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妄之声》月见雪

5、零点七秒

　　作为已经在柜台工作了三个月的实习生，陈潇见过了来这家咖啡厅消费的林林总总的迥异顾客。
　　然而这个周六的下午，当他看见两个明显是中学生模样的女生背着双肩书包走进店里时，还是吃了一惊。
　　其中一个女生自走进店门的那刻起，便不安的打量着四周，脚步随着目光所及而愈加逡巡不前。而她的同伴迈着有些做作的大步走到柜台前，仿佛这家店的常客，然而在琳琅缤纷的点单牌前，不知所措的眼神还是迅速暴露了她从未涉足类似场所的事实。
　　“你好，我们要……嗯……那个……两份……”女学生的第一声“你好”仿佛在腹中酝酿了许久，出口便带着不俗的气势，然而之后便如抛物线一般迅速下坠，最后甚至因为犹疑而吞吞吐吐，不成囫囵的句子。
　　“您好。两位对吗？我们店现在正热销双人下午茶套餐，您二位有兴趣尝试一下吗？”强忍住笑意，陈潇微微低头看着想在同伴面前逞强却落得狼狈不堪的女中学生，勉强维持着营业式的表情。“价格相当实惠，包含——”
　　“对，对。我们就是想点这个！”女生如同遇见救星一般，声音猛然高亢起来。——而陈潇甚至还没开始介绍套餐的内容。显然，她并非真的冲着这个套餐内容而来，只是陈潇给出的推荐正好解了她面对菜单不知所措的尴尬。可能就算被推荐的是这家店最贵的皇家摩卡咖啡，她也会毫不犹豫的点头吧。
　　“好的，现在为您下单。一共５８元，请问是现金还是刷卡？”陈潇仿佛在眼前的小女生身上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曾几何时他也在青涩的岁月里故作成熟，装腔作势的学习大人模样，在班上的女生面前拿些半懂不懂的东西吸引她们的目光，现在回首，尽是些不忍直视的洋相。
　　“啊，现、现金。”女生忙不迭的把双肩背包挪到身前，摸出一个粉红色的绒线包，从中倒出一沓钞票——然而尽是些五元十元的纸币。陈潇看着她左臂悬着背包，右手握着钱袋，左手忙乱不堪的一张张数着零钱，狼狈得他都有些看不下去。此时倒是她身后那个进店之后一直不安的低着头的女孩走了上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递进了柜台。
　　“谢谢，帮大忙了，筱音。”前面的女生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忙不迭的将手里那大把纸币放回钱袋。陈潇熟练的打出小票，和找零一起递还。付账的女孩伸手接过，扫了一眼打印出来的票据，突然脸上飘过一片绯红。
　　“思源，这个是……你点的？”她面色微红，声音有些难为情的询问身边的同伴。
　　“是啊。不是这家店推荐的新品吗，有什么问题吗？”被称为“思源”的女生动作有些滑稽的将钱袋放回书包里，偏过头来看向同伴手中的小票。当她看清楚上面细黑色小字印着的明细时，同样控制不住地袭上一抹潮红。
　　“额……反正我们是两个人，这样比较方便不是嘛。不要在意，不要在意……”仿佛为了缓解尴尬，她故作轻松的“哈哈”一声干笑，推着身边的女生便往咖啡店深处的卡座走去。
　　这时陈潇才想起，自己推销给她们的套餐，全称好像是叫“温馨情侣下午茶套餐”。

　　等二人在咖啡店内相当偏僻的一个卡座内坐定，确认了周围三张桌位都空空如也后，筱音才打开自己的书包，从厚厚的活页笔记本中取出一张夹页来。小开本的笺纸上填满了少女密密麻麻的娟秀字迹，许多地方还密布着涂改的痕迹。
　　“确认一下，昨天晚上讨论的结果，就是这样吧？”她将纸张平放在桌上，向坐在左手边的思源推了一推。后者为了看清纸上的内容往筱音这边靠了靠，低下头时长发从耳鬓滑下，不经意间轻轻扫过筱音的面庞。
　　哪怕之前筱音早就在这样的距离辅导过思源的功课，亦从未觉得女生间如此的举止有什么不妥，然而此刻她条件反射般想起之前那张印着“温馨情侣下午茶”的票单，竟因为这再寻常不过的触碰而感到脸上的肌肤微微一热。她摇了摇头，微微侧开脸，连自己也不知是在回避什么。
　　“我看看……嗯……应该没问题了。”思源并未注意到筱音这微妙的举动，由上至下的浏览一轮后，肯定的点点头。“剩下的就靠我们随机应变了吧。嗯，那就开始吧。——用你的手机真的没问题吗？”
　　“没关系的。”筱音从口袋中拿出自己的手机，点亮了屏幕。“学校里应该只有你知道我的手机号，就算对方想要做些什么，应该也没办法从这个来电号码追溯到我身上的。”
