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妄之声》月见雪

4、一去不返的梅洛斯

　　“你好，教务处的张航老师让我来找你们班的齐霄同学。”
　　筱音站在之前从未踏足的高三年级楼层的楼梯口，看着不远处的宋思源站在一间教室门口，一本正经的对着一名陌生的高三学姐说着弥天大谎。
　　“齐霄？我们班没有这个人啊。小学妹你是不是搞错班级了？——陈音，你知不知道我们年级的齐霄是哪个班的啊？”或许是因为眼前学妹脸上那无瑕的纯真，这名高三女生根本未作他想，只当她是听吩咐时弄错了班级，甚至还好心的帮她向身边的人询问。
　　“齐霄啊，我知道，是一班的。好像是个保送生吧。”很快，便有人给出了答案。女生于是原话转述给那个看起来因为搞错了班焦急得不知所措的学妹，后者如蒙重赦般忙不迭的鞠躬道谢，而后迈着小碎步转身离去。
　　真想回到两年前啊——女生望着小学妹离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缓缓走回座位上，继续为几个月之后的高考做着前途未卜的努力。
　　而在她看不到的另一面，宋思源已经带着一脸轻松愉快，面对林筱音笑得像朵花。
　　“都跟你说了，很简单的。”她调皮的眨了眨眼，而筱音仍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几个小时之前，筱音从办公楼回到教室，脑海里尽是那位已显年迈的母亲瘫坐在地的身影，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整个上午剩下的两节课，老师讲课的内容她半个字都没听进去，甚至午休铃响都未曾察觉。直到宋思源走到她面前，问她要不要一起去食堂，她才恍然惊醒。
　　“筱音，怎么了？”思源敏锐的觉察到筱音的恍惚神情，联想到之前她于上课途中被教务处老师叫走，装了太多超越高一女学生阅历内容的大脑突然便联想到了许多糟糕的事由，一下子连说话的口吻都紧张了起来。“难道……你家里又有什么事了吗？”
　　“不是的，只是……”面对应该是自己身边唯一一个知道学姐之事隐情的思源，筱音犹疑了片刻，还是将之前所见所闻和盘托出。“我刚才见到李婧媛学姐的妈妈了，在校长办公室里。她哭得很厉害，只想知道让她女儿，那个，怀孕的是谁，真的很可怜……”
　　“所以，你就把你听到的男生的名字告诉她了？那个齐……齐什么来着，哦，齐霄？”
　　“没有，当时还有很多老师在那。”筱音摇了摇头。那位母亲的影子之所以在她心中萦绕不去，或许正是因为她愧疚于当时没能不顾一切的冲上去，告诉那位母亲，和您孩子谈恋爱的男生叫齐霄。“但是，我真的很想帮帮那个妈妈……”
　　“所以呢，你想怎么做？”思源皱了皱眉头，欲言又止的深吸了一口气。她拖了张椅子，在筱音面前坐下，接着筱音的话问了下去。“直接去那个学姐家告诉她家人吗？还是去送份悼礼，夹一份匿名信在里面？”
　　“我不知道……”被这么一问，筱音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想过这许多。之前她脑海里来回反复的，不过是“当时我冲上去告诉她就好了”这一类念头。一旦脱离开几小时前的那个舞台，她竟完全不知应当何去何从了。“其实……我想先找那个叫齐霄的男生谈谈，看能不能说服他主动去跟李婧媛家人道个歉什么的……”
　　“好。我们现在就去。”筱音话还没说完，便猝不及防的看见宋思源站起了身，一把抓住自己的手腕，半拖着不明所以的她走出了教室，等到一只脚走上通向高年级楼层的楼梯，筱音才终于明白她口中的“现在就去”所指为何，慌忙停下脚步，拽住了身前的思源。
　　“你在想什么啊？”筱音不知所措的看着行动力过于旺盛的思源，“我们连那个叫齐霄的男生是哪个班的都不知道吧？而且，说不定真的跟老师说的那样，他根本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呢？”
　　“你现在发现了吗？”思源转过身来，脸上出乎意料的是一副严肃的神情。“筱音，这件事情本来就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不过偶然了解到了一点内幕，但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而已。你看，你连那个男生是不是我们学校，在哪个班都不知道不是吗？前几天在隔离带那里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想跟你说了——不要把他人的事情当成自己的负担啊。”
