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惠妃 篇 落雪 ...

  •   惠妃篇

      昨天,纳兰去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我,有那么一霎,不知道该作何念想。

      这个男人,对我来说,就如同一个残破而淡漠的影子,若隐若现,却无处不在。

      其实真计较起来,我只会过他三面。

      康熙三年,明珠府摆宴。

      大人们寒暄交谈对我来说毫无趣味,于是我瞅空,循着淡淡的花香味,穿过明珠府里刚开始透紫的藤花架,终于看到尽头那棵巨大的梨花树,粉白清香的花瓣被风一吹,洋洋洒洒的落在我身上,我仰起头,看到白的耀眼的树端竟有一抹惊心的红。不知是谁挂上去的一个红漆雕木牌,随风摇曳着。在棕色和白色的映衬下,说不出的好看。但它实在是太高了,即使我踮足了脚尖,也还差好一截。就当我准备不顾女孩儿家礼制准备爬上树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一个清亮的声音,

      “谁在那儿?”

      那竟然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当时这一声只惊得我浑身一跳,刚踏上树干的那只脚一软,就乎的跌了身子,一时又是紧张又是狼狈。撑着要爬起来的时候,就看到一双棕色小马皮靴,而后是一只伸过来的手,干净白皙却布着薄茧的手。

      “惊着你了?抱歉。起得来么?”

      那双手的主人温言问道,
      我面带窘色的搭着他的手站起来,就看到那个肩上落着梨花瓣,微笑着灿胜梨花的男孩儿。那一瞬间我就知道,他便是母亲在路上提过的,明珠家长子,比我大三岁的堂哥——纳兰成德。

      确认我没摔着,也猜到了我的身份,他仰头瞅了瞅梨花树上的艳红,低下头来问我,

      “你想要那个?”

      我嘟着嘴不甘心的仰头看着没吭声。

      “你够不着的,我弄下来给你,别再摔着。”

      说完,他仍是温温一笑,却随手取了一枚小石子,噗的掷出,不偏不倚的打在那根枝条上,红漆牌应声而落,整个过程干净利落的不可思议。他又跨上一步伸出手啪的接个正着,回头弯腰亮给我,

      “拿去。”

      那牌子竟是一个腰坠,雕的玲珑,上了朱漆,亮亮的很漂亮,还有瑛红的流苏,煞是好看,我却不敢伸手去接。

      他拉过我的手,把牌子放到我掌心,摸摸我的头,十足十的兄长模样。

      “不用怕,这腰牌本也是我的东西,前几日和朋友闹着玩掷上去了,看它映着梨花也很美,就没摘下来,你喜欢尽可以拿去,我送给你的。倒是不要乱跑,和我乖乖的回厅里去找你额娘好么?”

      我看看手里的牌子,复看看他,笑着道了声谢,便由着他领去大厅。

      因为那时的我觉得,这个少年似乎随时都会温柔的敞开心胸,微笑着带着坦然和包容看着你,让你觉得,如梨花尽落,天下莹白。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那年,我七岁,他十岁。

      第二次见他时,康熙八年,我刚满十三。

      将进宫选秀,那时,我是家里人的希望。

      但当时的我不知道,这样被希望着的女子,有多少。

      要入宫,并不是要容貌端庄才德兼备这么简单,所以,我跟着父亲到明珠府拜访,为的,也不过是将来一个极其渺茫的可能,一个隐约的终会落空的希望。

      仿佛最后的放纵一般,父亲宽容了我的几乎一切不合理要求。那阵子我很喜欢出门去,哪怕并没有去处,没有方向,我也要出去。我清楚的知道,不日进了那堵暗红的宫墙,便再难出的门去了。

      那仍是一个美好的春季。仰头望,曾经的梨花已经落尽,白与红皆没了影踪。只剩藤架上紫色花串满满的垂落,柔和细密的一丛香云。我从紫云间望去,仍看到了他。还是柔和的轮廓,却脱去了几分稚气。他如当年般微笑着走近,尚未满十六的他身量却已经比我高上许多了,并肩走的时候,他笑着问,我笑着答,眼神如当年般坦然而包容,但我和他都知道,已不是当年。我的行动多了礼数,他的眼中添了愁绪,我们,都变得复杂。

      敖中堂褫职,禁锢终身。这样的消息在朝野中自然是传的飞快,纵是身为女子的我,也早有耳闻。这样的变故,如石入池塘惊涟漪,一波一波的狂散开来,震动无数人心。我将入宫选秀,他也被父亲常常提点要努力用功争贡太学。仿佛一切都是由那件事为起点支起的一张大网,而我们所有人。都是网上的蛛丝,丝上的飞虫,可谁又是那只暗处窥探的蜘蛛?

