是投缘,所谓倾盖如故,直呼名字便可。白老弟,喝酒,喝酒!”
      又被连灌了三碗,白慎言连忙摆手:“不可,不可,在下实在不擅喝酒。”
      公子很是遗憾地摇头叹道:“喝酒可是人生一大乐事,你这可是错过了不少人世之乐啊。”
      白慎言道:“常听闻道风兄‘斗酒诗百篇’,每每酒后诗如泉涌,颇有仙风逸骨。”
      公子嘿然笑道:“那不过是因为我醉着的时候多,醒着的时候少罢了。”他举起碗来,道:“只可惜了,再也喝不到宫中那葡萄美酒了。”
      白慎言道:“风兄之才,天下谁人不知?定会再遭重用,重回长安城。”
      公子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冷哼道:“哼,长安城?谁愿做那庸庸碌碌的小官?还不如周游河山来得逍遥痛快。”
      不多时,两坛黄酒下肚,公子也酩酊大醉,趴倒在酒桌上,鼾声如雷。小二上前道:“这位客官,时候不早了,再不走就要宵禁了。一共是六十八文钱。”
      白慎言只得掏了荷包。
      见那公子还睡得正沉,实在无奈,一路又背又扛,总算是扛了回去。到了府中,已是暮色四合,门口小厮见他背着个人,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惊道:“公子,这位是……”
      白慎言道:“这位便是写《春夜游》的风扬,快扶他去客房。”
      风扬在睡梦中仍自叨叨:“春村花多媚……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婉伸郎膝处,何处不可怜。”
      这吴歌听得白慎言脸红不已。
      小厮神情犹疑:“这便是那诗动长安的风扬?怎么瞧着像个泼皮无赖?公子,您是不是被人骗了?”
      白慎言也心中存疑:“可,我听他作了两句诗,绝非凡品……兴许他只是洒脱不羁罢了……”
      风扬却又高歌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无酒喝凉水……呕……”吐了小厮一身。
      第二日一早,白慎言打水洗漱后,见那风扬却已是神清气爽的模样,长袍打了个结系在腰间,正在院里练剑,小厮也拿了根树枝有样学样。风扬出言指点道:“下盘要沉,气势要足。手平于剑,剑势凝于眉间。”
      说罢,一剑刺出,颇有惊龙之势,直刺白慎言面门,白慎言吓得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风扬伸手拉他起来,笑道:“你胆子也忒小了,想我八岁学剑,十五岁便行走江湖,遍干群侠。白兄若是想学剑,尽管来找我。”
      白慎言额前还挂着虚汗,犹豫道:“家父让我从小学经书史学,说打打杀杀不过莽夫所为……”
      风扬道:“我呢,从小就不喜欢看那些子曰子曰的,就喜欢看传记游记,尤其敬仰刺客列传中的群侠,那般侠士,实在令人心驰神往。”
      白慎言见他手中提的那剑,剑芒如水,实在是一柄锋利无匹的宝剑,问道:“这莫非便是御赐的名剑……”
      “这就是‘霜雪’。”风扬横过剑身,端到白慎言面前,只见剑柄上用小篆刻着“霜雪”二字,“相传是汉朝所铸宝剑,因剑光亮白如雪,剑气凛冽如霜,因此得名‘霜雪’。还是昔年太宗藏品。”
      白慎言心中定下大半,持有此柄霜雪宝剑,此人应该便是风扬。他赞叹道:“果然是一柄难得的宝剑。”
      风扬轻巧地挽了个剑花,神情不屑道:“啧,这剑虽说有名,却一个钱都换不到,从长安到洛阳,就没有一家当铺肯收的,什么霜雪宝剑,还不如一把五文钱的破铁剑。”
      白慎言知道风扬虽然是说被皇帝赐剑放还,其实不过是遭人弹劾、被逐出了长安城罢了。听他语气里到底有落寞之意,刚想劝慰几句。话还不知如何说起,风扬却已换了一副颜色,朗声笑道:“不过离开京城那片污浊之地也挺好,此后想周游哪里就周游哪里,再也不用受官场那些条条框框约束,也不用看那些权贵的脸色。不过一顶乌纱帽,不要也罢。”
      夜里在庭院里喝酒,喝的是白慎言父亲的藏酒。
      风扬举杯叹道:“令尊于酒之一道,实在是我的知己啊!你看这香醪酒,色泽如碧,沁人心脾,实在有当年白堕春醪的风采。”
      白慎言道:“家父当年确实是爱酒,只是祖父常道酒后多失言,要父亲务必适量。”
      风扬有些醉了,道:“慎言慎行……官场险恶,深不见底,的确得慎言慎行。好一个赐剑放还,好一个赐剑啊……”他念叨着,若有所思的样子,拿了根筷子敲着碗,击节而歌道:“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风扬一杯酒入喉,歌声慷慨:“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击节越来越快:“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曲调又忽地变为昂扬,他一脚踩着桌子,一手高举酒杯:“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筷子捏在白慎言手中,他目瞪口呆地见那风扬将杯中酒又一饮而尽。忍不住心潮澎湃,也举杯一饮而尽。
      是了,那便是风扬,这般慷慨激昂的诗,也只有那个风扬才能一吐而出。所谓斗酒诗百篇,所谓诗动长安,所谓酒中诗仙,绝非虚言。这般气势,又怎是一般人能有的?
      那日风扬到底是醉了,他们同榻而眠。风扬问道:“其实我这几日准备周游齐鲁一代的名山大川,我看你我很是投缘,不妨一同去寻仙访道,纵情山水,怎么样?”
      白慎言犹疑了片刻。
      风扬醉醺醺地问:“怎么,洛阳还有放不下的事?”
      白慎言摇头:“不,也没什么事。既然是风兄相邀,在下定当奉陪。”
      时隔多年后,白慎言仍时常想起他初见风扬的那一幕,那个当剑换酒钱的白衣公子。
      此后许多年,白慎言每每提笔时,眼前浮现的总是那个白衣负剑的侠客,他想起酒馆里遇见的那邋遢的白衣公子,想起他高超卓绝的剑术,想起他击节而歌的豪迈慷慨。那是白慎言心中一道挥之不去的影子。时时忆起,难以忘怀。
      那便是风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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