　　“我没有……”此刻筱音站在比思源低两阶的楼梯上，对望的目光因而成了仰视。明明她比对方的年龄还大上一岁，却恍惚有种正在被高自己一个头的大姐姐说教的错觉。她下意识的想要解释，却被思源不由分说的打断。
　　“这样吧，你告诉我，今天上午的数学课讲了什么？”
　　“数学课？额，平面向量的加法原理？”筱音甚至不记得上午有上过数学课，此时只能凭借着对教材的记忆，说出了接在昨天授课内容之后的章节，却看见思源缓缓地摇了摇头。
　　“今天是星期五，上午根本没有数学课啊。”思源带着不出所料的神情叹了口气。“上课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你从办公楼回来之后整个人都魂不守舍的。我本来以为是你家里又出了什么状况，没想到竟然还是因为学姐自杀的那件事。筱音啊，很多事，知情并不意味着要为之负责，你明白吗？”
　　最后这句话在筱音听来，根本不像自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口中说出。她不自觉地被那话语中蕴含的深重意味带入沉思，然而下一秒却被对方“呵呵”的笑声所打断。
　　“不过啊，我也觉得那个学姐的妈妈太可怜了。”思源轻轻一笑，之前脸上那远与年龄不符的成熟感随着扬起的嘴角烟消云散。“所以，这次算我一个。让我们一起去找到那个男生吧～”
　　“可是，我们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吗……”筱音还未从思源突然反转的表情中回过神来，竟下意识的重复了之前思源拿来劝自己的话。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我很快就能搞定的。”思源眨了眨眼，仗着两个台阶的高低差，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像哄小孩一样拍了拍筱音的头，后者被这突然的调戏吓了一跳。“相信我，很简单的。”
　　她拉着筱音走上了在高三教室所在的顶楼，让筱音在楼梯口等着，自己却径直跑到离楼梯最近的那间教室门口，毫不迟疑的敲了敲门。
　　——那之后，便是筱音现在所看到的这幕了。

　　穿越了小半截走廊后，两人来到了高三一班的教室门口。
　　思源故伎重施的敲开了教室门，顶着“教务处张航老师”的名头开始招摇撞骗。筱音有些忐忑的站在靠后的地方，思考着把那个名叫“齐霄”的男生叫出来之后应该对他说些什么——总不见得学狗血电视剧里女主角的闺蜜那般，开门见山的问他“李婧媛怀了你的孩子你知道吗”吧。
　　然而还没等她想出什么头绪，便看见思源浅浅鞠了个躬，从教室门口退了出来，脸上带着些许的失望表情。
　　“好消息是，人应该找对了。”回到筱音身边后，思源有些无奈的笑了笑。“刚才我进门的时候看到有张空桌子上摆着一束白花，李婧媛学姐看来也是这个班的，你听到的那个名字，应该就是这个班的男生齐霄没错了。”
　　“但是？”
　　“但是，那个齐霄现在不在学校里。之前我‘问路’的时候，就听说了他是保送生。刚才我去说张航老师找齐霄，里面的学姐就告诉我，他因为确定了保送，这几天都已经没来学校了。”思源挑了挑眉毛。“不过我又仔细问了一下，他开始不来学校的时间，刚好是李婧媛跳楼的那两天——我可不觉得这是巧合。这个齐霄，肯定就是我们想找的人。只是……”
　　“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突然，一个筱音有些耳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些许张扬的怒意。“你们是高一高二的学生吧？又是因为跳楼的事情来看热闹的吗？真是的，胡闹也得有个限度吧！首先，婧媛已经死了，你们不懂得死者为大吗？而且，这里是高三的教室，还有不到四个月就要高考了，学长学姐们都很忙，你们迟早也会有这一天的，所以不要打扰我们了可以吗？”
　　带着几声重重的脚步，声音的主人绕到了筱音的正面，筱音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究竟在哪里听过她的声音。眼前的高三学姐正是几天前卫生间门口搀住神情恍惚的李婧媛的那个女生，目光带着隐忍的愠怒。筱音自觉理亏，有些惭愧的别过脸，却看见自己身旁的思源满脸无辜的委屈，仿佛被吓得下一秒就要掉下眼泪来。
　　“那个……不是的……我们只是……刚刚从教务处张航老师那里过来……”之前那个侃侃而谈的宋思源仿佛一下子蒸发不见，只剩下一个声音带着颤抖的哽咽的怯懦女孩。“他让我们把你们班的齐霄同学叫过去……但是我们问了才知道他不在……并没有……看热闹什么的……”