      之后不过四五日,我终是进了那高高的红墙,那时的我以为,和很多人,特别是这位长我三岁的堂哥之间,已是一个结束。可是没料想,这仅仅,是一个开端。

      希望这种东西,果然是渺茫的。

      宫墙之内的我,只是一个常在。郎中索尔和的女儿,只能是一个常在。

      在皇帝第一次面对我的时候,当我第一次将做母亲的时候,我曾经满抱过希望,抚着微微隆起的身子,静静的坐着,幻想自己有可能美好的将来。但当孱弱的承庆降生,又迅速的离我而去的时候,我知道,将来,是没有办法幻想的。

      待到保清出世,方入宫四年的我,已经明白,自己应该做的是什么了。

      因为,那时的我,仍然,让别人称为“那剌常在”。

      我想,既然将常在,必然要为自己的常在做些打算。

      保清降生之后,皇帝来的更勤了,这是他的第一个留下来的儿子。长子总是令人欣喜而骄傲的,但我却令人心忧。这是我的机会,却也是我的无奈。一个常在的儿子,哪怕是长子,也落得个不上不下。这件事,在皇帝因吴三桂藩乱而少顾后宫之后,变得尤为敏感。

      为解烦闷,我央人收些杂记闲词来,零零落落的十几册,随手捡一本,不想竟看到天青色的素面上《侧帽集》三字,署着纳兰容若的名字。心中突的显出那架紫藤,那树梨花,那个温柔而淡郁的笑。不知为何,我突然起身打开进宫时带来的什物木箱,拼命的翻找着,直找到婢女们惊恐的几乎要向我跪下,却仍然找不到那玲珑的红漆腰牌。软在大大的木箱前,我突然就落下泪来,因为,我知道,我才想起,很久以前已经失去的东西,再也找不会来了。

      那个他啊,现在已意气风发,已才华初迸,已美誉满京华,已让无数才子佳人皆记挂。但他不快活,就连深宫中的彩女们都知道他不快活,

      多情自古原多病,清镜怜清影。一声弹指泪如丝,央及东风休遣玉人知。

      能写出这样句子的人,怎会是快活的?是否,他也弄丢了,灿烂如梦的那树梨花?

      之后第三次和他的会面,已在很久很久之后了。

      那时的我终于是惠嫔了,但皇帝的太子,并不是我的孩子。皇帝仍时时见到,我知道,他是很愿意跟我说话的,比起年少纯美的新妃子,我的年纪反而更让他能放心的说说话,也能得到他想要的回应。在这几年里,我清楚的知道了我那位堂兄的几乎所有近况,比以前更清楚的厉害,而来源,竟然会是皇帝。他编《通志堂集》,他撰《拟御制大德景福颂贺表》,他收《渌水亭杂识》,他成亲,他中二甲,他丧妻,他任三等侍卫,他一声弹指浑无语,他病容扶起月明中,他新寒中酒敲窗雨,他暗思何事断人肠……我几乎有些气闷了。

      我暗暗向宫人打听,不料想得到的却是对明珠家大公子的同情。大家只道,才学满溢胸,一腔报国志的纳兰,二甲第七却一年多不曾委以职务,待到授职,竟然做了宫里的三等侍卫,而这一做,便再没有委放外廷。本就有些气苦的纳兰又落得几丝书生意气,即便为人奴才,也常常做出直言相谏之类不要命的事情,竟然和皇帝是每三五十日便因意见相左而词尖嘴利的争起来,常常受罚。

      常常受罚?不得圣意?我只知道,那个让我为他生了两个孩子的帝王啊,从不曾记得我的生辰,却时时记挂着一个侍卫的病况。

      直到有一天,午歇之后,晌午的细雨终于停了,我独个儿逛园子。五月的皇家花园,自然姹紫嫣红。我计较着今季垫上的新织软麻的颜色,明儿个差莲溪剪几枝黄杜鹃,摆在那个掐金瓶儿里当是极美的。可惜,皇帝已是近半月未来过了,怕是这极美的花儿,在它凋谢之前,也无缘让他看到。只叹着气,却听到他的声音,不禁自嘲的笑笑,自己竟似那苦闷的前朝老妃,要靠幻想来支撑自己的梦了么?不想这声音却越发清晰,竟隐隐可以看到那抹明黄?!刚想上前去请安,却听到另一个声音,重重的一声

      “罪臣不敢逾越,但不得不说,大清开博学鸿儒科,难道不是为了不拘旧历,广纳良才么?!”