　　因为二人即将要做的事，她此刻竟有些庆幸学校所有同学对自己的选择性无视。虽然思源很飒爽的表示“就算对方知道了号码也不能对我们怎样”，筱音却还是留了个心眼。这段时间她频繁的和警察打交道，那位陈警官在和她谈话时为了缓解气氛，偶尔便会拿一些已经结案的有趣案件讲给她听，其中几个嫌疑人的犯罪动机在她听来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甚至都称不上“恩怨”二字。许是因为这些故事的潜移默化，她在面对他人的恶意时才更加谨小慎微，生怕惹来不必要的是非。
　　“其实让我来真的也没关系的啦……”思源笑了笑，许是仍觉得筱音太过多虑。她从书包中摸索出一副耳机，将耳塞其中一端递到筱音手上，自己将另一侧塞入右耳。等筱音插好连接线，戴好耳塞，向自己点了点头，她才将手放在手机的液晶屏幕上。
　　“那我拨号了哦。１、８、９……”
　　思源对照着便笺逐个输入的数字，正是周五筱音从高三学姐口中套出的“齐霄”的手机号。
　　拿到这个手机号后，两人思考了很久应该如何利用。筱音在昨天的午休，就几次三番想直接拨号过去斥责那个男生，然而最终还是冷静战胜了冲动。晚上下课回家后，她和思源在电话里讨论了几个小时，这才有了那张纸上的内容。那上面不仅有她们的台词，还有两人设想中电话对面可能的回应，以及自己这边不同的应对方式。等到两人约好在今天上午补课结束后在咖啡厅执行这一“计划”，各自道好晚安，竟已不知不觉过了转钟。
　　“嘟……”单调而冗长的通信音传入了筱音的左耳，让她的心跳猛然加速了一拍。她转头看向宋思源，看到后者的呼吸亦变得有些急促。
　　接通音在其中一个节拍戛然而止，几个毫秒的电流杂音后，一个透着疲惫的男声传来。
　　“喂，你好？”电话彼端的声音有些沙哑，语气却轻得飘忽。
　　“你好，是高三（一）班的齐霄同学吗？”思源深吸了一口气，压低了声线，照着便笺纸上筱音的笔迹念出了预定的话语。哪怕自己一直向往着小说里无往而不利的大侦探，但十几年来，自己除却单调枯燥的住院，便是循规蹈矩的上学，这次心血来潮堪称她宋思源人生第一次冒险，由不得她心跳不过速，甚至要临近医生反复嘱咐的危险心率值。纵然之前表现得再轻松自如，真正上阵时还是无论如何也冷静不下来。她尽力想让语气显得平静冷漠，却终是控制不住汹涌的紧张感带来的颤音，放在桌上的右手如同痉挛一样蜷起，大拇指用力抵住桌沿。
　　注意到思源的异样，筱音下意识的伸出手，轻轻放在她的手背上。思源察觉到肌肤的触碰，向这边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
　　“我是。您是哪位……？”或许是这生分的称呼方式让电话彼端的男生打起了几分精神，从耳机传出的声音不再那么有气无力。
　　“我是李婧媛同学的朋友。”一个深呼吸后，思源说出了那个悲哀的名字。“对她的事情，我很遗憾。”
　　“啊……”听到这个名字，男生明显有些慌乱，隔着电话都能捕捉到骤然加速的呼吸声。“嗯……那个，我也知道那件事……但是，你找我有……什么事呢……”
　　思源与筱音对视一眼，明白重头戏终于开幕。

　　虽然她们两人已可确信这个名为齐霄的男生与李婧媛学姐的自杀脱不开干系，但在所有其他人看来，林筱音与宋思源不过是和轻生的高三学生没有任何交集的两个普通学生。若她们去找学校老师，说出齐霄让李婧媛怀孕之事，定会被当成胡言乱语，不会得到任何重视。将此事转告给高三（一）班的其他同学或许不失为一种途径，但这样的风言风语会被多少人采信姑且不论，对于选择弃世的李婧媛的声名定会造成不可磨灭的损毁——筱音本来只因想要帮助那位可怜的母亲，才会为这本来无关于己的事由操心劳力。如果反倒因此让死者遇人不淑的流言传遍整座校园，恐怕只会让那位母亲更加难过，这便与筱音的初衷背道而驰。当然，她自然也没有任何直接联系那位母亲的途径。
　　于是筱音和思源能做的，便只有唯一一件事：直接说服那个自李婧媛轻生以来，便一直躲在家里的男生，让他主动站出来。而这通电话，应该便是她们唯一的机会。
　　仔细想想这其实极为荒诞。对于电话彼端的男生，筱音与思源唯一了解的不过只是“齐霄”这个名字。对方究竟是怎样的性格，与死去的李婧媛是怎样的关系，又为何逃避了她无措的求助，这些都一无所知。甚至在半分钟之前，她们都不确定对方会接听这一通电话。