　　若不是她用余光使了个眼色，筱音都险些将她的演技当了真，当下只能默默为之咋舌。而对面的学姐更是一下子乱了阵脚，以为自己真的冤枉了眼前的学妹，还把她吓哭，忙不迭的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因为这段时间来凑热闹的人太多了，我才一下子没忍住。”她下意识的在口袋里摸索着餐巾纸，以应对眼前小学妹仿佛随时都会从眼角滑落的泪水。“也怪张老师没跟你们说清楚，齐霄已经保送Ｈ大了，不见得会来学校上课的，好像上周三开始他就没来过班上了。”
　　上周三？
　　筱音的心因为这个日期猛地抽动了一下，她隐约意识到了些什么，但一时间又想不分明。她突然有了个主意，见身边的宋思源还在卖力的演绎着被吓哭的高一新生角色，也顾不得太多，稍稍组织了下语言便开了口。
　　“那个，不好意思……我是看中了这里有直保Ｈ大的机会，才填的这里的志愿的。听说有些事情从高一就要开始准备，但是我们班主任关于保送的事情一直讲的很含糊，不知道到底需要什么……”筱音努力让自己临时兴起的理由不露出什么破绽。“刚才听您说你们班上的齐霄学长就是保送Ｈ大的，就很想找他请教一下……不知道您有没有他的手机号或者ＱＱ什么的，方便的话能给我一个吗？”
　　“这个……不太好吧。”突如其来的请求让学姐有些错愕，她条件反射的想拒绝这个陌生学妹的要求，然而她眼前的宋思源已然会了意，配合着筱音摆了副更加楚楚可怜的模样，让本就有些心怀愧疚的她一下子说不出回绝的话来。看了看周围并没有巡视的老师，她从校服外套里拿出手机，迅速按出电话本，调到了“齐霄”那一项上。“算了，就当是我错怪你们的赔礼吧。你有带纸笔吗，记一下吧。”
　　筱音倒是随身带了一支水性笔，却没有纸。她咬咬牙，右手拔开笔盖，将那１１位数字抄在了左手掌心里。趁着学姐还没起疑，她忙不迭的鞠躬道谢，然后牵起一旁还在卖力的装委屈的思源便转身离去，脚步心虚的有些像逃亡。

　　“真有你的啊，筱音。”回到高一所在的二楼后，思源笑着用拳头锤了锤筱音的肩膀。“居然就这样要到了电话号码，不比我差嘛。不过，我刚才的演技怎么样，很棒吧？”
　　然而筱音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刚才那个学姐说，齐霄是上周三开始不来学校的吧。”之前听到“周三”这两个字时就梗在心中的一个结终于被理顺，让筱音竟觉得有些苦涩。“我在卫生间里听到李婧媛学姐的那句话，是上周二。而她……是上周五从楼上跳下去的。我在想，会不会……学姐像你说的那样，上周二发现自己怀孕了，然后告诉了那个男生。但是他选择了不理会学姐，甚至从第二天开始连学校都不来了……所以学姐才一下子变得绝望而无助，才，才……”
　　“天哪……”思源脸上的笑容也凝固成哑然。筱音的推论在她听来合情合理，毋宁说她已经认可了这一说法，而这让她突然地有些不寒而栗。如果真如筱音所说，两人偷尝禁果出了闪失，学姐慌乱的找男生求助，后者却选择置之不理甚至逃之夭夭……
　　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筱音突然想起不久前读过的一个太宰治的短篇。死刑犯梅洛斯的朋友塞勒迪乌斯以自身性命为担保，让国王放梅洛斯回家为妹妹完婚，三日后归返接受死刑。若他不能守约，他的朋友便会代他受死。情窦未开的筱音虽然还不是很懂男女生间的情事，但从小被潜移默化熏陶的贞操观念让她相信，学姐一定是抱持着如塞勒迪乌斯对梅洛斯一般的信任，才将身体交给了那个名为齐霄的男生。然而这一次，梅洛斯一去便再也没有回头，只留下身为人质的她面对被背叛撕得粉碎的信任，孤独的拥抱死亡。
　　她因这过于压抑的联想而有些喘不过气来。见身边的宋思源也是一般的沉默，筱音摇了摇头，强迫自己找了个话题打破这静谧。
　　“对了，思源。刚才你可真把我吓到了。”
　　“什么？哦，你是说我装哭那里吗？”思源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轻轻笑了笑。“我的演技可是一流的。”
　　“不。”筱音摇了摇头。“是在楼梯上，你对我说‘知情并不意味着要为之负责’的时候。你是在哪里看到这句话的，听起来好有哲理……”
　　她的话突然戛然而止，因为目光里宋思源脸上故作轻松的微笑因这番话再一次消弭，染上了更甚之前的忧郁。
　　“以前，发生过一些事情……有机会的话，我会讲给你听的。”像是排解尴尬一般，思源摇了摇头，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好了，不说这个了，我们可得好好想想，给那个负心汉打电话的时候，要怎么说才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