      那墨兰嵌棕的近侍服,那温润清朗的嗓音,那个清瘦却不单薄的背影。一瞬间,之前雪泥鸿爪般的记忆与印象骤然清晰,

      纳兰容若。

      一时间,我不知为什么,无端觉得害怕,旋身躲在了山石后面,不知是害怕面对哪一个。

      他激动的说着,皇帝皱着眉头听。两个人都激动,我第一次发现,年轻的皇帝有着身为青年的火性脾气,这脾气虽压制在他明黄艳红的黄袍朱冠下,却仍蠢蠢欲动。但会像这样爆裂开来,是不是因为面对的那个人呢?

      最后,纳兰跪下,却浑身倔强。那倔强刺的人眼痛。

      “罪臣罪臣的,那一次你真觉得自己有罪了?”

      皇帝有些无奈的望着他,

      “朕便允你件事,但严绳孙的功名是断不能白白给他的,就说……史局中不可无此人,取他个二等榜末。让他给朕好好的修书!”

      最后妥协的,竟然是皇帝。

      纳兰欣喜的谢恩,抬头望着皇帝,他背对着我的方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可以看到的,是那个年轻的九五至尊,他看着纳兰的眼神,是我未曾见过的,无端端的让我心底产生一种恐惧,好像一只黑色的幼猫在心中唔咽挠抓,提醒着我什么。即使那是我打从心里不愿意去想的事情。

      之后,不知道是上天捉弄还是我潜意识的注意留神,我常常可以看到他二人的身影。他们真的常常争吵,但那争吵中看不到一丝怨恨,甚至妥协的常常是那个本应高高在上的人。我从没有在皇帝面前提及任何,却仍是在他的闲谈言辞中偶尔听到那个名字,我看着皇帝,看着他在我面前提到纳兰的表情,我总觉的,是那个名字让我与皇帝之间隔出了一道无形却坚韧的墙,那面墙的另一端,是我孩子的父亲和我只会过两面的堂兄,我,甚至我和他的儿子,都被阻隔在另一端。

      我甚至开始怀疑,已不再艳冠群芳的我,之所以能够一直一直维持着和皇帝的关系,甚至近年升嫔立妃,是否,和我与他那看似亲近的血缘关系有关。

      我害怕自己的想法,那个猜想让我在午夜惊醒的时候,感到悲伤。

      但是我已不再流泪,因为今时今日的我已是惠妃娘娘,我没有能抬眼仰靠的背景,在这个极容易出差错的后宫里,我绝不允许自己出差错,为了我的孩子。我极少流泪,我的泪和悲伤,只化作悠长的叹息。

      我孩子的父亲不是我的夫君,我却是他的妻子。这些年来,他对极好,却不经心。我知道,我知道他的心在哪里,当我发现他的那本《饮水词》的扉页上那行端方秀雅的题字时,当我听到他望着纳兰的背影轻轻叹息的时候,当我看到那个万圣至尊任性的用额头抵住另一个人的额头的时候,我胸中的黑猫已然长大,绿莹莹的眼睛充满嘲笑,撕咬着我难以自已。

      终于,那天我竟遇到了他,只有他。那是我们俩最后一次会面。

      他似是刚轮换岗值,脸上止不住的疲惫,墨绿色的侍卫常服映的他的脸愈发的苍白。我叫住他,他头也不抬的行礼,恭顺而麻木。他已经不记得我了吧,我想。

      不想他仍记得。他记得惠妃娘娘,他记得那剌常在,他记得他十六岁时的那个堂妹,记得梨树下他送了一只朱漆牌的小姑娘。

      一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的,反而是我了。

      我这才发现,我和我的这个堂哥,只剩下满心的复杂,却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他看着我,这已是不合规矩,但是,他看着我的眼睛,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对我说,