　　然而她们还是坐在了这间咖啡厅里，很难说多少是出于路见不平的悲悯，多少是出于年少轻狂的冲动，又有多少不过是因为青春年华的游戏心理。至少现在，电话仍保持着畅通，这对她们而言可能已经算是预料之外的利好。
　　交换了一个眼神，思源平抚着过度躁动的心跳，开门见山的打出了一记直球。
　　“事实上，李婧媛在选择离开这个世界之前，给我留下了一封信，我昨天才收到。信中她说……她怀了你齐霄的孩子。”思源仔细调整着自己的语气，努力扮演着死去的学姐并不存在的闺蜜。“这几天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她会做出那样的选择，但看到那封信，我突然明白了。虽然她在信中只说了，不想给你添麻烦。但我想，这是不是才是她……”
　　“你……你在胡说些什么啊？”齐霄的声音陡然抬高，仿佛被思源的胡言乱语所激怒。“我跟李婧媛就是普通同学，她怎么可能怀了我的孩子……胡说八道。你是谁啊？不是我们一班的吧？是我们学校的吗？为什么有我的手机？嗯？你到底是谁？”
　　筱音的右耳因这一连串轰炸般的高声逼问发出了抗议性的耳鸣。就算在心中不断告诉自己对方只是在虚张声势，仍免不了为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有所动摇。她看向负责与男生对话的思源，却只看见对方的目光正疯狂逡巡于便笺纸的字里行间，虽然不免显出些慌乱，但眼神仍带着此前与自己对视时的坚定。
　　“齐霄，你冷静一点。”事实上对方气急败坏的反应，二人昨晚已有预演。强忍着将俨然化为噪音制造器的耳机一把拔出的冲动，思源努力维持着自己声线的平稳。“我还没有跟学校老师说，但婧媛家里人已经知道她是怀着身孕自杀的了，现在叔叔跟阿姨都很痛苦。齐霄，你不觉得你应该负起点责任吗？”
　　“我有什么责任？别他X的胡说八道了！”男生甚至不等思源说完，便爆了一句粗口打断了她的话，让耳机线连着的二人都不自觉地皱了皱眉。“李婧媛死的时候怀孕了？那跟我也没关系啊！你凭什么说是我的？鬼知道是不是那个婊……婊……”
　　当两人都以为会听到另一个不堪入耳的脏字时，电话另一边的声音却戛然停顿。透过耳机线，筱音能听见男生急促的呼吸，仿佛正做着什么激烈的心理斗争。数秒之后，一声沉重而绵长的吐息化为电波传入两人的耳中，随后是齐霄比之前低了八度的声音。
　　“所以说，李婧媛的事情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不要再找我了。我不会再接你的电话了。”
　　在这话音之后是一声轻轻的“咔嚓”，类似按下相机快门的脆响，思源却因此不寒而栗。她很熟悉这个声音，这是某个畅销品牌的手机按下电源键点亮屏幕时发出的提示音，自己在家中以非静音模式玩手机时一天总能听到几十次。——而点亮因为长时间接听电话而待机的手机屏幕，下一步的操作除却轻轻点下“挂机”之外，根本不作他想。
　　——据说一般人从说再见到挂断电话，平均要用零点七秒。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思源脑子里首先想到的，竟是这样一条不知何时读到过的豆知识。
　　她因为突如其来的状况陷入慌乱，心知如果这通电话被挂断，即使换个号码再拨过去，也很难有机会和对面的男生有任何交流。——而这会让两人彻底失去介入此事的手段。本就希望渺茫的“冒险”，终究要迎来理所当然的结局。
　　她无助的看向筱音，却发现后者的眼神仿佛凝望着虚空。
　　（为什么？你不是最后跟我说，你没有告诉任何人吗？既然你都告诉了别人，那为什么还要从那里跳下去？）
　　这一次，筱音很清晰的分辨出了自己能力带来的幻听，哪怕之前她从未隔着电话有过如此体验。因为齐霄的心声歇斯底里，仿佛末路的疯魔，和电话里传来的声音完全判若两人。
　　她意识到了电话很快就会被挂断，也注意到了思源投来的求助眼神，然而此刻她的脑海中全是这句齐霄的心声。齐霄在说谎，李婧媛的事和他有关。“你”是指谁，李婧媛吗？他想问李婧媛什么？他的心声又为何如此癫狂？
　　最后一个瞬间闪回的，是几秒钟前齐霄诡异的停顿。那个最终没能被骂出口的脏字。
　　等到回过神来时，筱音已经抓过了放在桌子上的手机。
　　“不，李婧媛没有对任何人说出过你的名字，直到她死，都没有说过。”
　　秒针前进了一格，两格，三格。四个零点七秒已经过去。
　　而电话终究没有被挂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