      对不起。

      我很想笑,却努力也笑不出来,心里的黑猫悯然的看着我,我恨不得找个裂缝钻进去,好像突然发现自己有多笨,也发现自己有多无可奈何。

      在我不知该作何表情的时候,他已经恭顺的行礼离去了。我回头望着他墨青色的背影,竟然有些摇晃。突然又觉得很可笑,心里升起苦涩的一丝欣喜,面对我,他的背影也会摇晃的啊。

      当触到事情的真相的时候,我反而并不悲凉了,乃至释然,有时甚至庆幸,我并未输给任何一个后宫妃嫔,我只是,输了那个人。那样的一个人,值得我输。

      虽是如此想着,去给皇帝问安,远远的却看到他并没有在看折子,而是看着他,伏案而眠的他。他竟然就那样在宽宽的皇案上睡着了。作为御前一等侍卫必多辛苦,间或被身边这个任性的皇帝提问要求也是极难对付的。但,也许连他自己也没有发现,若不是对皇帝,不,对玄烨有如此感情,他又怎会在他身边安睡?而皇帝看他的睡颜,看了很久,我从来不知道皇帝还可以这样看一个人,在他看着他的时候,就只是看着他而已。爱新觉罗玄烨看着纳兰容若,很用心的看。

      突然琉璃盏烛花一蹦,极轻微的啪的一声,皇帝像惊醒一样,苦涩而自嘲的笑笑,然后竟然拿起他那领暗紫的裘衣,轻轻的披在睡着了的那个端方少年肩头。那一刻,心里那只已经蜷缩的黑猫打了个哈欠,暗暗为自己唏嘘,说没一点嫉妒定是骗人,但想起那个天杀的罪魁祸首安睡的柔和脸庞,我竟也恨不起来。对我这个堂哥,我怨过恼过,但他,始终让人恨不起来。回过身来,转步踏上归途,我突然为这两个爱着却又为爱胆怯乃至患得患失的男人好笑,在我看来,实在笨的可以。

      这几日,内廷很安静。皇帝去了西山和南苑,纳兰容若自然是随行,听李公公闲话儿,这回皇上出巡所用马匹,皆是纳兰所挑选的,匹匹都极为满意。当然满意,怎么可能不满意?我心里酸酸的笑。临行的前一天,皇帝上我这儿来过,对我说着他的期待,对我说着他的江山,对我说着他的未来,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光芒,那光芒比袍子上的明黄更加刺眼。皇帝离去的时候,我偷偷的去看,看到守候着的他,看到他疲惫的微笑着看着皇帝,看到皇帝向他低语后他微微的窘然,看到他和皇帝并肩的背影。这几年皇帝去了很多地方,次次都有他在身边,我觉得有些羡慕,羡慕身为人臣的他,天涯海角,如影随形。

      那个时候,我以为他们是快乐的,因为有情。

      可那一日我看到宫中传抄的他的新作,

      漫惹炉烟双袖紫,空将酒晕一衫青。人间何处问多情。

      他还是不快乐的,

      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

      他甚至是悲伤的。

      突然间我明白了些什么,他的疲惫,他的苍白,他的哀伤,他的茫然,他的无奈。这天下有很多事情,不是一个“情”字就可以了断的。

      他有妻子,他那亡故了的妻子和他幼小的孩子,他有父母,日渐结党端倪的明珠和本就藏着灭门血仇的觉罗氏,他有朋友,才华满溢却恃才傲物的汉家才子们,他有抱负,十年寒窗只求一朝为国家社稷所用,他身为男子身为人臣,而用情的却是那个九五至尊。他背负的东西,太多。

      在这深宫里寂寞如我,突然惊觉,自己的嫉妒来的太过轻易。最辛苦的,竟然是他。如若说我只要得到皇帝的爱就可以得到所有,那么他,皇帝的感情则会让他付出一切。所以,他的情,表现的淡然的隐隐约约,却苦了那个习惯与接受感情远远超出付出的皇帝。

      原来相爱,并不等于幸福快乐。

      这段感情,一直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小心着,才能危险而微妙的保持着平衡。

      皇帝出巡归来,我却几日未见到。上位者的心思总是反复的。偷偷差人打听,才知道和他有关。纳兰几次向皇帝提出请求将自己放于外廷或入军从戎,每次都以皇帝的敷衍或震怒告终,这次他竟长跪请命,皇帝大怒,置之不理。后下令调他的岗值,守在外帐不得入内。而回京之后,又惊闻他应下了父亲明珠为他定下的第二门亲事,不日将迎娶内大臣颇尔盆之女瓜尔佳氏。我相信,皇帝附一听到这件事的时候,定然是连杀了纳兰一家子的心都有了。关心则乱。自己唯一一个想要交付真心的人,怎么可以轻易放开?怎么可以与人分享?!

      过了几日,皇帝来我这儿,仍是眉头紧皱着,我捧着最善的琵琶弹了半晌也没见那眉头有一丝舒展。放下琵琶想宽慰几句,皇帝却先开口了,他问我,入宫十年,爱么?
      我笑的温婉,我说天下的所有都是皇帝的,包括我的人,我的情。

      皇帝摇摇头,自言自语,都是我的,怎么会都是我的,我要什么,那人怎么就不明白?

      声音很低很小,但是我听到了。我想,其实他是明白的,就是因为他明白,他才更苦。他懂得这个男人用情之不易之难得,他懂得这个人的寂寞与渴求,他更明白皇帝特有的任性与固执,所以,为难。

      他们的这场争执演变成了冷战,纳兰到底还是娶了亲,并且婚礼的红单上还有皇帝赐下的贺礼。在多数事情上,皇帝是很知分寸的。但是皇帝有皇帝的脾气,三个月后,纳兰容若的名字,出现在出使唆龙的名册上。

      我没有去过唆龙,但听人说,那是极北极寒的地方,那里的河流几个月结着厚厚的冰,风可以划破皮肤,水可以刺痛肌骨。我知道,皇帝想让他吃吃苦头。他走的那天是九月,京城里仍暑热未退,但据说唆龙已将要落雪了。我知道纳兰自小便有顽固的寒燥症,即使大了之后多有锻炼调养也没办法根治,天一冷便常发,这唆龙之行,于他,虽终于可以做一件真正有利社稷民生的差事,但也无疑是一场酷刑。
      看着听着行程奏报的皇帝,我突然想,真是不可思议,那个人生于明珠家,长于官场间,又常年在宫门之内办差的纳兰大公子,怎么还能那么倔强,那么纯粹,那么执拗,那么书生意气,那么……惹人叹息。

      纳兰去了唆龙,猜想皇帝心里自然也不好受,不到一个月,皇帝出宫巡游,去了遵化,一去又是月余。待回来的时候,离纳兰的归期已经不远了。

      纳兰的词作不论到哪里,都是争相传抄的佳品。所以皇帝来看我的时候,我的手上正拿着纳兰的新作,皇帝发现了,从我手中抽走,看了很久,似是呆了。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谢娘别后谁能惜,漂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最后皇帝放下那几张素纸,轻轻的看着我,用很勉强的镇定对我说,若你的这个堂哥回来,我便提拔他做官,好么?

      看来,最后妥协的仍是皇帝,但是我知道,他失去的更多。

      从唆龙回来的他没来得及接到梦寐以求的调令便病倒了。我不知道他的病况如何,但想来是严重的,北方天气的可怕程度,是皇帝和我都始料未及的。我不知道皇帝可为外派他去唆龙的决定后悔,可我看得出皇帝的心,乱了。

      他的这场病,拖了很久,恐怕外放的事情也因此被耽搁下来。因为他很久都不曾复值,皇帝来我这里说话,我也格外小心应对。似是无意,皇帝问起我,入宫之前可和他有过交往,我心里一跳,只好淡淡的答只是少时会过两面,怕是连对方的样貌都记不清了。皇帝又问,那时的他,是怎样的。那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温柔,直惹得我心酸,我恭恭敬敬的回话,心中却又浮出那一抹梨花轰华的白,那一只木牌惊心的红,那个少年如此的笑容和那干净而微温的手掌。竟似一场梦一般,清晰而遥远,弹指一瞬,竟已是十三载的韶华。
      抬首回神,看到皇帝看着我,静静的,眼神里竟有几分羡慕。不禁心里又凉了凉。

      转眼又是年节,宫中照例是摆宴歌舞庆祝。即使是皇帝,这个时候,也要遵照习俗,和平常老百姓一样,合家吃团员饭。只是这天子家宴的排场,固然非同一般。看着嫔妃娘娘们极尽豪奢华艳的精心装扮,又瞥见皇帝身边好不容易病愈回值,不知表情尽忠职守的他,我暗暗觉得可笑。低头看看自己的缠金孔雀摆和刚换上的崭新翠绡鞋,便连自己也笑进去了。

      快要开宴,要进后廷的园子,于是皇帝摆摆手差侍卫退下,末了还放了这期班值侍卫回家过年,说了一通大道理,一众恭恭敬敬的拜谢皇帝体恤下属的恩情退下。看着皇帝盯着那离去的队伍,我心道,不知道是心疼哪个大病方愈的“下属”啊。正想着,便听到李公公抑扬的声音,开宴了。

      宴后,满天的烟花,映的所有人的脸红红紫紫的,煞是好看。可惜只一会儿,便星星点点的落下,更显得夜空漆黑的空洞。我下意识的摸摸自己的眼角,但凡美好的东西,都不长久。

      之后,我愈发的少听闻他的消息了。只知道似乎又病了。皇帝却差了御医去看,引得些小议论。他的病情不知有没有好转,到听说纳兰明珠越发的精神奕奕了。南边儿的战事似乎有大进展,北边儿却又要出事,皇帝每天忙的紧,我却闲得慌,儿子渐大了,却越发的冷然持重。这样的性子自是不会吃亏,却让当母亲的心里凉。十岁。合该是纯净风发的年纪,合该是一树梨花轰华绚烂的年纪,我的孩子,让我心疼。

      听到南边儿大胜,他的病症也有大好,皇帝很高兴,于是,南巡。

      我知道,十三岁那年和他言谈间就知道,他是极喜欢江南的。

      江南。哪个文人墨客不爱江南?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是江南,水风浦云生老竹,渚暝蒲帆如一幅的是江南,宿燕夜归银烛外,流莺声在绿阴中的,还是江南。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画儿里诗中的江南,极美极美,温暖湿润,草长莺飞。细细想来,那样的地方,的确,很衬他。不如说,他本应该呆在那样的地方的。有梦有雾有花有歌,天青色的水乡。如同画儿中的细雨小桥,荷风华苑,他合该持着一卷诗词,或者撑着一柄竹伞,缓缓的走在蒙蒙的水色江南里,在那里,他的才思他的幽情一定有得舒展,而他的寒症在那南暖之地,想也会犯的少了吧。

      看着窗外的天,我轻轻抚了抚刚送来的秋棠,呆呆的想,这时的的他,旁边一定会有皇帝,而皇帝,恐怕也希望,身边只有他吧。

      直到入冬,皇帝回宫。我以为他会高兴的回来迎接皇帝外放的旨意。不成想,他却又病了,而这一回,竟似是及严重,直到夕节也没有好转。不知道那天晚上的烟花有没有映绿他的窗棂,那瞬间的绿,是否有一丝江南的温敦颜色。

      皇帝来我这里的时候,看得出来,疲累非常。战事过后的繁杂事务,朝廷内里的党争倾轧,那个放在心上的人的安□□死,太多太多的事情在他的心中盘旋。他默默的坐着,我默默的伺候,不敢大意,恰这时候,见御医有禀,却是他病事沉重,恐难回天的消息。皇帝听到,仍只是默默的,挥挥手让御医下去,我却看到他肩膀微微的颤抖。

      杏花庭院月如弓,又见红梅一瓣红。知是东皇深着意,教他终始领春风。

      很轻很轻的声音,皇帝念着。我猛然。

      他明白这情,他是如何清明又如何牺牲的领受着这份浓郁而沉重的感情的,他的心是如何清澈而温暖的包容着这个英武而任性的皇帝的,他又是如何煎熬着自己面对我们所有人的。他要的,真的不多,少的,让我想落泪。

      知是东皇深着意,教他终始领春风。

      皇帝第二天仍按之前安排的出巡行程上路了,因为他是皇帝。但这一次,他的身边,没有了他。

      这样,竟是永远。

      今天竟然落了雪。天气格外的冰冷了。保清来问安,今年刚满十三。我望着他稚嫩的脸上沉稳安然的神情,嗅到了清淡疏离的味道。叹气,这是我的孩子,却不仅仅是我的孩子了。

      十三岁,我也曾有过的年纪,那一年,我于藤架下遇到了他,于宫墙中遇到了他。他和他,也初相遇,那时,梨花紫架,少年勃发,鲜衣怒马。

      而今转眼如梦,寂雪落尽,竟然,天涯。

      =========惠妃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惠妃 篇 落雪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